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獨
狗吠聲陣陣的村莊
在西北勒的各個村寨出入,當地的朋友第一句話就是提醒你:“小心狗!”
西北勒的原居民,就彝族、苗族、漢族三種。而漢族人口比例很少,當地的村莊,基本上就是彝族和苗族的。山里的少數民族都好養狗,既看家護院又做伴。當地的彝族仆瓦人家和苗人,至今保持著這種養狗的傳統民風。
在西北勒鄉村,幾乎沒有不養狗的人家。一條、兩條,或者三條、四條,很普遍,有的人家,多達七八條,甚至更多。家里的狗一起出來,那陣勢,不但壯觀,也是一道奇觀。
純粹的家庭養狗,估計很少會有地方養這么多的。
這些農家的狗,并不閑著,平時有自己的工作。不要人分工,它們自己自有安排。有的守家,有的隨主人下地。今天自己是該守家,還是下地,相互間不會有糾紛,自覺履行。
當地的狗很少出山,好多狗最遠也就到過主人家的地里。也是,它們不需要出遠門,也不需要見過什么所謂的世面,家里的火塘,眼前的羊群牛群,門口的莊稼,身邊的同伴,就是它們的親情愛情,就是它們完整而無比寬闊的極樂世界。
狗都是排斥陌生人的,這是本性,全世界的狗都一樣。而這些鄉村的狗,很講團隊精神,一呼百應。
在上左美,我和朋友從村莊的水塘邊往回走,幾條狗從樹林里闖出來,不叫,只是齜著牙,低聲嘶鳴,互相招呼著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你,有著趁你不注意隨時撲上來咬一口的架勢。
在洛戈底,與西北勒鄉的煙草種植大王在他家門外交談相關事宜,因為主人在場,狗都沒叫。但一群狗,大大小小有七八條之多,在一只老狗帶領下,一直在門口轉悠,依然有著不放松警惕的意味。
在朵古,鄉里陪伴我們的人在半路上就說,到時坐在車上在村里溜一圈就得了。我聽出了他們的擔心。但我們還是在村口下了車。幾個人才進村,前前后后就被一群狗圍住。吠聲就是號令,每家門前,沖出不同毛色的狗,一起沖著我們拼命狂吠,每條狗,都保持著隨時沖上前的姿勢,毫無怯色。我們只得一邊觀看村子的美麗家園建設情況,一邊顧著身前身后,提防狗近身。有幾條狗,甚至一路跟隨著我們,轉了村子整整一圈,直到看著我們乖乖離去,才扭頭慢慢返回村里。
我記得,兩年前的一個中午去下呼吐,沒碰到一個人,除了幾頭被拴住的牛,就是一窩叫得兇惡的狗。個把小時的時間,一窩狗輪番上陣,一直追隨著我們在村子里的行蹤,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直到我們驅車離去。
有人說,產仔的母狗更惡。在西北勒村,我們在公路對面的人家前經過,一條很瘦的母狗,就高高站在自家門前的土堆上,吊著飽滿的乳房,對著從低處路過的我們,居高臨下不停地嘶嚎……
叫囂的狗都可以防備?;蛘呖梢赃@么說,叫的狗都在給你打招呼、警告,同時宣告自己的存在不容忽視。最害怕的是另一種狗,根本不叫,要么從某扇門后,要么從某個墻角,總之,你根本不知道從哪個方向襲來,只是感覺好像有一道影子靠近,無聲無息,直到鋒利的牙齒利箭一樣瞬間插進你的腳后脖。等你因疼痛發現不對時,它又像一陣無影的風早已離你而去……不過,這樣的情景會很少出現,發生這樣的事件,多半都是有原因的,至少,人給狗造成了錯覺,讓它感覺到了危險,感覺到來自外界的強大的威脅。
其實,這些一般都是外人貿然闖入的結果。平時,狗們都靜靜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村莊里,狗的忠誠是無與倫比的,尤其是主人不在家的時候。
狗,只忠于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家,自己的村莊。這也是土狗的本能和本性。
你怕狗,也許,狗更怕你也不好說。狗不是針對某一個人,狗有天生的警惕性。狗把每一個闖入村莊的陌生人當作惡人,當作不明背景的危險分子。
它要表達的思想很明顯: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的村莊,這是我的家!
