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榮,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廣西賀州市作協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少數民族創作培訓班學員,中學語文教師,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工作十八年。自幼喜愛文學,業余時間喜歡涂鴉,常于文字間尋找心靈最初最寧靜的皈依。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學》《賀州文學》《參花》《中國校慶報》《遼水文學》等。與人合作散文集《時光書》,于2011年12月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2013年入選郴州圖書館圖書招標樣書。
記憶中,總有一塊鑲著紫紅色圍邊的潔白幕布,里面所上演的故事大多已經模糊,但故事之外的場景,到現在依然歷歷在目。
一塊空曠的曬谷坪,泥地里插上兩根竹竿或小樹之類的東西,中間系一塊白色的幕布,在曬谷坪中間找一塊正中的位置,擺放好一臺電影放映機,一個簡陋的露天影院就大功告成了。
那時候,每逢正月里村子趕會期,或者村子里有什么重要的會議要召開,村子里就會從三里地以外的鎮上請來放映隊,給村民們放上一兩場電影。這樣的機會不多,每年也就兩三次而已。因此,一得到放電影的消息,孩子們就像過年時得到壓歲錢一樣,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是無以言表的。那時候,我們村里有一個叫茍林的半大男孩,這人天生是個結巴,說起話來總是結結巴巴的。他說話雖然結巴,但消息卻異常靈通,村子里放電影的消息,很多都是由他最先傳播出來的。一次,我們剛剛放學回到村邊的水井旁,就見他蹦蹦跳跳地一邊跑,一邊嘴里興奮地逢人便嚷嚷:“哦呵……(這是他每次說話之前的發語詞,也許是因為口吃,也許是為了醞釀)今…今…今……晚,我…我…我們村,放…放…放電影。”心急的同學聽得不耐煩了,趕緊問:“什么電影?快說!”茍林一緊張起來,嘴巴就更不聽使喚了,他越是想講快點,舌頭越一直在嘴巴里打結,怎么也理不順,漲紅了半邊臉才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內…內…的紅…星。”大家聽得云里霧里,一頭露水,還是沒有聽明白電影的題目,但大家抱著一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因為他的消息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正確的。
先占據有利地形再說。一吃過晚飯,放映隊還沒進村,小伙伴們就搬著自家的長條板凳、四方凳,甚至有的搬著缺了一條腿的三腳凳,爭先恐后地來到了曬谷坪上。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把板凳一溜兒排開,從曬坪最前中的位置一直向四周擴展,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把有利地形都占滿了,來遲的只能往兩邊和后面放了。小伙伴們坐在自家的凳子上,眼巴巴等待著電影開場那一刻。好不容易等到了放映隊進來擺好機器,調試好幕布,大家終于看清楚了白色屏幕上,那醒目的黑色字體“閃閃的紅星”,才知道茍林因為不識字,把“閃”字當成“內”字了,所以鬧出了笑話。以致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問起放什么電影時,大家還會拿“內內的紅星”來作為笑料相互打趣。
