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

今年的龔古爾獎剛剛在11月上旬頒給了馬迪亞斯·埃納爾(Mathias Enard)的新作《指南針》(Boussole)。 龔古爾獎本身只有50法郎(現在是10歐元)的獎金,但獲獎的小說據我這些年觀察,總可以賣到幾十萬冊,作者在收獲法國文學最高獎的同時,也能獲得不菲的版權收入,可謂是名利雙收的美事,獲獎者埃納爾以左拉姿勢擺拍的照片在網上也很是火了一把。這本書本來已經在大大小小的書店乃至超市里熱賣,前段時間巴黎發生的襲擊事件又把它推到了大眾關注的新的聚焦點。
這當然是因為埃納爾的小說本身關注的問題實在太切合當下的境況,《指南針》一書呼吁的是東西方的視域融合,可以說,這個主題是埃納爾所有小說的核心:受到蘇丹邀請前往君士坦丁堡的米開朗琪羅(《和他們說說戰爭、國王和大象》,中文版剛剛出版),“阿拉伯之春”時在西班牙游蕩的摩洛哥青年(《小偷街》),這些想象的旅行讓西方讀者在東西方日益隔絕的當下重新反思,東方這個“他者”,究竟對西方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性”(ALTERITE)這個詞也正是這本小說的關鍵詞,女主人公薩拉的博士論文題目是《西方與東方之間的他者觀種種》,研究的是一位伊朗作家和翻譯家海達亞特,比較了他和卡夫卡以及他在巴黎的同時代人于連·格拉克(JULIEN GRACQ),而她本人對于男主人公來說代表著東方,男主人公最后也意識到,他對薩拉的精神渴望源自他對自身中他性的探索欲望。正在死亡的古典音樂研究者,不正是西方的絕佳象征?這位音樂學家研究的是西方古典音樂中的東方,通過他,作者埃納爾其實想要表達,西方無法真正離開東方,只有探索、認出并接受西方自身中的東方,病重的西方才能真正痊愈。
埃納爾的小說都涉及東方以及東西方的交流和阻滯,這和他的學術背景有關,雖然后來他成了職業小說家,但埃納爾最初曾在法國國立東方語言學院(INALCO)學習波斯語和阿拉伯語,之后他又在中東地區住過很久,也可以算是個科班出身的東方學門徒,而他之前的五部小說雖說都和東方以及波斯-阿拉伯世界有關,但像這次這樣直接以東方學家的世界為主要線索,還是頭一回。
這本書的獲獎有不少人認為和年初《查理周刊》遇襲事件有些關系,那時候法國內部移民和土生土長居民的關系以及法國和“東方”信仰的關系變得非常緊張,這本書能壓倒寫法國前殖民地的小說獲得大獎,有點出人意料,有人還因此批評龔古爾獎的評獎帶上了政治考慮的色彩。不過,在我看來,這本小說是近幾年來獲得龔古爾文學獎的作品中文學性最高的一部,這樣的指責未免有失偏頗。
全書第一句話寫到的“我們是兩個鴉片吸食者,每個都在自己的云煙中,外界的什么都看不到,孤立著,永遠不理解對方”,其實寫的也是西方和東方。兩者都在自己的幻象和對對方永恒的誤解中孤獨存在著,東西方如何走出宗教、政治等種種精神鴉片的迷霧真正看到對方,恐怕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嚴峻的問題之一。但文學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可能文學也是某種鴉片,如波德萊爾詩中所說,可以讓我們的靈魂進入某種無限,賦予靈魂莫大的能力,但一旦醒來,也許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幻象。埃納爾非常清楚這一點,但他還是對理解存有希望,就此而言,他還是一位樂觀的理想主義者。
塞利納在他名作《長夜行》的序曲中把人生比作冬夜的旅行,人向天空中尋找路徑,天上卻一片漆黑,沒有指路的明星,埃納爾則認為還是有這樣的指南針,他在全書的開頭和結尾都引用了舒伯特《冬之旅》中的歌詞,給出了希望,但先前發生的襲擊事件讓不少人走向報復和不寬容,這也引起了許多法國人的警惕,他們在悲悼的同時表示,以暴制暴并不能獲得真正的和平,現代政治需要新的角度和思路,也許文學能給普通的公民和決策者照亮一些新的可能,用新的思想和行動打破東西方之間的壁壘與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