它的態度很明確:你滾,你給我滾遠點。
多半是,看它們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步步追逼你、驅趕你。但它們并不撲咬你,它們最多最終把你攆出村口。當然,如果你是村里的嘉賓,有村里的主人陪著,狗對你的態度,也就立即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狗的兇惡源自于它的忠誠。
在我的印象中,這些年來,狗都生活在城市里,穿衣穿鞋,當上了不同等級的寵物。平時下鄉到其他的農村,甚至到了一些還比較偏僻的村寨,都很難聽到狗的吠叫聲。在當今農村,許多地方,狗像瀕危動物,早就絕了跡。村莊已經不再是狗的安樂窩,狗在鄉村已經失去了一席之地。偶爾碰到一條,不知是勢單力薄,還是世風所染,蔫頭蔫腦的,別說嘶吠,連理都懶得理你一下。
進村怕狗、防狗,是哪個年代的老黃歷了?這次,在西北勒,卻重新被翻開。被翻開的,同時還有多少村莊古樸的時光?
西北勒鄉村的狗,是地地道道的山地純種狗。它們的祖先,就是跟隨著第一批走進這片土地的彝族、苗族的先人一起到達這里的。人與狗亙古的情感和情緣,至今在這塊石頭的山地上不變地演繹著。
在西北勒的村寨里走動,那突然暴起的一聲狗吠,瞬間就招引一大片兇戾的叫囂包圍著你,令人時時提防,繃緊著某股神經,甚至緊張、恐怖,不敢挪步。但同樣會震撼你的心靈。讓你突然感覺到,自己和村莊的距離,一下被拉得很近。
這是多么熟悉的畫面。只有還在農耕的村莊,才會至今存在著這種遼遠的圖景。
這是我們每一個古老的村落曾經平常的畫面,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從我們日常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了。
狗的存在,反映的是農村生態現實的一個側面,它散發出來的,是農業時代最原始而古樸的那種氣息。只有這樣的村莊,才會還在保留并流淌著人類保持著原始溫度的純正的人性。狗,同時應該是組成故鄉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沒有狗、不養狗的村莊,我不知道,還夠不夠配稱家園?和狗一起從遠古走來的村莊,走著走著,就丟失了自己的狗,她還能不能找得到自己的身影?在那些漆黑的夜晚,聽不到狗的吠叫聲,村莊是否還能摸得著自己的心跳,照得見自己的靈魂?endprint
狗,在西北勒鄉村,不是以寵物的身份存在,而是以自然的“人”的身份,作為家庭的一個普通成員,生活在其間。它們一點都不特殊,甚至可能是低微的,不需要誰刻意去照顧。卻又如此重要,不可或缺。
有狗在著的村莊,是安的;有狗聲吠叫的村莊,是暖的。
這個夏天,在西北勒鄉村,我一再看見,有狗,在火塘邊臥著,在門口蹲著,在村巷里走動著……甚至,吠聲陣陣,一再對我做出,攻擊的姿態。
石頭的垃圾場
身陷西北勒漫山遍野的石頭間,很自然地,就把她當作石山、石頭的山,覺得這喀斯特山地,地地道道就是石頭的老窩,一群風化石的居所。但在山上,當第一次聽到當地的朋友說西北勒是“石頭的垃圾場”時,覺得還是有所新鮮,給人一種新的認知感。后來連續幾天在西北勒的山頭上跑動,“石頭的垃圾場”這句話,就不由自主地不僅左右了我的視覺,也左右了我的思想,讓我放慢腳步,重新用心審視腳下這些僵硬、變異、奇形怪狀、頑固不化的家伙們。
從蒙自市區出發,到碧色寨車站一側右拐,插進一條上山的水泥路,經過多個九曲十八彎的盤旋,一路旋轉一路升高,不要一個小時,到了西北勒鄉政府所在地西北勒村。從這里,基本上就沒有什么多高多大的山頭了,無論是在鄉政府所在地的西北勒村委會所屬各自然村走動,還是往西部的左美村委會、北部的他期口村委會、南部的大丫口村委會、東南部的香塘村委會行走,都在那些低矮的崇山間起伏迂回穿行,已經沒有大起大落忽上忽下的那種大山行徑。