茍林因為天生結巴,家里又窮,所以一直沒進過學堂。他的父親嗜酒如命,只要口袋里有幾毛錢就會沽酒買醉,醉酒后還常常打他出氣,而他的母親智力有點障礙,也不怎么管他,所以茍林經常是一個人在村子里到處晃蕩。村子里有一戶姓喬的人家,是當年逃日本鬼子的時候從廣東搬來定居的。這家的男主人喬大是個手腳不干凈的人,常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隔壁鄰居誰家的雞放出去養,時不時總有一兩只無故失蹤,據說都是被喬大順手牽羊占為己有了。有人曾經親眼看見過喬大用一把稻米,引誘別人家的雞到自己的雞圈里。一天晚上,喬大唆使了茍林及外地幾個不務正業的小青年,偷偷潛到后村林子里阿三的養雞場,準備偷雞。守在養雞場的阿三見他們人多勢眾敵不過,悄悄從后門跑回村子里叫人。正當喬大一伙把雞裝進麻袋里準備溜之大吉時,阿三和村里的族人及時趕到,把他們攔截下來。茍林見勢不妙,情急之下抽出褲腰里宰雞的小刀向阿三捅了過來。幸好阿三躲閃及時,手臂上只破了點點皮。
眾人抓住喬大和茍林,把他們帶到曬谷坪上進行審問。往日的露天影院,如今成了臨時的審訊場。大家在曬坪上燃起柴火,火光映紅了大半邊天空。他們讓喬大和茍林跪在平時放電影的高臺上,一邊訊問一邊對他們揮舞著拳腳。拳腳像雨點似的落到他們身上。喬大年紀較大了,經不起大家的輪番訊問踢打,很快就承認了自己偷雞的罪行。而茍林年輕氣盛,始終不肯承認,說他是受了喬大的唆使。為了讓茍林承認并震懾一下偷雞賊,阿三召集了幾個本家有點勢力的人把茍林綁了起來,并在他脖子上掛了一塊硬紙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大大的“偷”字,讓茍林繞著曬谷坪一邊轉圈,一邊喊“我偷雞,我殺人”。大家像每次去看電影一樣,絕不放過這次觀看現場直播的機會,紛紛擁向曬谷坪去圍觀。眾目睽睽之下,茍林低下頭,一邊走,一邊喊:“我……我偷雞,我……我殺人。”喊著喊著,茍林的舌頭又開始打結了,最后竟然喊成了:“我……我偷人,我……我殺雞。”惹得旁觀的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淚。
一番游街示眾之后,他們將茍林和喬大扭送到派出所,最終他們兩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從那以后,每次最先提供放電影消息的茍林消失了,以前場場電影不落的這位露天影院的常客,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一開始的時候還會提起他,但逐漸就似乎將他遺忘了。不管有沒有茍林,大家的日子一樣過。
喬大入獄后,因為心臟問題被準許取保候審,可他已經無臉繼續呆在這個村子了。他本想舉家遷回廣東,但他的老婆和小兒子堅決不答應,他的老婆說:“我死也要死在這里,絕不會跟你走的。”最后,喬大只好與他的大兒子全家,包括他的兒子兒媳和兩個孫女一起遷到了廣東。從此,大家似乎把喬大淡忘了。可是,故事遠遠沒有結束。去年,我回到了家鄉,閑聊中偶爾聽他們說起喬大一家的事來。他們說:“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呀。喬大老婆死在家里都腐爛了也沒有人發現。”聽說,喬大的小兒子把母親獨自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工了。中秋節過后一段很長的時間,大家都沒有看到喬大的老婆,鄰居敲門,卻見大門是從里面反鎖著的,有一種腐臭的味道從門縫間彌漫而出,令人作嘔。他們叫來了喬大的同房叔侄,一起撬開了大門,才發現喬大老婆躺在沙發上,早已命歸黃泉。喬大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了回來,跪倒在母親靈前大哭。按照本地習俗,凡是哪家辦理喪事,全村同一房的叔侄們都要共同參與。可因為喬大是外來的,又出了偷雞那檔子事,他在村里的名聲就像發霉的狗屎一樣,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肯來呢?無奈,喬大的兩個兒子只能買了兩籮筐鞭炮,去給全村人掛紅。兄弟倆挑著鞭炮,一家一戶地去燃放,并跪請鄉親們出面,讓他們的老母親入土為安。他們的虔誠最終也沒能打動全村人的心,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肯出面。喬大兒子無奈,只好把老母親的遺骸送到殯儀館里火化,最終連骨灰也沒有取回來,化作一縷青煙,不知飄向何處。
