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與錢鐘書的《圍城》分別是日本和中國現代小說中的經典著作,兩者雖然寫作的年代與背景不盡相同,但他們同樣都刻畫了一系列知識分子形象,譬如《我是貓》中天性率直的苦沙彌,玩世不恭的迷亭,沉溺于個人情趣的寒月等以及《圍城》中聰明機智的方鴻漸,耿直爽朗的趙辛眉,博學多才的蘇文紈等。兩者同樣都是通過描寫知識分子在生活、事業、愛情上面臨的種種困境來真實地反映當時兩國社會的面貌以及知識分子的普遍內心世界。本文將從知識分子題材,社會批判性,藝術特色這三方面來分析兩部作品的類似之處,并淺析中日兩國知識分子的共同悲劇成因及其意義。
【關鍵詞】:《我是貓》;《圍城》;知識分子;社會批判
《我是貓》是日本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圍城》則是中國現代學者及作家錢鐘書先生唯一的長篇小說巨作,前者誕生于上世紀初期的日本,而后者則誕生于上世紀中葉的中國,兩部作品一經問世便引起讀者的廣泛關注,直至今日,依然備受讀者歡迎。兩者雖然創作年代不同,但其創作題材,藝術特色以及精神實質卻有諸多相通之處值得我們研究與比較。
一、相同的知識分子題材
在創作題材方面,《我是貓》和《圍城》同樣都選取當時的知識分子群體作為表現的對象,小說圍繞這群知識分子的言行舉止進行故事情節的描寫。在日本,夏目漱石被譽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知識分子文學的開拓者”[1] 《我是貓》以大量的篇幅描寫了日本“明治維新”后期的知識分子,處在社會轉型期的日本知識分子大多表現為矛盾和痛苦困惑與游移。小說中的主人公苦沙彌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藝術形象, 他作為一個中學英語教師雖有十多年的教齡但教起英語來卻仍然是一塌糊涂,他經常向雜志投稿但寫的文章卻總是錯誤百出 ,他虛榮心很強天天坐在書房里表現出一副很用功的樣子實際只是裝樣子給人看已。作者借貓的口評價道 “在神圣的講壇上居然還有苦沙彌這樣懵懂低能的教師,真是教育界的恥辱。” [2]39他對實業家充滿反感卻不知與他們如何斗爭而遭到實業家們的算計在人物塑造上夏目漱石賦予了苦沙彌以時代的特性表現出日本社轉型期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特點:夸夸其談,眼高手低,對社會不滿卻無力抗爭。與《我是貓》類似,《圍城》中也描寫了一群名不副實,才疏學淺,沽名釣譽的中國四十年的知識分子形象。主人公方鴻漸的出現正值日本的侵略已經深入到了大陸腹地,中國正處在一個“內憂外患”的壓抑氛圍中,此時中國的知識分子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物質匱乏和精神危機,面對如此黑暗的社會環境,知識分子們從內心彷徨、焦慮、寂寞到最終走向了自我選擇。方鴻漸最終選擇了“不愿同流合污而不得不隨波逐流,不想欺世盜名而不由得弄虛作假。”[3]
夏目漱石筆下苦沙彌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和錢鐘書筆下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有太多的相同之處,他們有共同的性格缺陷,既憤世嫉俗又無力反抗,既不甘平庸又無所事事,在社會中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最終陷入苦悶、糾結的人生悲劇之中。教師出身的苦沙彌“他時而寫俳句往《杜鵑》雜志上投稿,時而給《明星》雜志寫‘新體詩’,時而寫錯誤百出的英文,還學過‘遙曲’,而有一陣子,吱吱嘎嘎拉過提琴。”[4]5由此苦沙彌學術不精,渾渾噩噩的狀態便躍然紙上;詩人東風君自認為有些名士風格,他和一些“風雅”之士聚在一起,組織了一個朗讀會,然而第一次的朗讀會卻是扮演嫖客嫖妓的片段。“不,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老大、粉頭、跟媽、鴇兒、忘八這幾個角色罷了。” [5]34一個舞文弄墨的詩人卻熱衷于組織親自扮演“嫖妓”的學術沙龍,可見當時的日本文人是多么的庸俗無聊和精神空虛;小說在描寫正在攻讀博士的理學士寒月君時,關注了這樣一個細節就是他整天都在磨玻璃球,他的博士論文是《紫外線對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之影響》,對于這篇博士論文,他首先要做的是磨好一粒玻璃球做實驗。