但有個共同點,也是無以避開的事物:石頭。
是的,石頭、石頭、石頭。除了石頭,還是石頭。石頭,是西北勒的一個重詞,是西北勒送給每一個進入她的懷抱的客人的第一個見面禮。無論你走向東西南北,石頭是你此行與你一路陪伴到底的同行者。你的腳下、身前身后,你的視野所涉及的地方,石頭無處不在。
一個沒有到過西北勒的人,是無以想象西北勒石頭的那個多法、密法、廣法,那陣容的強大法。
這里,作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遍地就是一些簡筆畫勾勒般的破碎的小型山體和一些陷落的深坑、溶洞、漏斗,其間,密布著星星點點如漫山遍野放養的羊群般的石頭。用西北勒當地人自己的話說,是雜亂、無序、瑣碎,缺乏作為山應有的形狀、高度和氣勢。其實,西北勒的山已經夠高夠大了,真正的西北勒的山是從長橋海、從碧色寨開始的。我們在上面看到的這些,像一棵大樹分杈的丫枝,是山上的山,是石包、石筍、石堆。
這是一個石頭撐起來的世界,是石頭撒野的天地。有的,一個山頭就是一塊石頭,鶴立雞群。有的,一面坡地都擠滿了林立的石筍,互不相讓。有的,整片地里都是一塊接一塊的石板,像水泥漿倒潑后隨意板結的水泥板。有的,白白點點布滿寬廣的山巔,像天老爺放丟的綿羊群……
當然,更多的是那漫山遍野隨意散漫的——那堆壘的、疊加的,立的、仰的,倒的、臥的……千姿百態,無奇不有??傊娴暮翢o規則,隨興隨性。
不知她們誕生于哪個紀元,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個年代?
在這里,石頭是有生命的,她們用自己不朽的年歲,傳唱著西北勒倔強的歲月。
在這里,每一塊石頭,都是一部神話,都有自己的傳說;都有自己的愛情故事,愛恨情仇,只是我們不懂而已。
將軍石的神似、偉岸,自不必說。
那已初現端倪,有待進一步探尋開發的神秘陰谷,曲徑通幽……更多的驚喜,等待人們去發現。
而最典型最具名氣的,當是犁耙山上貫穿《犁耙山的傳說》的幾座石像——督促勞動的金蟾、負責馱運物資的駱駝、懷抱孩子盼夫歸還的望夫石,以及那只因收韁過急,致使神??绯鋈サ那爸蛞粫r無暇收回而一腳插進巨石內留下的足足有幾尺深的蹄印。
山脊上,那耙過第一道后遺留下的齒印,密密的,一排排、一路路齊齊整整,每一顆石頭,都那么形象,令人不得不驚嘆于這天工的造化。
是的,那耙山的仙人早已負氣而走,一去不回。而這些忠實的信使,千年如一日,經過多少歲月的風雨無情洗刷,卻依然在這荒涼的山頂堅守使命,與群石為伍,不棄不離。
這是一個石頭的世界,她的豐富性,是人類永遠也無以感知的。
那些長在石頭上的莊稼、果樹,開在石頭上的野花,她們是否能夠通過石頭早晚升降的溫度,感受到石頭內心的炎涼與苦樂?
風,在山巔上呼啦呼啦地歡叫著,跑動著,無拘無束。
石頭不動。在西北勒,石頭是真正的主人,強大的主人。人和其它萬事萬物,無非是過客。至于我們,連過客也稱不上,不過是些露珠似的看客,在石頭永恒的人生面前,閃一下便瞬息既去。
西北勒的朋友說,大自然把這里當作了“石頭的垃圾場”,把周圍山上所有的石頭都丟到這個“垃圾場”來了,所以,這里才會有這么多的石頭。
這個“垃圾場”不是貶義詞。
他們說得很輕松,語氣里,不但沒有絲毫的厭惡,反而透露出一種經過長期的甘苦共存而滋長的那種相依相偎的認同與親情。
這是個多么干凈、純粹、獨特的“垃圾場”。
最終,我還是信服了,民間的語言是最貼切、最生動的。只是,我們為什么不能變“廢”為寶,變“劣”為優?為什么不能把這座“石頭的垃圾場”,打造成石頭的游樂園呢?
