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呔兒并不老,才二十多歲。河北樂亭一帶人,是個剃頭的。
老呔兒無名無姓,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怎么問,他都是那句話:“逗不告訴你,知道俺是個剃頭的,是個老呔兒就中了。”就連和他好了一年多的小寡婦秀花在他懷里撒嬌時問他,他還是那句話。漸漸地,興城溫泉一帶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呔兒,他也樂呵呵地答應著。
一群孩子還用老呔兒的家鄉話給老呔兒編了個順口溜:“老呔兒其實逗(就)不老,瞎掰哪來知不道;咧根兒(昨天)自個兒弄嚼棍兒(飯菜),可惜了得不靠勺(不可靠);咋兒整迭傷了撥棱蓋兒(膝蓋),花叉(偶爾)還欠兒屁(賣弄)手藝巧;人不嘎古不格色(隨和),溫泉這疙瘩挺打幺(吃香)。”
老呔兒一米七五的個頭,四方大臉,眉毛較重,像是哪個教書先生用寫字用的上好的墨點上去的。夏春秋三季,他總是穿著洗得刷白的白褂子,可每次給人剃完頭,他的白褂子上沒有半根兒頭發。這是他的絕活,用他的說法那是忒邪乎了。
老呔兒剃頭的手藝,是跟北京王府一位南方的剃頭師傅學的。這位師傅因為經常給王爺的姨太太和格格燙發,當年二十多歲的他,被王爺最小的姨太太和王爺最寵愛的格格同時看上了。王爺也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風言風語,叫人把他打了一頓,攆出了王府。
還有更絕的。老呔兒師傅的手藝那可了不得,一把剃刀在他手里,就像是活了!師傅曾給眾多街坊表演過一個絕活:蒙著眼睛,一手按著一塊豬肉,另一只手用剃刀輕輕一拉,一片方方正正、薄如蟬翼的肉就下來了。老呔兒也學著師傅的樣花叉就練,后來也學會了這一絕活。
剃頭擔子——“一頭熱”,這句歇后語源于剃頭匠挑著這一頭熱、一頭冷的擔子走街串巷。師傅帶著老呔兒一開始也是這樣做的,出門經營時須隨身擔一只剃頭挑子。挑子一頭是洗頭的銅盆,下面有個圓桶,內裝炭火小爐;另一頭是坐凳,凳側還有抽屜,里邊放著推子、剪子、刀子等剃頭用具。銅盆那端還豎著一個小旗桿,桿上有鉤,懸掛毛巾、剃刀布等。據說,旗桿是清朝當年強令漢人剃發留辮的法令標志——象征著皇上的圣旨。
師徒倆一邊走,老呔兒還手持一個鐵制器具,名叫“喚頭”,形狀似個大鑷子,用小棍自下向上一撥,便發出“嗆啷”一聲,聲音不僅響還有回音。屋子里的人聽到這樣的動靜,就知道剃頭的來了。
剃頭這行當,老話說“雖為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看老呔兒師傅剃頭,那簡直就是享受。最出彩的是剃完頭,師傅先是按摩,揉肩、展臂、捶背,處處準確力道。最后一招是敲頂,只見他左手掌覆在剃頭的天靈蓋上,右手握空心拳,在掌背上輕輕一敲,只聽“嗒”的一聲輕響,就算完活兒。
一天,后么晌兒天剛擦黑,掛著太陽旗的一輛軍用吉普停在了老呔兒租住的院門前,鄔屯的村長帶著兩個日本憲兵走了進來。
“揍啥?”老呔兒臉嚇得刷白。
“去憲兵隊。”村長沒頭沒腦的一句。
“咋兒咧?”老呔兒聲音都有點兒變了,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心里說,這日本人喊么秧地……備不住……老家的事?……
提起老呔兒老家的事兒,老呔兒這心里就直門兒打鼓。在唐山老家,老呔兒和父母、哥嫂帶一個小侄子一起生活,靠爹和哥租財主家的地勉強度日,自己走街串巷地給人剃頭刮臉掙倆零花錢。前幾年,當地大旱,莊稼只是往年收成的一半。交不起租子,財主就讓老呔兒娘去他家當傭人抵債,干些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外帶著給幾個長工做飯。
三四個月過去了,老呔兒娘早出晚歸的,活是累了點兒,倒也相安無事。有一天晚上,老呔兒去接娘回家,看娘眼睛紅紅的,挺孬糟。老呔兒就問:“崽兒咧?”娘只管低頭走路,不吭一聲。老呔兒估摸娘被財主糟盡咧,梗了梗脖子,拽著娘要去財主家討個說法。娘說:“不中,事鬧大了,娘逗沒活路了。”為了娘,老呔兒一時咽下了這口氣。第二天,老呔兒說娘鬧毛病了,得將養幾天。
第五天的半夜,天黑得不見五指,北風刮得窗戶紙簌簌直響。老呔兒背著剃頭的工具,一口氣點著了財主家的十二間房子,連牲口棚子也沒放過。
老呔兒十多歲的時候,跟著爹到遼西的興城販賣過土布、棉花,對這里印象挺好。他連夜坐火車來到了興城,在溫泉一帶租了個小屋,隱姓埋名地做起了剃頭的生意。
“好事,好事。”村長看老呔兒有點蒙圈,趕緊挑明了:“憲兵隊長橫路敬一請你去剃頭。”
那是吃晚飯的時候,橫路敬一接到駐扎錦州的龜尾大佐的電話,說明天要來興城憲兵隊巡視。放下電話,橫路敬一來到鏡子前一看,自己因白天抓人,晚上審訊,已經有一周沒有好好洗臉睡覺了,胡子拉碴的沒個人樣。大佐要來,自己這副德行不好,得好好收拾收拾。可是不巧,城里南街理發館的老板老丈人得病,一家子都去了鄉下。于是,有人提起了溫泉一帶有名的老呔兒。
老呔兒坐車來到憲兵隊,一溜邊光,把里里外外看了個仔細。推開橫路敬一辦公室的門,橫路敬一正端坐在黃花梨木的辦公桌前靜候,衛兵立在左側一動不動。老呔兒先是皺了一下眉,接著恭敬地對橫路敬一說:“太君,剃頭的,要面對鏡子。里邊的有?”橫路敬一“嗖”地從椅子上躍起,指著他居住的內室說:“請。”內室不大,屋地上放了個凳子,轉圈再留下老呔兒剃頭活動的地兒,就無法容納衛兵了。看見老呔兒有些為難,橫路敬一一指衛兵:“你的,出去。”
老呔兒給橫路敬一洗頭時,手還有些哆嗦。他盡量克制自己,讓心境平和下來。他慢慢地用白毛巾擦干橫路敬一的頭,接著就左手拿著木梳,右手握著剪刀,雙手在橫路敬一的頭頂上下翻飛,竟以兒的(唐山話,故意的)弄出大一點兒的動靜。用剃頭推子修剪時,隨著老呔兒推子的行進,橫路敬一的頭發茬兒齊刷刷地掉了下來。“吆西,你的,手藝大大的好!南街那個剃頭的,推子老夾頭發。”老呔兒并不驚喜:“太君,你不知道啊,手巧不如家什妙。俺這幾樣吃飯的家什,常磨,飛快!”