許多我們以為只在電影里才會發生的場面或者情節,有時候在現實生活中卻有著更為豐富的演繹。在那個物質匱乏、通訊閉塞的年代,露天影院不僅是孩子們夢中的天堂,也成為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秘密約會的據點。很多同村的或者鄰村的年輕男子,名義上是看電影,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心思往往不在看電影上,而是趁看電影之機左顧右盼,瞅準了哪個地方有年輕漂亮的女子就往哪個地方擠,然后找準機會向她們套近乎,大獻殷勤。有時候,幾片腌蘿卜酸、五分錢的葵花籽、幾粒糖果,加上幾句甜言蜜語或者花言巧語,輕而易舉地就討得了女子的歡心。于是,他們由露天影院逐漸撤退,撤到了曬谷坪外面的稻草堆或柴草垛里,由集體的活動轉為一對一的私會。如果雙方看對眼或談得來的話,他們還會相約下次,什么時候哪個村子放電影,在哪個柴草垛下,他們還會再次相會。一來二往,水到渠成,雙方的關系才由秘密轉向公開。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對戀人,就是通過露天影院這個平臺,以電影為媒,結下秦晉之好。但并不是所有的戀人都能如愿以償的。我的一個堂姐就是在看電影的時候被鄰村的一個男子相中了。那時候,電影《廬山戀》正在熱播,很多村子都請來了放映隊到各個村子里巡回播放。他們就是在看《廬山戀》時認識的。電影里,周筠和耿樺舊地重游,意外重逢,激情相擁。電影外,堂姐與意中人偶然邂逅,一見傾心,他們雙雙約定,今生今世,永不分離。可當伯母打聽到男方母親已去世,家里比較貧窮時,一向勢利的伯母堅決反對,不許他們再來往。但是他們只要一有機會就秘密約會,沒有機會就努力創造機會。兩顆被愛情熊熊燃燒的心交織在一起,愈演愈烈,甚至約好了如果伯母不同意,他們就一起私奔。伯母知道后,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她把堂姐關在小閣樓里,不讓她出去,也不給任何人來看她。任憑堂姐怎樣哭鬧,怎樣跪下來求情,伯母始終心若磐石,毫不動搖。被愛情燒昏了頭的堂姐最后還是找準了機會,趁著伯母不備,卷了幾件換洗衣服,從閣樓里跑出來,徑直跑到了男方家里,索性在男家住了下來。伯母氣急敗壞地上門要人,指責男方,對男方破口大罵,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一切已于事無補。伯母只得放下狠話:“你跟他也可以,但從今天開始,我沒有了你這個女兒,你也不許再踏進我家門一步。”從此之后,堂姐與娘家雖然只有一路之隔,卻一直沒有來往,有時冤家路窄,母女倆狹路相逢,雙方也是怒目圓睜,或低頭不語,形同陌路。堂姐生孩子的時候,娘家沒有一個人來看望。堂姐也曾多次找親戚來說和,但都被伯母拒之門外。伯母在彌留之際,也許她念起了自己的女兒,眼里流下了渾濁的淚水,但一向固執要強的她仍然囑咐兒子,自己死后也不許女兒來祭奠。據說伯母入土那一日,堂姐在自家的門口點起香燭,擺上供品,長跪不起,朝著家的方向向母親深深磕了三個響頭。盡管這樣,她還是沒能得到母親的原諒。
露天影院里,一些故事已經落幕,一些故事還將不斷上演。露天影院不僅是放電影的地方,也是村子里傳播消息的地方,甚至是一些流言蜚語的集散地。村子里一些突然發生的事情,也會通過電影喇叭播放出去。記得有一次,電影正播放到最激烈的戰爭場面時,聲音突然中斷了,人群里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有的人開始站起來往電影機那邊瞧,有的人開始罵娘。突然,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來:“茍四,茍四,你家丟了一床棉被,聽到后請立即回家,聽到后請立即回家……”大家都莫名其妙,紛紛埋怨:丟一床棉被有什么大不了的?這樣的丑事也要在這里播,真是掃興。我也不明就里,后來才知道,那個叫茍四的之前已經生了三個女兒,那天晚上,她老婆又生了一個女兒。按照我們這里的習俗,凡是生女兒的,女兒出嫁時娘家至少要送一床棉被作為嫁妝,如果家底殷實的話,可以送兩床三床,人們從嫁妝中就可以判斷這家的家底。即使再窮,其他嫁妝可以沒有,但一床棉被是無論如何也少不了的。所以,生了女兒就等于丟了一床棉被,生了兒子就等于白白撿到了一床棉被。茍四老婆生女兒那晚,家里人都到曬谷坪上看電影了,只得由鄰居通過喇叭來尋找他。