林中的村莊
在西北勒的村寨間走動,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在遍地荒蕪,嚴重缺林少木的西北勒大地上,只要有村莊的地方,就有樹林。而且,樹林都比較茂盛,把村莊完整地圍在林子里,讓一座座喀斯特地貌上的村寨,地地道道成為林中的村莊。
這景致,是如此的素雅和清新。
村里的樹木,多為核桃樹。
西北勒的朋友就告訴我們,當地建村立寨的先民,在當初最先在哪里選好了寨址,確定要落戶安居時,其中重要的一項儀式就是種樹——種核桃樹。立村建寨有種樹習俗的民族很多,據我所了解,滇南邊疆民族地區多為種竹子,包括彝族。而在西北勒鄉各地,據說種植的是核桃樹。endprint
有人告訴我們,為此,西北勒鄉村當地民眾推算村寨的建立時間,多以推斷村莊里的老核桃樹的樹齡為參考。
難怪,在西北勒,只要見到樹木或樹林,多半有核桃樹摻雜在里面。
房前屋后、村中央、村里村外,六月,飽滿的核桃果被青殼包裹著,或三兩顆一簇,或五六顆一窩,上上下下吊掛在綠葉間;有的直接就墜到路邊的地面上,任自發育成熟,除了風不時去騷擾一下,沒有人去打攪它們的安寧。
村里,李子樹也很多,且多為黃李。六月的果子結得已經沒譜,好多樹,那些七上八下的枝條,除了黃生生的果,見不到幾片葉子,枝有多長,就結多長的果。地上落的,也多得密密麻麻,圓滾滾的遍地散著,像些吃不得的果子,看似沒有人可惜??催@勢,估計主人家是沒功夫摘了。
還有柿子、山楂等果樹,穿插在村里的林子間。
還有錐栗樹,龐大、蒼勁、茂盛,高聳入云,在村子里成片成林,并且作為重點林木被村民保護。有些地方就是村子的龍樹林,一年一度按時進行祭祀。西北勒鄉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們,錐栗樹就是西北勒歷史性的傳統林木,在西北勒原始植被尚未被砍伐的時代,錐栗樹是西北勒原始生態林帶的王者。現在留在村里的,都是幸存者,都基本成了參天古木。被當作樹神、當作樹的守護神,以“龍”的名義,每年寵享村民的祭奉。
當然,還有更多的是我說不上名的樹,我不便一一詢問,同行者也不一定完全知了。
這是六月,是所有這些樹木生長得最愜意、歡快的時光。此時,綠意,是西北勒的鄉村最濃烈的色彩,也是無以阻擋的生命風暴。
林子,像一只只綠色的翅膀,或者說是一副副綠色的胸懷,毫不保留地,把村莊密密地罩住,牢牢地抱在懷里。如果說,林子是母親的話,村莊就是孩子了。這林中的村莊,許多房屋,被龐大的樹枝和濃密的樹葉遮蔽著,成了林中的小屋。
包括那低矮的畜廄,包括樹下反芻的牛。緩緩鉆出密葉的炊煙,像村莊沒出過遠門的小姑娘,絲絲縷縷,顯得那么羞怯。而狗吠聲,就像綠海深處的陣陣浪濤,往往只聽得見其聲而見不到其影,如果是清晨,說不定還會叫落一地的露珠,劈頭蓋臉淋一身的露水……
如此,林中的村莊,在龐大的林子遮掩下,似乎反而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而樹,成為生命的主宰,成了大自然的寵兒。
我記得,幾年前,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災,州里組織了一個州內旱情采訪團,在紅河州各地采訪相關事件。西北勒作為蒙自地區的一個點,組織大家到下呼吐了解災情。當時,我看到的情形是,村里的水塘干得連塘底都炸裂了,而環抱村莊的林子卻依然如此的茂密、蔥郁,陽光明媚,鳥影撲騰。一面是旱災帶來的干燥得連灰都可以點燃的荒涼,一面是雀鳥鳴唱的枝綠葉翠的樂園。這就是西北勒的一個村莊里同時存在的截然不同的兩個景象。
不知這是西北勒村民祖傳的遺訓,還是幾百年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喀斯特地貌上獲得的總結,村莊和人,要與林為伍、與樹相依,是當地不改的選擇、不變的信仰、不言的真理。