老呔兒又給橫路敬一剃須、刮臉、掏耳、剪鼻毛。只見老呔兒把剃刀拿在手里,在蕩刀布上“刷刷刷”打磨幾下,隨著“嗞嗞拉拉”的聲音,橫路敬一粗硬的胡須落地,留下了一撮圓圓的人丹胡。熱毛巾從臉上撤下,橫路敬一長舒一口氣,對視鏡子自語道:“吆西,舒服啊……”老呔兒還拿出從師傅那里學來的按摩絕活,揉肩、展臂、捶背,把橫路敬一上半身骨骼放松個遍。
此時此刻,老呔兒心里仇恨的怒火一直在燃燒。他想起辛苦了大半輩子的爹娘,想起了老實厚道的哥嫂,想起了活潑可愛的小侄子……一個月前,老家有人捎來口信,日本鬼子飛機的炸彈落在院里,他的五個親人都被炸死了。他爹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逗是不讓他回去,說他還背著幾條人命呢。
為了穩住橫路敬一,老呔兒還多按了幾遍。再瞧那橫路敬一,居然閉上眼睛,打著呼嚕睡著了。老呔兒用眼睛把臥室踅摸了一遍,確定四下沒人,右手麻利的拿起那把剃刀,一刀就拉斷了隊長橫路敬一的動脈,老呔兒在心里說:“這一刀,是替俺爹拉的;又一刀挑斷了橫路敬一的右手筋,這一刀,是替俺娘拉的;下一刀挑斷了橫路敬一的左手筋,這一刀,是替俺哥拉的;回手一刀挑斷了橫路敬一的左腳筋,這一刀,是替俺嫂子拉的;最后一刀挑斷了橫路敬一的右腳筋,這一刀,是替俺侄子拉的……”
這時,橫路敬一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衛兵過來敲門。老呔兒平靜地去開門,當衛兵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老呔兒手起刀落,衛兵就像個棉花包似的倒了下去。
老呔兒麻利地收拾好剃頭工具,把橫路敬一和衛兵的手槍都放進自己的包袱皮,又從橫路敬一的辦公桌里搜到三根金條和二百多塊大洋,用自己刮臉用的白毛巾包好,揣在懷里。他在廚房打水時早就看好了,橫路敬一這里有幾大壇督師府老窖酒,他一壇壇倒在地上,酒馬上就變紅了。做完這一切,他點燃了一根洋火,扔進屋里,手提包袱沒事人兒似的走了出來。到了大門口,看門的警衛還給他敬禮,他生硬地笑著擺擺手,走進了夜幕里。
老呔兒一路小跑,來到相好的秀花家,就看見憲兵隊那邊的大火已映紅了半邊天。老呔兒很想和秀花再見上一面,更想帶著秀花一起走。可他知道,絕對不能連累秀花。他把懷里的毛巾包放在屋門前,又悄悄地牽出秀花家的那匹老馬,扭頭就奔城西而去。
老呔兒騎馬跑到城西柏家墳大嶺時,起火的憲兵隊一帶又響起爆炸聲,震得整個縣城都直打顫兒。好家伙!憲兵隊后院還有彈藥庫。老呔兒心里那個痛快勁兒就甭提了,只見他后背上斜挎著包袱,右手握著一把手槍,很快消失在山路上……
其實,老呔兒早就從前來剃頭的嘴里得知,五頂山那邊有一支遼西義勇軍,領頭的叫鄭桂林,外號“鄭天狗”,取天狗吃日頭之意。
作者簡介:周錦文,高級記者,興城時訊社副社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興城市文聯副主席、興城市作家協會主席,《寧遠文學》《遼西風》詩刊主編。至今已在全國和省以上報刊發表散文、小說、詩歌、報告文學等200多萬字,有50余篇(首)被收入各類書籍。出版散文集《風景這邊獨好》《藝苑漫步》,長篇報告文學《遼西第一村》,報告文學集《獨領風騷》《長滿風景的熱土》,主編文學作品集《回眸》《大地飛花》《一路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