荒誕況味中的精神堅守——試探《堂·吉訶德》中的雙重諷刺

【摘要】：堂·吉訶德并不是一個單純地陷入騎士小說的瘋子形象，他早已超出塞萬提斯創作伊始試圖用他來嘲諷害人不淺的騎士小說的設定，在他身上真正引人注目的反倒是他帶有人文主義特質的溫和、悲劇、純潔與理想，這些原本崇高的追求在荒誕時代里的格格不入讓其悲劇況味頓起。本文試從對堂·吉訶德和以公爵夫婦為代表的嬉笑看客兩個角度探究小說《堂·吉訶德》里的諷刺筆法，解讀主人公喜劇言行背后的人文主義精神與悲劇內涵。

【關鍵詞】：堂·吉訶德;騎士小說;理想;荒唐;諷刺

三百五十年來，人們對于堂·吉訶德這一形象身上潛藏的人文主義內涵的探討從未停止，他逐漸離開了自己的祖國，離開了他的創作者的書案，從而走向了面向全世界人類思想的叢林與凍原。《堂·吉訶德》中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形象已成為人們無法抹去的記憶，作品中對人物立體化的成功塑造經過時間的錘煉已經得到了文學史的肯定，在大片血紅色的落日余暉下他們向著遠方騎馬緩行，留下的身影卻掠過幾個世紀的原野。德國詩人海涅曾對這一對人物予以了高度評價，稱他們是“這位創作家在藝術上的識力以及他那深厚的才力。”[1]隨著作品影響愈演愈烈，塞萬提斯的聲名也水漲船高，他不但成為世界文壇上聲名赫赫的經典作家，更被狄更斯、福樓拜等人稱為“現代小說之父”，一度被推上神壇。

然而，聯系塞萬提斯一生窮困，經歷坎坷的人生際遇，我們不難發現這與他身后“黃袍加身”的人生經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即使在十七世紀初他的作品成為了風靡大眾的暢銷書，他依然無法擺脫生活中窮困潦倒的窘境。塞萬提斯不屬于任何高雅的文學沙龍，沒有任何官方的聲音可以給予他認可。這種生前的蕭條與落寞跟身后的熱鬧推崇越是有差距就越顯示出現實的諷刺意味，從這個角度來看，掙扎在美好理想與黑暗現實的堂·吉訶德不也正是處處碰壁的作家本身的寫照嗎？作家在序言中寫道：“我將那些空泛的騎士小說中所有侍從的滑稽可笑的特征都匯集在一起。”[2] 他的目的仿佛是要通過對主角近乎戲謔的諷刺“要世人厭惡荒誕的騎士小說”，從而把騎士小說那一套掃除干凈。但我們并不能因此給他筆下的主人公定性，事實上，他筆下的人物并不是臉譜化的荒唐愚昧、無藥可救，而是情感豐滿，思想復雜的飽滿形象，縱使堂·吉訶德一生孜孜不懈、幾近執念地追尋著飽含騎士精神的生命價值，但他并不是中世紀典型的游俠騎士，而是具有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理想的堅韌斗士。此時，塞萬提斯的諷刺尖銳地指向了與之相違背的一切，無論是書中只知道謀求一己之私的小市民，還是金玉其外而精神真空的公爵夫婦，更是在現實的變革之中與他們一一對應的被扯下最后一塊遮羞布的殘酷境遇，正是這種多重諷刺的存在使得《堂·吉訶德》這部小說真正建構起人們津津樂道的人文主義內涵。

一、指向堂·吉訶德的諷刺

開篇堂·吉訶德就將自己的追求高聲宣布：“老天爺讓我生活在這個鐵的時代，目的是讓我去恢復金子的時代。”這樣一個追求騎士精神的人，他有最宏偉的藍圖與不容被玷污絲毫的崇高理想，但他也有令人哭笑不得的癡傻與瘋癲。在開始模仿各種流行小說中的騎士過上游俠生活之前，堂·吉訶德找來丟在角落里大小并不合適的頭盔，用馬糞紙和幾根細條在上面做了改造，并且心滿意足地看著成品自認為它成了一個十分精致的帶面甲的頭盔。從人物的這一行為我們可以基本看出小說主人公具有很強的自我想象能力，換而言之，他起碼具有很強的自我麻痹傾向，他就像小孩進行模擬身份的游戲一樣在騎士小說中產生了極強的代入感，以至無法自拔。可見塞萬提斯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已經將矛頭指向騎士小說內在的荒誕與可笑，一針見血地指出其間接近白日夢的虛構既庸俗又無聊，不過是“一張馬糞紙、幾根細鐵絲”與純屬自我杜撰的場景罷了。