如此,才有了我們在村莊見到的一幕。
如此,村莊和山地,才形成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
如此,以愛林護林的方式,生命的活力與精彩,囤積在村子里。
如果把西北勒比作一塊沙漠的話,每一座村莊,就是一塊綠洲,在喀斯特貧瘠的地貌上,守護著生命不屈的綠色種子,在命運的天空,放飛著生命不倔的綠色翅膀。
如此說來,其實,并不是林子護衛了村莊,而是村莊守住了林子,是生命的需要,讓西北勒的鄉民們作出了這樣的選擇,并無言地傳遞。
并不是因為西北勒特殊的地理環境,給了我們這么強烈的對比。像西北勒村莊的這種景色,就是在許多綠化做得不錯的地方,都是沒有的。就更不要說那四處散落于大山的褶皺里的無以計數的萬千小村落。
林中的村莊,雞鳴狗吠,牛糞遍地。
這是西北勒人民在喀斯特地貌上生活的一種智慧。
農耕時代的溫馨影像
行在西北勒山頭的公路上,無論是走向東西南北,也無論是清晨、中午,還是黃昏,幾乎很難碰到一個人單獨走在路上的身影,也很少碰到多人群體同行的。碰到的最多的,會是人和牛一同行走的景象。多半是一人一牛、兩牛,或一人一牛車,或疾步或悠閑,旁若無人地前行。在人和牛、牛車以外,狗是少不了的,前前后后地跑動,偶爾,蹭一下牛腳或人腿。三五成群的羊,有時也是這支特殊隊伍的成員。
他們要么下地勞作、牧放,要么結束了一天的勞動回家。而村莊離地不會太遠,就在附近,在那些石頭的山峰背后,或者視野前方的那片叢林里。
現在,西北勒的鄉村公路,都從村子通到地里,并且基本上是水泥或彈石路面,公路的大多路段都在山頭上平緩盤旋,坡度不是很大,適合牛車行走。村里有的是牛。自己養的牛,自己砍木料打的車架,買來兩只轱轆安上就可上路了。這是多么實用的交通工具。隨著村級公路網絡的開通,牛車在西北勒鄉村應運而生,登場亮相。
這是一道別致而亮麗的風景。
路窄,遇到牛車或放牛人,我們早早地把車盡量靠邊。牛車嘰咯嘰咯地掠過,晃晃悠悠。
主人家是很少舍得坐車的。大多數情況,車上拉的是配好的農藥,或自家收集曬干的農家肥。一只只五十斤裝的塑料桶,或者一只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齊齊整整地裝著;有時,直接就是澆地的水。回來時,車上裝著什么,比如包谷、南瓜、黃豆等等,當然是看地里當季的收獲了。平時,隨意拉回幾把主人家在勞動之余在地頭順手割好的草料,那是牛夜里的美餐。
主人跟在車后,通常,自己的身上也背著東西。
而單獨人牛下地的,主要是去放牧。
在西北勒的日常農活中,放牛,還會是一項十分常規的活計。
西北勒特殊的地理構造,造成土壤顯得如此珍貴。這樣,每一塊稍微有點土的地,都被開墾,種上相應的農作物。所以,莊稼地參差錯落,交雜在無以數計的石頭間,幾乎處處不是地,卻又處處是地。這樣,牛就不像其他一些地方一樣,盡管放出去任其野放,人不必跟著去。何況這五月,遍地是長勢正鮮的包谷、黃豆,以及煙草、萬壽菊,還有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草果園,稍一疏忽,牛就會闖進莊稼地里。endprint
有時,一人兩牛。牛不是一起走在人前,而是一前一后把人夾在中間,每條牛一條韁繩,牽在人的手上,拉前拖后,如此一字形在鄉間闊步而行。估計這應該是西北勒特有的一種出行方式。
在地里也一樣,不知是人跟牛,還是牛跟人,反正,都是亦步亦趨。在草叢里,在石叢間。
放牛的多數是女性,不管年紀多大,衣著一律的火紅。那紅火,鮮明、突出,在草叢間、在石筍里隱隱約約地移動,像一束闖動的火焰。
放群牛的不多,偶爾見到兩三個婦女,在路邊不遠的小山坡上。估計這些平時也是經常在一起放牛的,牛們互相之間也親密。牛在一邊覓食、嬉戲;幾個女人擠在一起,坐在石頭上,飛針走線忙著做針線活。那身影擠在石堆間,也像一座火塘,給荒蕪的山野陡生一片暖意。
