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城此人，鏡像北京

電影中的北京，是一個不容被忽視的獨特的城市符號。從1905年《定軍山》中表演者京劇老生表演藝術(shù)家譚鑫培所選取的拍攝地開始，到北平電影制片廠成立后產(chǎn)出的《我這一輩子》（1950）、《龍須溝》（1952）等多部城市主題電影，以及改革開放后的多樣化呈現(xiàn)，既有回望老北京風土人情的《城南舊事》、《茶館》、《駱駝祥子》，也有表現(xiàn)新北京現(xiàn)代都市建設(shè)的《珍珍的發(fā)屋》和《瞧這一家子》，在這個過程中，“北京”這座城市也從最開始簡單為人與事提供環(huán)境背景，到后來的參與敘事，展現(xiàn)當?shù)靥赜酗L土人情 ，并且能夠?qū)⑷伺c城市相輝映，譜出動人的光影篇章。

而第五代導(dǎo)演中的寧瀛，是其中一個獨特的“異類”。區(qū)別于第五代中張藝謀的色彩鋪張，悲情敘事;陳凱歌的厚重文化，人性反思;田壯壯的哲理意味，情感細磨，寧瀛作為第五代中唯一的一位女導(dǎo)演，在操刀《北京三部曲》——《找樂》（1992）、《民警故事》（1995）和《夏日暖洋洋》（2000）的時候，通過北京這座城來反應(yīng)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展現(xiàn)民生百態(tài)，形成鮮活城市影像，最終構(gòu)成了北京城鄉(xiāng)特色的文化表達。

寧瀛曾經(jīng)說過，“我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正在變得陌生，我愛過的人正在離我遠去，我們經(jīng)歷的是一次失戀的過程。所以我把這三部電影稱作‘我愛北京’三部曲”。可見寧瀛對北京這座城市及城市中人與物的熱愛。《北京三部曲》的拍攝恰逢北京驟變的90年代，從歷史大環(huán)境的政策出臺，到小家庭內(nèi)部的人情關(guān)系，最后到人自身精神層面的困惑與抉擇，可謂真實記錄了當時北京的原風原貌。今日我們研究昔日北京的人與事，城與人，就是把“北京”當作一個鏡像在反觀我們當下生活處境，以鏡自省，以鏡明心。

一、此城：影像中的交通工具對北京的空間建構(gòu)

曾有美國學者這樣描述過北京“北京首先是一個觀念，然后才是一個城市……它從中心到邊緣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它雖然不用言辭說話，卻用建筑、體積、空間來說話。大大小小的廳堂、宮殿、花園、街道、大門、牌坊、廟宇，一起發(fā)出非常清晰的宣言。”[1]空間，是影像表達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人們產(chǎn)生認知、想像及記憶的重要載體。空間中的城市規(guī)劃、交通工具、建筑風貌等都是對此城最直觀的感受和體驗，在《北京三部曲》中，城市的風貌也盡顯眼前。

《夏日暖洋洋》中的交通工具出租車是一種階級和權(quán)利的象征。影片中德子對他干的這一行有解釋，剛開始的時候小姑娘都愿意坐他的車，后來大家都有私家車了，誰還開這破出租，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出租車這一交通工具的發(fā)展本身和北京大時代的發(fā)展分不開。《夏日暖洋洋》中牽扯的出租車時代變革也是如此，德子依舊開著自己的桑塔納黑色出租車接獨活兒，泡妞兒。現(xiàn)如今的出租車管理條例生命，駕駛員和公司簽訂勞動合同，承包車輛，自由運營，按照月份上繳車份，公司會給司機上勞動保險。但是不變的是，出租汽車司機勞動時間長，收入相對低下。

《民警故事》中則要提到另外一種交通工具——自行車。民警楊國力成為了派出所新人王連貴的師傅，在開片2分鐘到9分鐘之間，這七分鐘左右的長鏡頭一直跟隨二人的自行車，配上兩人的話語交流。自行車在此時也像《夏日暖洋洋》中的出租車一樣，是一雙觀察社會的眼睛，但是此時自行車比出租車更具有便利性和親民性，它能夠深入狹窄擁擠的胡同民居，看到真實的社會圖景，同樣，楊國力與王連貴民警的身份也應(yīng)該搭配自行車的出行，既靠近社會底層卻又有所疏離的一種職業(yè)類型。

然而《找樂》里面的出行方式就更簡單明了了，老韓頭在退休后就是整日用“雙腿”在街上溜達。結(jié)合年齡、職業(yè)、性格等不同原因，老韓頭用雙腿丈量社會方方面面是因為他退休前在京劇院門口看大門，做事一絲不茍嚴謹認真，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用雙腳走到電影院買電影票，走到街上看治安人員維護治安，走到墻根底下找到昔日老哥們兒一塊兒唱戲……老韓頭這位典型的北京老爺子，用雙腳走出來的故事才更貼切他的身份，如果讓他開一輛出租車跑來跑去的話就會顯得不合時宜了。