然而，塞萬提斯讓堂·吉訶德在酒足飯飽后解釋他所追求的“黃金時代”，看似與大眾格格不入而荒唐可笑，極像是作者所嘲諷的用意所在，然而，把這不切時宜的核心言論歸結起來卻可以發現，其內涵正是人們所熟悉的“真善美”。堂·吉訶德所秉持的游俠騎士的職責就是保障人們的安全，保護少女的童貞，不使寡婦遭到欺凌，讓失去雙親的孤兒和窮苦的人們得到幫助。這理想固然令人肅然起敬，但他的所作所為卻讓這原本正義凜然的話語成了瘋言瘋語，他名為解放勞苦的舉動反而為真正的勞苦人民帶來了更大的災難。

高呼“真善美”的人竟在有意無意之間站到了“真善美”的對立面，這對美好而尤其強調烏托邦式的初衷來說自然成為莫大的嘲諷。塞萬提斯以局外人的冷峻目光完成了他無情的諷刺，但在這近乎哂笑的尖銳嘲諷之后隱藏著作家更深一層的無力感。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建構起來的美好世界在現實中被條條框框虛偽的人情世態消磨得傷痕累累，這讓人不由頓生出一種所做皆為無用的幻滅感。

在堂·吉訶德三次出游經歷中，他動不動就和桑丘一塊兒被打得渾身是傷，除了帶給他自己與侍從的痛苦，他美其名曰的守護與見義勇為更為所遇之人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堂·吉訶德將甲胄放在井邊，為了守護衣服而重傷了二位試圖上前讓牲口飲水的騾夫，他輕輕松松就把手無寸鐵的他們打得“腦殼碎成了好幾片”;他把羊群看成軍隊，橫沖直撞，一通亂刺，殺死了七八只羊;他把酒袋當成巨人，破壞酒袋讓紅酒流了滿地;他把銅臉盆當成金子做成的曼布利諾頭盔從而打擊了無辜的理發師;他為農夫雇傭的羊倌小孩打抱不平，離開后卻使小孩受到了更嚴酷的鞭打。在他看來已經完成的拯救實際上成了另一種意義的迫害，他不過是不用出手就已經完成的施暴者角色。面對打人者不斷地高聲叫囂“快把那個專打抱不平的老兄叫來吧，看他這個抱不平怎么個打法！這會兒我恨不得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堂·吉訶德的無能為力就具有了嘲諷的意味，與他的自我定位不同，他這一系列瘋癲的行為成了令侍從都看得厭煩的戲碼。

當堂·吉訶德被加西利亞人一頓暴打，狼狽地橫臥在驢背上逃到客店時，桑丘向侍女們所作的關于冒險騎士的解釋產生了極強的滑稽效果。表面上看來作者意圖是幽人一默，細細閱讀卻又倍覺發人深省：“冒險騎士是指那些一會兒挨棍子，一會兒又當上皇帝的人。”被打得渾身是傷動彈不得是實，拯救世人行俠仗義是虛。堂·吉訶德在現實的世界里進行著他想象中的游戲，他越是橫沖直撞就越顯得滑稽可笑，但我認為這里并不應該被簡單地理解為是塞萬提斯對那些荒誕的騎士小說所作諷刺的縮影，除此之外，我們應該將堂·吉訶德與中世紀人們所認知的游俠騎士區分開來，堂·吉訶德實質上是在游俠騎士面具下懷揣有人文主義理想的英勇斗士。對他瘋人瘋語的理想支撐——追求真善美的原動力我們應該給予應有的認可與贊譽，他只不過是錯誤地嘗試以過去的方式化解今日的問題。當我們將目光聚焦到他為充滿人文主義理想的行為所付出的代價時，我們會發現塞萬提斯對堂·吉訶德已經由嘲諷轉為了同情，甚至對他的悲劇色彩感到惋惜。