山風徐徐地吹拂。與牛同行,人和?;橛白?、互為伙伴。
掠身而過,我一次次地回頭顧視,直到他們的身影完全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他們的背影是如此的古樸、真實,又那么踏實、安逸,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人生價值;他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們知道,前面,不管是村莊還是地,都是自己一生的歸宿。
而那些犁地的鏡頭,又是另一番景象。
公路上下,到處是地。地里,各類農作物各自追隨著自己的生長周期,抽枝拔節,吐翠暴綠,一片盎然。卻也有一些地空著,有人在耕犁。
犁地的,基本上都是上了些年紀的老漢。
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此時,人和牛都專心地耕犁著,專注于自己的腳下,并不會因為地邊的公路上有什么樣的車子過,就停步抬頭或轉向觀望。
這是他們共同用一生來熱愛的另一片生命的園地,用畢生的熱血澆灌出的另一片生命的家園。一牛一犁一人,以這種特殊的組合方式,進行著與大地的溝通,與土地的對話。假如沒有牛的幫助,在這場交流中,人會顯得多么的吃力和無助。
牛和主人在犁地。狗是不會缺席的。如果是一條,獨自在地頭或巨石下小憩,憨憨地觀望著正在勞作的主人和牛;如果是兩條或多條,地里的熱鬧就不必說了。但它們也絕對不會擅自跑遠,不會跑出人和牛的視野。
不消問誰,看看這些景象就知道,牛,在西北勒的農戶家里,依然像狗一樣多,抑或比狗還多。至少,每家一兩條是會有的。這個時候,羊往往是客串的角色。三五只,或者十多只,盡管數量比牛多,但通常都是配角。
雖然都是家養的牲畜,牛和羊在農家的身份并不同,跟家庭的關系也不同,情感也不同。牛更多的是為了家用,耕地和拉車,不是為了出售,更不是為了宰殺,它是家庭里重要的一個勞動力。而羊,純粹就是為了賣錢。
在人類的歷史上,至少有了農耕生產后,就有了牛和人的這種密切關系,古老而悠長?,F在,當許多地方要想見到一輛牛車,必須通過記憶的博物館才能實現時,在西北勒,隨便到一個村子,隨便在一個農戶家門口,就可見到。當許多村莊,因為這樣那樣的儲多原因,牛正在傳統的村寨里絕跡,在長滿莊稼的田地里匿跡。而在西北勒,牛依然是每個家庭里不可或缺的成員,是這塊土地上仍在風光的一道風景。當然,當今的西北勒農村,好些人家繼續養牛,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不是為了單純地耕地,更多的是為了拉車。牛車,是多數人家下田下地使用最普遍的交通工具。除了在西北勒,估計在蒙自境內,其它地方也難這么高頻率地見到牛車了。
人、牛、狗、羊、馬、牛車、山道、莊稼、荒野……路,從犬牙交錯的石頭上穿過。風從漫山遍野的石頭上跳過來,跑到前面去引路。前方是什么?滿山的石頭,無言。而人知道、牛知道,狗也知道。但他們也不說,他們無須說,相伴相隨,只管一起默默前行……
那種自然,那種融洽,那種天人合一的景象,那種不急不緩的身影,在前行,在西北勒鄉村的大道上。
這是大地還存留的珍貴的影像。
這是些大面積地不斷在中國的大地上潰退、消失的鏡頭。在西北勒,還像每天清新的空氣一樣存在著、流動著。
喀斯特地貌上流動的風景
在西北勒的高地上,不需要“風吹草低”,我們就能見到牛羊。
5月,是西北勒不錯的月份。雨水洗過的山巒,袒露著清新的面容。地里,錯落有致地生長著包谷、黃豆、南瓜等莊稼。煙草已長得肥碩,萬壽菊卻才移栽沒多久,小小的苗正在回根。曠野和地間,不是沒有樹,只是有點少,除了那些成片栽種的蘋果林,其它的樹長得很稀落,缺少村莊四周的那種密集。而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李子樹一次次令人驚喜,枝頭上整串整串地結滿了果子,黃燦燦的誘人。草也綠了,一叢叢、一窩窩。但總是被石頭隔斷,成不了氣勢,即使成片了,也難形成規模。無以計數的石頭,大大小小,凸出草叢,在山地上突兀,依然做著大地的主人。