二、此人：影像對北京市民的精神影響

《北京三部曲》中的人物都是迷惘的，有著屬于自己年齡階層的困苦和迷失，但不可否認他們都愛著北京這片土地，都在跟著北京這座城市一起成長，也在盡力用寬容與豁達去包容化解苦悶。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描繪北京城市氣質(zhì)的難以定義“北京拒絕抽象，它似乎只能活在個人的生動感覺中”[2]，北京的文化浸潤在空間中，但是其文化精神的發(fā)掘和傳播則要有城中人的展現(xiàn)。

《夏日暖洋洋》可以算上三部曲中人物圖譜最豐富的一部，出租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出租車內(nèi)部的人生很無奈。德子載過的人各式各樣，有縱情聲色的男女，有外冷內(nèi)熱的知識分子管理員，有不給錢的地痞流氓，也有同樣不給錢帶著兒子的農(nóng)民工，有受人愛戴的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還有喝的爛醉的北漂姑娘……這些人構(gòu)成了北京的黑白生活，他們她們有自己的故事，濃縮到一個出租車里，展現(xiàn)給德子看，與德子有所交集，最后影響了德子的生活，也同樣感染了熒幕前的觀眾。

《民警故事》則是利用派出所這個場所以及民警這一身份，能夠?qū)⒈本┏鞘兄械牟糠痔囟▽ο蠹杏诖耍袚淇速€徒劉栓栓，床底下柜子里藏狗的夫婦，夜里盯女人而被民警視作流氓的外地人，還有養(yǎng)狗人王小二……這些在片中被民警執(zhí)法拘留于派出所的對象，之間沒有利益關(guān)系也不牽扯糾葛，只是紀實性地片段化展出，不對故事中的人物做出評價，只是讓觀眾自己去考慮并且做出判斷。這一切生活流的片段，將人物轟然托出呈現(xiàn)于世人眼前。

《找樂》中的人物群像展現(xiàn)則是老韓頭所接觸的一類人：看京劇劇場大門的，管街道治安的，沒有事情在街上溜達的，找樂唱戲下棋的。這些人里面也存在老一輩與新生代的理解鴻溝和交流障礙，舉例老韓頭退休后繼承他工作衣缽的徒弟，安排好翻報紙寫標號的工作都懶于用心完成，所以老韓頭怎樣都是不放心和不滿意，但又無可奈何。老韓頭自己和自己所熱愛的京劇劇場這個環(huán)境也有著不對等的隔閡，他自己在劇院里客串跑龍?zhí)祝J真程度堪比團長，但是他突然沒了工作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城中人就這樣慢慢開始了自己和自己找樂的旅途，也是一個自己與自己和解的過程。

三、城與人：鏡像北京、今日讀解

今日為什么我們要看《北京三部曲》？為什么要讀解寧瀛影像中的城與人？導(dǎo)演個人對她所熱愛的北京譜寫了三段子父祖光影篇章，而今日，研究寧瀛對小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境遇的展現(xiàn)，以及對城市風土人情的還原，是非常具有價值的。

無論是祖一代——《找樂》的城墻根文化緬懷，老一輩對一件事的鐘愛與熱情，讓后生敬佩且值得學習;還是父一代——《民警故事》中城市變遷的縮影，父一輩在體制政策中的精神抉擇，包括披著那一身“軍大衣”代表的責任與尊嚴;以及子一代——《夏日暖洋洋》中城市化加快進程帶來的人的迷茫，處于邊緣或正在滑向邊緣的小人物的掙扎，想起在酒吧里說著各國語言各種膚色面孔的形象，這時候“人”該作何思考？北京這個有容乃大的文化中心該怎么定位？許許多多的問號相應(yīng)而生，這正是導(dǎo)演提出的問題，也正如寧瀛本人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她的電影創(chuàng)作中“目標是要建立一種新的審美標準從平淡中發(fā)現(xiàn)神奇，一種現(xiàn)實的平淡的力量。”[3]

今日審視，能夠真實確切展現(xiàn)北京風土人情和社會風貌的影片少之又少，“鏡像北京”既像褒贊尊敬，又像追憶緬懷，因為在當今這個北京里，我們能看到的有電視臺“大褲衩”、三里屯SOHO、它更加現(xiàn)代化都市化，但是鋼筋水泥和魔幻霓虹不能很好地走進人心里，像電影《北京愛情故事》，片名里有“北京”二字，但是故事不具在地性，它可以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展開劇情。所以，鏡像北京，看進鏡子里的老北京，重溯北京舊時光舊人情;看向鏡子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反省現(xiàn)在的電影創(chuàng)作，我們還應(yīng)該在城市風貌，風土人情，人物塑造，內(nèi)心活動，人與人交往，人與自己的對話，以及人與城市的對抗和和解方面做更多的努力，像寧瀛一樣愛著北京，像寧瀛一樣愛著電影！

注釋：

[1]摘自麥爾《天安門之龍》，梁振華：《“鏡城”風景：中國電影中的北京映像》

[2]陳平原：《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3]金燕：《女性的憤懣和悲憫——記“黑馬人物”和“獨行俠”式的女導(dǎo)演寧瀛》，《藝術(shù)評論》，2005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