“從今年正月起,我已經磨廢了六個玻璃球啦。”“從清晨磨起,吃午飯時稍歇一歇,然后一直磨到天黑,這工作可不輕松哪。”“眼下,從早到晚,我一直是在磨球呢。”[6] 157這個所謂理學博士竟如此荒唐的成了一個“磨球博士”,關于磨球,那到底多久才能磨好呢?寒月自己說:“十年,還算是快的,弄不好,可能要二十年呢。”寒月磨球的行為甚至比東風組織沙龍更能表現出這群知識分子的百無聊賴,把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無用之功中了。再看中國四十年的知識分子面貌,同樣令人悲哀。《圍城》中方鴻漸在專業方面,“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里從社會學系轉哲學系,最后轉入中國文學系畢業。”至于出洋留學,鍍鍍金,是因為“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 [7]14 基于此認識,他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隨便聽門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這樣的經歷給方鴻漸的學識印記必然是半土不洋,半古不今.各方面知識無系統地混合,偶爾也能虛張聲勢一陣,賣弄一番。工作后,他能看穿險惡環境卻不能自拔,嘴上機敏卻怯懦無能,面對明爭暗斗他更顯得手足無措。盡管方鴻漸對道貌岸然,唯利是圖得到高松年,自私自利、心口不一的李梅亭,偽造學歷招搖撞騙的韓學愈,官僚主義、拉幫結派的王處厚等道德淪喪的知識分子不屑一顧,不愿與其同流合污,但現實的環境和自身的弱點卻沒有給他機會自食其力完全脫離這些污穢的偽知識分子群體,留給他的只是孤獨無望的精神深淵。
二、相近的社會批判性
上文中我們闡述了兩部著作中知識分子們由于自身的軟弱空虛,迂腐賣弄而無法真正實現自身價值,在社會中無所適從,陷入無奈的人生困境。誠然,他們深陷困境并非完完全全由主觀原因所致,腐朽黑暗的社會環境,碰撞沖突的東西方文化無疑是給這群知識分子的人生雪上加霜,將他們推向更加黯淡無光的無底深淵。
具有理性自覺的文學意識的夏目漱石,其小說創作從一開始就密切地注視著現實的社會生活。作為他前期最著名的代表作品《我是貓》更是對于明治社會的黑暗與罪惡進行了廣泛的揭露和諷刺。19世紀60年代日本在受到西方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沖擊的背景下進行了自上而下的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全面西化與現代化的改革運動即“明治維新”,這次改革成功地使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走上工業化道路的國家,然而它也讓日本在軍國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此時的日本對外發動全面侵略戰爭,對國內人民同樣實行高壓政策,資產階級對人民進行殘酷的剝削,明治政府更是推行強權政策、為壓制民眾的思想自由而大搞白色恐怖。《我是貓》中正是通過知識分子的言行舉止來深刻批判這樣一個壓抑恐怖的社會氛圍的。作品中描寫了苦沙彌與朋友們聚會聊天時對當時社會上各種不合理的現象所進行的嘲諷與譴責,譬如他們揭露了官吏倚仗權勢欺壓百姓的反人民性,抨擊了日本警察機構的反動性,當然,小說對于社會現實的嚴厲批判更多的是集中在對資本家金田等人物形象的描寫上。金田老爺是靠高利貸盤剝起家的大資本家,他擁有巨額資產,并享受著奢華的生活。 他總強調發財致富的根本秘訣,那就是首先要“精通三缺”,即缺義理、缺人情、卻廉恥,金田就是這樣昧著良心賺了大錢,反過來他又依仗自己錢財的富有,搖身一變,成了社會的名流,隨心所欲地仗勢欺人。苦沙彌只是不愿意搭理她的“鼻子”夫人,金田便大動干戈,三番五次地唆使他人,上門尋釁鬧事,致使苦沙彌身心備受折磨,全家人的生活都過不安穩。正是由于金田老爺所代表的金錢勢力在當時能夠大行其道,所以整個社會流行著拜金主義風氣,有些人自動地放棄了起碼的做人道德,賣身投靠這種金錢勢力,苦沙彌過去的同學鈴木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卑鄙小人。作為一個小商人,他所奉行的就是唯利是圖的人生哲學,所以在苦沙彌與金田家沖突中,他完全背棄了當年他同窗的珍貴情分,甘當金田家的走狗。因此貓也從中悟出了:“使得時間一切事物運動的,的的確確是金錢。”