人生不僅僅有喜劇,也有悲劇。村里有一個叫滿成的,人瘦瘦小小的,背脊整天微駝著,像個病秧子。可這人艷福不淺,娶了個老婆雖然是二手貨(指嫁過一次的),但卻長得模樣俊俏,頗有風韻。滿成老婆帶來了一個兒子,到了滿成家的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兒子。已生養了兩個孩子的她臉色更加紅潤,身材也愈加豐滿起來。滿成家在去往露天影院的路邊,滿成嫂經常坐在自家門口前奶孩子。那孩子已經長到兩三歲,會走路了,可每次從外面玩耍回來,就爬到他母親的腿上,掀起母親的衣服,像一只饑餓的小豬仔一樣拱到母親的胸前,用力吮吸著母親飽滿的乳房。滿成嫂把孩子攬到懷里,任憑孩子雙手捧住乳房拼命地吮吸,雙腳還不安分地踢踏著,她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村里有一個民辦教師,因為超生被免去了職務。拿慣了粉筆的手,突然拿起鋤頭來總是力不從心。因為他識字,隊里就把記工分的活計交給他。農忙時節,他還要到曬谷坪上指揮村里的幾個弱勞動力翻曬稻谷。他每次去往曬坪的時候,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滿成家的門口瞅上幾眼,看到滿成嫂在門口奶孩子時,他的目光總是不安分地停留在人家的胸脯上,仿佛要看穿里面的乾坤。不知是沒有注意還是怎么回事,滿成嫂裝作沒看見的樣子,依然故我。
中秋節的夜晚,如水的月光籠罩在村子的上空。村子里請來了電影隊,村民們紛紛擁到曬谷坪上,去看電影《劉三姐》。電影里,劉三姐和阿牛哥正在對歌,大家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聽到了“抓流氓,抓流氓”的哭喊聲。只見滿成嫂披頭散發地跑向正在看電影的人群,一邊跑一邊哭喊,被撕破的衣服前襟隨風搖擺,雪白的胸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人群里像炸開了鍋一樣,大家紛紛從凳子上站起來,摩拳擦掌,跟著滿成一起沖到他家,最后在柴草垛里找到了那個民辦老師。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一擁而上,反剪著民辦老師的雙手,連推帶搡把他架到了露天影院里,并要他跪在幕布前面向大家認錯。那個民辦老師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耷拉著腦袋跪在那里,一言不發。憤怒的群眾一擁而上,拳頭和腳尖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身上,有的還拿起手中的東西丟向他,還有人建議拿大糞去潑他,最后被阻止了。一陣拳打腳踢之后,那個民辦老師嘴角滲出了殷紅的血,卻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生產隊長看到場面不好控制,只好派人踩了自行車到公社去報案。派出所把人帶走后,群眾才慢慢散開,大家又回到座位上,繼續看電影。后來,民辦老師被關了三年,滿成嫂留下兩個兒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現在,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家都買了電視電腦,很多還添置了家庭影院,只是在送文化下鄉的時候,偶爾還會放一兩場電影,露天影院正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文明的春風吹進了鄉村的每個角落,那些發生在露天影院里的事兒,只在茶余飯后,人們還會偶爾提起。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