縱觀全書，我們會為堂·吉訶德厚道善良、鋤強扶弱的品性打動，甚至會把他與中國傳統觀念里“俠”的觀念聯系起來，他對貧弱無依的弱勢群體永遠有著超乎常人的憐憫與關愛。他之所以把裝作摩爾人的木偶人殺得人仰馬翻，是出于守護正義與保護弱者的需要，戲中的堂蓋費羅斯是英勇的騎士，而當他在面對重重追兵包圍時再神勇的個人能力也不能使之擺脫困境，堂·吉訶德本是欣賞戲劇的觀眾卻在演出推進到危急時刻時猛然跳出“觀眾”這一思維，再次化身為救人水火的騎士形象。按照堂·吉訶德此時“入戲”的思維進行推想，既然他知道以一敵眾顯然不切實際，況且他一心一意營救的對象是西班牙傳說故事中著名的勇武騎士，彼且做不到以寡敵眾，他又如何保證自己揮矛相助即可成功扶困救危？進而我們可以看出，堂吉訶德的反應是出于他深刻的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潛意識，而這種潛意識中又包含著無所畏懼的獻身精神，他在每一次解救行動中的表現都是破釜沉舟式的全身心付出，絲毫不計個人代價與后果。他抽出利劍同時道出他忿忿不平的心聲：“只要我還活著在這里，我絕不容許人在我面前對堂蓋費羅斯這樣一個著名的騎士和英勇的愛人施行這樣的暴行。”在此之后，他滿懷欣慰地為自己追求正義的英雄式行為作出評價，重點卻依舊是在對英武騎士與佳人的成功守護上，甚至帶有一絲僥幸之意，而對自己的功績僅是一筆帶過：“剛才若不是我在這里，你想那堂蓋費羅斯好人兒和那美貌的墨里生得拉要變成了什么啊！”在這場僅屬于堂吉訶德個人狂烈的英雄主義幻想中，他表現出了真正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理想與以切身行動踐行騎士信念的決心，表現出了對曾經享有絕對話語權的封建貴族的勇敢反抗與對市民階層蠅營狗茍生活的不以為然。此時我們可以看出，塞萬提斯真正要諷刺批判的對象已經是那些與堂·吉訶德相對的“正常人”的無情無義，從而使小說展現出了真正廣泛的諷刺輻射面積。

二、指向看客們的諷刺

如果從小說的形式出發，我們會發現《堂·吉訶德》屬于較早、較原始的小說類型，它與流浪漢的無賴冒險小說緊密關聯，而這種類型的小說就為作者摻入思想意識提供了保護，尤其是在一連串有歡聲笑語且結構十分松散的片段里，其中悲劇性的成分比桌面上觥籌交錯的言談歡笑故作丑態更具意義。誠然，在所有人都認為堂·吉訶德因為讀騎士小說已經進入瘋魔狀態時候，他的任何話語也自然淪為瘋言瘋語，因為，有誰會在意一個瘋子的追求呢？與此同時，又有誰會追究一個可憐的老瘋子對這個時代所作的忤逆與反叛呢？因而，這個被公眾承認的瘋子形象就具有了一種特殊的話語豁免權，他盡可以對社會一切腐朽、奸詐進行公開的指責與唾棄。

堂·吉訶德越是追求理想中的崇高，就越是證明出現實的荒唐。這本身正是塞萬提斯諷刺筆法的體現，他將筆鋒對準了小說中除主角之外的衣冠楚楚并且看似神志清醒的看客們，指向了孤獨斗士堂·吉訶德所處愚昧時代的道德功利標準。小說中有多少讓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情節都是來源于人物本身的舉止根本與社會時代格格不入。小說《洛麗塔》的作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曾指出：“采用選擇一個流浪漢作為小說的主人公的手法，作者在政府或教會硬性規定作品寓意的政治壓迫的時代——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做出這樣的選擇，作者就偷偷地替他小說主人公把社會、宗教、政治背景卸去了危險的責任，因為一個流浪漢、冒險者、狂人，從根本上來說是非社會的，是不負責任的。”[3]

在堂·吉訶德打敗鏡子騎士瀟灑離去之后，侍從托美·塞西阿爾與倒霉的參孫·卡拉斯科有一段關于“瘋子”的對話引人深思。托美自問自答：“堂·吉訶德是個瘋子，我們是頭腦健全的，他倒是毫發無損，高高興興地走了，而您卻摔得全身是傷，你們倆誰是瘋子？一個是身不由己，另一個是自己愿當瘋子，究竟誰瘋，不是一目了然了。”參孫的回答則盡顯機鋒，將矛頭指向世人。“這兩個瘋子的不同點是，身不由己的那個瘋子永遠是瘋子，自愿當瘋子的那個，如不想瘋就不是瘋子了。”這難免把讀者繞暈，究竟誰在發瘋？到底是活在騎士小說世界里的堂·吉訶德，還是活在真實世界里的看客們？堂·吉訶德他從來都是自己精神王國里的正常者，他的使命是拯救這個瘋狂的世界，然而，在旁人眼里他卻成了地地道道的瘋子，可見其身不由己;至于參孫話中那個自愿的瘋子顯然帶有自嘲的意味，雖然在決斗后他試圖從理性角度對堂·吉訶德的瘋狂行為做出思考，但他到最后依然強調自己這同樣略帶瘋狂的舉動是一時的，越是強調自己的“不瘋”，也就越是證明了堂·吉訶德在這些本身已算是關心他的好心人眼里的荒唐可笑。