1840年鴉片戰爭的爆發打開了清政府閉關鎖國的大門,從此中國開啟了近代歷史的篇章,近代以來這片承載著五千多年文明歷史的中華大地便一次又一次地受到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圍城》中方鴻漸等一系列知識分子正是處于對西方文化的吸收與傳統文化的固守的兩難之中。吸收西方文化本是一種文明開化,是具有進步意義的,然而在吸收外來文化的過程中國人經常表現為不分好壞,全盤接受,此時很多東西便變了樣走了味。錢鐘書在《圍城》中對兩種文化撞擊時產生的種種畸形可笑的現象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辛辣的嘲諷:張買辦的太太”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學設備,坐在水管供暖的客堂里……天天念十遍白衣觀世音咒,求菩薩保佑中國軍隊大勝仗。”[8]34對此作者不禁評論道“可見,‘西學為用,中學為體’并非難事。”這是對表面上提倡中體西用,實際頑固堅守中國文化中腐朽的守舊者的一種嘲諷。至于大詩人曹元朗則不是以半土半洋的語言夸耀自己的高貴,就是張口閉口的外文。還有“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的沈太太,滿口羅素的褚慎明等等,這些人從生活作風到言談舉止都在努力向西方文化靠攏,但是對于西方文化他們了解的只是皮毛,沒有真正汲取西方文化的精髓,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只有盲目崇拜而缺乏理性認識,他們吸收的不是現代獨立民主的思想,而是滿足個人身心快樂為本的人生價值觀念及生活方式,他們流淌的血液里依然包含中國封建文化的因子,因而在人格上他們共同表現寫出來的乃是中西混合,半土半洋的特征。
三、相似的藝術特色
《我是貓》和《圍城》是東方的兩部諷刺巨作,兩者在語言風格上有很相似之處,但同時兩者也有著不同的敘事角度。《圍城》的日本版譯者著名學者中島長文指出:“《圍城》在小說系統中明顯受西歐小說的影響,但其文的妙趣橫生,首先取決于作者的作家財力與資質。妙趣在哪里呢?就在講故事的腔調上,以奇特的比喻與出色的腔調在表現極瑣碎的事情中引人發嚎。” 其諷刺藝術高超,獨具一格成為《圍城》中的一大閃光點。其中以幽默的筆觸,漫畫式的筆法諷刺時弊,描摹人物世態,調侃蕓蕓眾生。最終傳達出人物在瞬間所萌發的心思和微妙的情緒。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與《圍城》頗為相似,夏目漱石在小說中把所有出場的人物加以滑稽化,書中充滿了諷刺與機智,還有大量使用出色的比喻。在敘述視角方面,圍城主要采用了全知視角來進行情節描述,而《我是貓》獨辟蹊徑地采取了貓這一動物視角來敘述作品的情節顯示出作者別出心裁的創意。在《我是貓》中作者以貓的視角,通過貓的眼睛、耳朵、心靈來聽、來看、來想身邊的事物,在作品中貓作為一個獨立的形象,它既有動物的特征又被作者賦予了人的感情,具有人的理解力和觀察力,說出了作者不便直言或不敢直言的話 。“當它用貓眼貓嘴觀察人事、發表評論時人的許多習焉不察的東西就顯示出了荒誕可笑,一種滑稽和幽默便油然而生。”
《我是貓》與《圍城》一個產生于社會動蕩的日本明治維新時代,一個描寫的是硝煙彌漫的抗戰時期舊中國。雖然兩部作品的創作時代不同,創作國度不同,卻擁有相似的題材即知識分子題材,通過描寫知識分子的共同悲劇來揭示出當時的社會現實,以知識分子作為中心反映時代文明的危機和人的精神危機抒發作者對社會現實的不滿與憤慨。在藝術特色上,兩者都是技藝高超的諷刺巨作,但同時各自選取不同的敘事角度,充分利用了各種敘述視角的優點,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塑造鮮活的人物形象。充分顯示出各自作品的獨特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何乃英,夏目漱石——日本近代文學的杰出代表[J].國外文學,1987.
[2][4] [5][6]夏目漱石,我是貓[M], 劉振瀛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3]柯靈,錢鐘書的風格和魅力——讀《圍城》、《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J]讀書,1983.
[7][8]錢鐘書,圍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