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
這黃昏,是一次次渡我生命的河
我愛恨交加的建設北路
任我有五里的憂傷
你就有十里的花開
不能去愛整個世界
就愛這個局部的春天吧。
——《建設北路》
這是我多年前以“建設北路”為題寫下的一首詩歌的片段,記錄了我當時凌亂的生活狀態和心境,當然,這已是往事了。
在我看來,這條臟亂的老街,更像是一個沒有土地的村莊。自有了高架橋后,現在,這條街上已見不到一棵像樣的樹了,道路兩邊和綠化帶里皆是剛栽下的指頭細的花草樹木。但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十里長街,南北相連,街兩邊是一棵緊挨著一棵高大的槐樹,至少說也有30年以上。每到初夏,繁花滿樹,稠密的槐花雪白,蜂蝶嘹亮。風過處,簌簌而落的槐花像雪一樣紛紛揚揚,整條街上彌漫著槐花的清香。前人栽下的那些老槐樹蓬勃蔥郁,樹冠遮天蔽日,兩邊的人行道濃綠成蔭,那的確是迷人的美好歲月,與我而言,更因為它容納了我的青春年華而令人難忘。
建設路,是太原的一條縱貫南北的主干道。按街區劃分,太原火車站以南叫建設南路,火車站以北到勝利街口叫建設北路。在我的心里,這條街與其說是叫建設北路,還不如該叫“太鐵路”,南始太原南站,北到太原北站,說是十里,又何止十里呀。你一路看看,不是鐵路的單位,就是鐵路職工的住宅區,要么就是橫貫南北的鐵路線。有時,我一個人就暗自心想,這太原鐵路也太霸道了,幾乎把一條街都占了,干脆改叫太鐵路算啦。當然這是閑話,也是我的偏心,改不改街名我說了也不能算。但無論它叫什么街,是因為人們熱鬧的生活給了一條街,甚至是一座城市靈魂和無限的生機。
這條街是我生活的核心。我的生命與它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不可分割,也不能分割,而且它鐵的性格還在不斷地塑造著我。我給了這條路23年的忠誠與廝守,它也給了我收獲和成長。這條讓我愛恨交加、悲歡難言的路,給我愛情,給我孩子,給我安身立命的房子,給我工作事業,給我憂傷溫暖。有時,為生活給予我這么多恩賜,我卻無為地辜負了它,感到幸福得有點為自己可恥。面對每個暮色昏暝,我常常是一個人臨窗而坐,久久地呆在辦公室,內心里涌起一片薄薄的惆悵。往事一團一團涌來,生活的來路上長亭短亭,關山延綿,歲月彌漫的悲愴和溫情遮住了眼前的這個黃昏。
20多年了,我沒有離開過這條街,說起來,就連我住的地方,起初遠一點,也就離它2公里左右。我的生活是一點點地向它靠近的,后來買房子,我就買到只和它隔著一條街的小巷子里。冥冥之中,我像提前安排好我人生之旅的目的地,預感我最后也將會終老在這條街上的。時常感到,自己身體里像裝著自己的尸體,心中的寒霜好重。的確,我也從盛年即將進入老年了,而且很快就要在這條街上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眼看著,像逐日的夸父,即將倒在干渴的路上。面對已沒有過去的過去,在它巨大的現實存在面前,坦率地講,我也很難說是愉快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它的愛和依戀。況且,50多歲的人了,再說什么硬話又有什么意義呢?是的,唯有愛,因為我曾經是用我生命里的整個春天來愛它的。無論怎樣潦倒落魄,我依然要與生活熱淚相擁,也要堅強地像鐵一樣活著。
回想這幾十年,感嘆時間無情,往事尖銳。年輕的時候,任性地活過的那些年真是不堪回首,生活散漫地像散文,浪蕩地如自由主義的詩歌,那些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日子,燃燒的、凜冽的青春幾乎快把自己毀滅了。現在想來,這怎么可以!
1992年初夏,我從東山腳下來到這條街上工作并開始學習寫詩作文。期間,即便是換過兩次工作單位,但比鄰的兩個單位之間僅隔著不到1公里的路。那年我33歲,一晃就是23年,日子快得像一列呼嘯而過的高鐵。哦,這該死的光陰,人一輩子可真快呀。領會生活的哲學,做個明白人,我比別人也沒有早幾天。其實,人生是經不起細究的,一生也不過是醉了幾場酒,錯愛過幾個人而已,我們都是不帶一塵來,又不沾一塵去的世間客。也不是我悲觀厭生,更多的時候,我們活著已不僅僅是為自己了,而是為親人活著,為肩上的責任和義務活著。天下蒼生,平凡的人,大抵上能有一個令人心安的晚年就已經很不錯了。
布用尺度,米用斗量,事用心衡。我想,在俗世生活的煙塵里,我們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愿愛著這個世界不同的部分,無論你得到的或失去的,都是你本該得到或失去的,這一點兒也不意外。我雖然很理性地信仰唯物主義,但性情上更傾向于“形而上”的生活。多少次,我把內心的閃電在喉嚨里掐滅。因此,明智的選擇是,水月相忘,和你的過去和解也不會毀了你的當下。事實上,我對過去和未來都不是個有信心和有目標愿景的人,人老了,才感到過去活得隨意了點。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現在,安慰原諒自己的托詞也只能通達地說,這樣也好,一個沒有方向的未來顯得更加遼闊嘛。不過,我依然懷念我1992年的建設北路,那曾開滿了槐花的建設北路。那時,它對我的人生有著無限的可能性。
因懷舊讓人眷戀,因回憶讓人溫暖。我深知,我是一個如此平庸的人,因沾染了一些文化,而又和許多優秀的人以及他們不普通的生命相遇,讓我的人生也有了一點點光彩。想來無悔,我把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華消蝕在這條街上了,交給了一張可以記錄見證歲月的新聞紙;把自己卑微渺小的生命匯入到坐落在這條路上并有著鐵的靈魂和意志的光榮集體中是幸運的。是,“綠我涓滴,會它千傾澄碧”,我喜歡這詩意的情懷博大,高邁開闊,讀著,真讓人明亮。這是習近平總書記1990年在福州時寫的《念奴嬌·追思焦裕祿》里的一句詩,于我來說,已不僅僅是喜歡,更愿意用它來勵吾心志,勉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