而期間,總有一些“石頭”動著,隱隱的,在視線里挪動……
那是些牛羊。
這個時候,它們是最繁忙的。接踵而至的雨水,從枯干的石頭縫里,“揪”出了一把把的嫩草,那是一年當中它們最鮮美的食糧。這些山草的青春很短暫,要不了幾天,就長老、長枯了。牛羊們埋頭享用著美餐,顧不了身邊飄過的風云。
我們反倒成了閑逛的人,一整天一整天地,這村出,那村進,從這山跑到那山,只是在經過一群群的牛羊身邊時,忍不住一再顧視,再悄然驚嘆一番。
以羊為主,西北勒人一直在追求著一種原生態的養殖業,從畜禽的品種,到飼料,到喂養,都保證其傳統性、純正性。像他們千百年相依為命看家護院的本地純種土狗一樣,這都是些“土”字輩的:土羊、土牛、土豬、土雞。都是老祖宗就一直養下來的物種。他們講究和追求一個土字,堅守地地道道的生態養殖。讓豬、雞、牛、羊,打上“西北勒”這一特定的符號。而今,西北勒的生態畜禽養殖在蒙自已經初具名氣,尤其那本地黑山羊,已經獲得了外界的認可。
那天在去歪頭山上看觀景臺的路上看到的景象,我覺得,是我今生看到的最美的鏡頭之一。
除了遠處的山頭,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地方了。風呼呼地嘶叫著,云彩就從身邊飄過。前下方,空曠的蒙自壩子,一覽無余。綿延的山巔上,除了“長”著幾棵順排的風車,再沒有什么樹。頭頂,是呼呼狂轉的巨大的風車。風車腳下,低矮、散亂的雜草間,白白點點的石頭,像息落的云朵,密得插不下腳。
有人在叫,說風在搬運石頭。是的,同行的人,幾乎同時發現了有“石頭”在動。停下車,細細再看,那是一群羊。
上百只的羊,有白有黑,混雜在云霧下的亂石間。其間,還有幾頭牛。
石頭、羊群、云朵——難得的組合,孰是孰非,是輕是重,形成此時犁耙山上一幅神奇的圖畫。那些被風揪住不放的草,成為為它們歡呼的舞者。
知道有羊,黑的就不難分辨。靜動互補,又黑白交錯,黑白分明。分不清的是白羊,想把它們和石頭分辨,唯一的辦法就是看動與不動。
不見牧羊人,不知他臨時躲到哪塊大石背后避風去了。在風車嘩嘩的嘯叫聲中,風動、草動、羊動、牛動,整個山巔,仿佛也一起跟著隱隱地動了起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景象。你無以想象,在西北勒山巔,羊群在風車下面覓食的美麗情景,那個畫面的美感和震撼力。如果是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那景象又該是何樣的明麗?
在西北勒的高地上來去匆匆,我們常常把一群低頭覓食的羊誤看成石頭。把羊群看成石頭,或把石頭看成羊群,只有在西北勒,才碰得到這樣的現象,才會有這樣的絕景。這個時候,地里長著各類莊稼,羊群不能放在地里,只能放在沒有莊稼的荒山上。這樣的荒山,石頭更多,更容易把羊群淹沒。
在山上,放牧的更多的是散戶,數量不多,三五頭,六七頭,或者十多頭不等。外加一人一狗一牛。見不到村莊。他們像漫游者,更像喀斯特固有的一部分,融進這漫漫的奇特山色中。
身陷石頭和羊群的包圍中,我的腦海里突然蹦出那句民間俗話:“山里的石頭,都是被神話丟下的牛羊。”在西北勒的山頭上說這句話,才更具真實性。這是神話未能帶走的牛羊,是西北勒特別的財產,是西北勒千百年來不動的景色。而那些只顧埋頭覓食,從身邊默默走過的羊群,是它們的伙伴,是兄弟姐妹,是上蒼和祖先留給我們的古老財富。
無疑,這是喀斯特地貌上流動的最迷人的風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