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寓言 [組章]

林南浦

烏 云

烏云匯聚，在南山的脊背上游弋，像一塊巨型的橡皮擦，擦掉頑固的綠意。我佇立在山頂，眼睜睜地目送山風把烏云抬到頭頂，烏云一躍，扶搖直上，切換成了車輪，朝著大海的上空不顧一切地滾動。

天空灰蒙蒙的，我的目光跟隨烏云，移到海邊的蛇口港。遠處的兩棟深色的高樓，時刻保持距離，合理地張開嘴，吐出煙霧，縫補著規整的缺口。

小雨飄落下來，一群黑蝴蝶突破密集的樹冠，最后一次圍著信號塔盤旋舞動，直面雨水，鍛造鋼翅。幾架飛機，穿過烏云，藐視微小的雨水，駕霧遠去，遺留短暫的轟鳴。

只見山脊上無數棵桉樹，默默丈量著烏云的軌跡。

我們也別無選擇，只能躲避在齊天亭，靜觀雨水清洗著港口的紅色起重機。

追趕烏鶇

出門遠行前，再去河邊，站在橋上，看流水推送白楊、水杉、苦楝樹和房屋的倒影，最終匯聚成最原始的記憶，但水路曲折，只有烏鶇追趕虛幻的黑影，我們沒有船，只能走陸路，更不知便捷的路線。

站在分岔口，拋一枚硬幣決定命運的走向，于是耗盡數十年，趕到河流的拐彎處，投擲堅硬的石頭，試探水的深淺，水位瘋長時，水閘開始泄洪，閃電般的水流，沖走腐爛的水草和漆黑的樹影。

尋找烏鶇之時，幾支灰黑色的羽毛，被水流沖到半空，又被壓到水底。有河流的地方，就有草木和房屋，總會有一個人，站在對岸，隔著奔涌的水流，觀看你追趕烏鶇的樣子。

一株臭椿探出鐵柵欄

請你站遠一點，再抬起頭，你會發現一棵小葉欖仁，撐出層層綠枝，像鋒利的匕首，切割醫院的門診大樓。

當你走進科室，拿出一張處方箋，透過玻璃窗，你又會發現，熱風扇了綠枝幾巴掌，你無法去救援，只能乖乖地排隊取藥，然后默默離開。

走到行道樹下，你會承認萬物需要抽打，身體需要疼痛。你終于學會咬緊牙關，打開體內的水閘，腐朽的落葉裹住恐懼，沖向豁達的下游。

風漸漸小了，請看人影和樹影，正在試探著交融，試探著握手。哦，那綠枝，分明就是層層綠云，正在頭頂飄浮。正要起身離開，一株搖晃的臭椿，正探出鐵柵欄，也在聆聽聒噪的蟬鳴。

坐在水杉上揚的枝頭

我只愿意用草木來闡述江漢平原中湖與河的區別。湖畔應植楊柳，河邊應種水杉。斜斜的春雨，拉出湖面的褶皺，拂動的柳條抽出匕首，將皺紋一直刻到青年的額頭。

假使你的眼角有紋，那必定是層層的柳浪，不妨去兒時的河邊走一走，水杉早已在此靜候，它晃動著羽狀的葉片，如同擰動回憶的手指。

那年，春雨把河水逼上岸，再撕下黑魚的封印。你盡情地游吧，我和同伴會在村口，圍捕你。潛伏在墻角的狼狗斜刺奔來，我們身處茫茫的水域，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抄起碎磚砸向狼狗，一邊戰斗，一邊撤退。

沒有掩體，沒有援兵，只有一條茫茫的水路。狼狗，漸漸逼近，逼迫我們慌張地找到水杉，第一次明白了向上的含義，我們趕緊爬上水杉的枝頭，很慶幸，我們爬上的不是楊柳。

祖父常說，我們世代貧農，凡事都要自力更生。現在，我多么樂于啟齒，我就是農民的兒子呀。于是，我坐在水杉上揚的枝頭，觀賞低垂的楊柳。世間所有的高峰和低谷，我都全盤接受。

關于墜落的演習

灑水車轉動高壓炮，噴出水霧，借著風勢澆灌路旁的小葉榕，我瞻仰過飄落在樹冠，稍作停留后，再滑到樹間，最后觸地即死的水珠。

這次，水霧泡在陽光中，意味著可以看見樹蔭下的滿天星斗，正在緩緩降落，鉆進光斑虛無的體內，填充血和肉。

我樂于與灑水車并肩而行，目睹沿途所有墜落的事物。比如頭頂的火焰花，在風的催促下，有松動的念頭，擰動脖子，撐開花傘，穿過層層綠葉，砸開人世的旋渦。

我們來不及計算，在旋渦中能夠掙扎多久，只見紅燈突然亮了，灑水車遵守交通規則，咽下水線，等待下一次發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