堂·吉訶德他“要像書中的那些騎士那樣甘冒一切風險，消除種種暴行，建功立業，名垂青史。”他懷揣著一顆赤誠的仗義之心釋放了一批囚犯，犯人們給他的“感謝”便是連盾牌都抵擋不住的來勢洶洶的石擊，甚至連衣服都讓人搶走。惡就是惡，無情無義，令人發指。犯人中的強盜希內斯絲毫不改惡習，在認出堂·吉訶德后也忘恩負義地偷走了桑丘的毛驢，還對堂·吉訶德的羅西納特一通品評嘲諷：“這匹馬太糟了，既不能當也不能賣。”在這次遭遇中，堂·吉訶德的被打變成了他在現實中理想注定受挫的悲劇性印證，而現實世間里死不悔改的卑劣人性也赤裸裸地盡展開來，這樣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身上展現的人性惡習可謂是先天缺陷，也正是人文主義理想實現的最大障礙。

此外，作家還將諷刺的劍鋒指向了上流社會。所謂豪華富麗的公爵生活“不過是靠外債接濟，一套套繁文縟節”，在這背后流淌著的是精神的空虛和思想的真空，他們以取笑普通百姓、尋歡作樂為生活重心，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事情來。公爵宅邸仿佛是一個實驗室，堂·吉訶德和桑丘兩個可憐的人在這里被做了“活體解剖”的實驗。在小說第二部里有二十八章的內容敘述了公爵夫婦對他們的一長串的玩弄與折磨。仆人為討主人歡心涂了堂·吉訶德一臉的肥皂，桑丘也被按在泔腳水缸里洗了臉;他們被蒙住眼睛騎上木馬卡拉維雷諾，再被人惡意引爆木馬拋到地上，差點被燒焦;人們要扇桑丘耳光，還要用針在他臉上刺。公爵夫婦對主仆二人的一切苦痛毫無憐憫，也并沒有半分對自己行為殘忍的體察。在桑丘充溢著憤怒與恐懼的叫喊聲中，他們覺得興趣盎然，在他們眼中一切不過是一場非常有趣的游戲。

公爵夫婦這種真正放肆殘忍的荒唐行徑與主仆二人的善良與深明大義形成了鮮明對比。首先是堂·吉訶德對即將上任的桑丘進行的勸誡，在他參照古書的老式說辭中堂·吉訶德特別強調了一點：仁慈。他勸告桑丘“決不可聽從專制武斷之法。愿窮人的眼淚能比富人的表白博得你更多的同情，倘若公正之杖要彎曲，切不可以因一件禮品之故，而是出于仁慈的考慮。”從這一段見解可見一個公認的瘋子比擁有權貴的荒唐公爵不知道要公道、高明多少。其次，便是桑丘雖然不過只是一個鄉下農民，卻在小島總督期間卻把一切安置的井井有條，從他的一番言論可以看出雖然他只是社會底層最卑微的小人物，但他同樣對社會理想抱有希望，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得到權力的他并不像眾多權貴一樣瞬間沉陷紙醉金迷的漩渦，繼而驕奢淫逸，而是夜以繼日地秉公執法，希望自己無愧總督一職。桑丘說道“我的打算是把這個島上所有的垃圾都清除干凈，把所有沒有用處的二流子地痞流氓都清除干凈。”當他被謊報戰爭的人戲弄地團團轉時，在被要求帶領人們出戰的情況下，盡管他內心非常害怕，但他也并沒有丟掉責任心，而是選擇了出戰。桑丘說“看在上帝的面子上，那就把我武裝起來吧。”這場游戲的其他參與者把他打得幾乎站不起身，人人都從他身上踩過，當他又矮又胖的身體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這場景尤其令讀者感到心間涌上一股悲涼。桑丘吃力地爬上驢背向人們告別，體現出他的尊嚴意識和慢慢顯露出的真正傷心。游戲人間的公爵夫婦與主仆二人相比顯得是多么齷齪與低劣。然而，正是這群人掌握著社會的走向，在這樣一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群體手中又怎么可能看到文藝復興的希望？這正是塞萬提斯潛藏在玩笑之后的對野蠻殘酷的社會上層予以的極大揭露與諷刺。

結語

我們幾乎很難想象，面對這樣的一部帶有濃重血腥味的小說，過去的讀者卻無不把它當作笑料而笑痛了肚子，閱讀期待只停留在哈哈一樂的讀者很難察覺到在這部書的幽默下所蘊含的意義是非常殘酷的。“笑話連同它的所有的俗套的笑料，往往墮入到不文明的鬧劇的低劣程度。”[4]事實的真相就像是一位故作嚴肅的小丑，塞萬提斯揭開堂·吉訶德理想的頭巾，暴露的卻是現實社會人們的殘酷與荒唐。

塞萬提斯采用騎士小說的框架構建原意為諷刺騎士小說的故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全部用意就在于否定這種荒誕的小說類型，相同形式的采用也多少可以體現出作者對其表達有效性的肯定。這一點用美國敘事學理論家華萊士·馬丁的“滑稽模仿說”能夠得到進一步驗證：“滑稽模仿本質上是一種文體現象——對一位作者或者文類的種種形式特點的夸張性模仿，其標志是文字上、結構上，或者主題上的不符。”[5]在虛擬的諷刺視角下，作者讓堂吉訶德模仿并進一步夸張游俠騎士的種種作為，荒唐的作為也就營造出了荒誕的人物境遇，其對游俠小說表面上豪情仗義實際上無理取鬧的諷刺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小說的結尾，氣若游絲的堂吉訶德鄭重立下遺囑，他從曾經建構宏闊的騎士的精神王國里悲壯地走出來，當他再度面對真實的社會和先前的經歷時，他充滿悔恨與憤懣。此時的堂吉訶德從唯騎士小說是用，到喝令要求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的外甥女不要嫁給任何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在這一轉變中，作者顯然已經放下了虛擬的諷刺視角，還給堂吉訶德一個符合大多數人評判標準的預期視野。

在這種轉變中，讀者并沒有欣然稱快甚至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是感受到難以釋懷的辛酸與無奈。作為騎士小說追隨者的堂·吉訶德失敗了，同時，他身上滿懷救世熱情無所畏懼的人文主義精神也隨之覆滅，讀者很難再跟隨著作者充滿戲謔的故事講述而哈哈大笑，而是陷入對理想與現實沖突這一永恒主題的深刻思考。堂·吉訶德曾經是那樣勇敢，每一次在想象中的惡勢力面前他都毫不退縮而做著對他而言殊死的搏斗，即使他行動的一切都只是盲目與徒勞，但這并不會影響他本身美好的道德與理想追求，德國十九世紀美學家謝林曾經評論說：“塞萬提斯這部小說，乃是基于十分不完美的、乃至瘋狂的主人公;然而，按其本性來說，他又是如此高尚，倘若不觸動其某一點;他又是如此睿智審慎，任何屈辱都不會使他卑躬屈膝。在《堂·吉訶德》中，這種雙重性又加之以無比奇妙和豐富多彩的布帛;它是如此引人入勝，而且自始至終給人以快慰，使人賞心悅目。”[6]

堂·吉訶德的悲劇在于他在騎士游俠已經成為陳跡的時代試圖恢復他的騎士夢想，與歷史的車轍全然相反，他注定不會有任何的平臺與出路，他的死亡不代表著象征不切實際的滑稽幻想已經黯然退場，而意味著在變革時代中長時間前路不明的客觀現狀。造成他命運悲劇的還有毫無人性、荒唐野蠻的時代，在這樣一個全然看不到人文理想曙光的殘酷現實里，世人只不過是一個個戴著惡魔面具的小丑罷了。然而，誰才是真正的瘋子？當堂·吉訶德這一形象滿心肅穆地施行俠義之舉卻在不公平的世界里撞得頭破血流時，我們已然看到笑中帶淚的悲哀，讀懂了海涅在讀后所嘆“我的心都要碎了。”[7]

參考文獻：

[1][7][德]海 涅. 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A]. 錢鐘書，譯. 文學研究集刊[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2][西班牙]塞萬提斯. 堂吉訶德[M]. 屠孟超，譯. 江蘇：譯林出版社 2002.

[3][4][美]納博科夫. 堂吉訶德講稿 [M]. 金紹禹，譯. 上海：三聯書店，2007.

[5][美]華萊士·馬丁. 當代敘事學[M]. 伍曉明，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

[6][德]謝 林. 藝術哲學[M]. 魏慶征，譯. 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