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五金行去

張讓

男女差異若認真羅列出來，大概是本龐然大書，里面可能會有一條：女人愛逛百貨店，男人愛逛五金行。

第一次聽到這說法時我十分懷疑，不相信任何頭腦正常的人會喜歡逛五金行，即使智商可疑如一些男性。當時我想的是三十年前永和路上的五金行：不起眼的店面，當頭暗淡的日光燈，沿墻一排架子，中間兩具內容不詳的矮玻璃櫥，地上散放了一些好像金屬的東西，無色無香絲毫不引人興趣。我進去過嗎？面包店、燒餅饅頭店我常去，西藥店、中藥鋪也去過，文具行、書店是老進去晃的，雜貨店、服裝行、眼鏡行、布店、鞋店都去過，但實在想不起來是不是進過五金行了。沒去買過鐵絲、鐵釘、繩子之類的東西嗎？想起來了，好像和爸爸去買過捕鼠籠。那捕鼠籠的樣子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唯獨對上五金行的事印象模糊。實在是，五金行不是我閑來沒事會想要去逛的地方。那些枯燥無味的螺絲、釘子、起子、鉤子、錘子，和我有什么關系？我要逛的是西門町、電影街、中山北路……

十五年前，我們從安那堡搬到科羅拉多州石城。新地方，不知哪里有趣。打聽出幾個去處，其中竟包括了當地最大的麥格肯五金行。我們初聽說一驚：逛五金行？

一個周末，我們果然找到那五金行一探究竟。立刻的印象是：大，像超級市場那么大。那時還沒有“家庭倉庫”那種停機艙大小的超級五金行，一般五金店還是小小擠擠很親切很傳統的樣式。而這麥格肯不像五金行，倒像家百貨店。一排又一排的架子，滿是各式各樣五金非五金的東西。身穿圍裙的店員來來去去，似乎是個快樂的地方。就是在這店里，我們從一位親切的婦人那里聽到女人愛逛百貨店男人愛逛五金行的說法。石城兩年，我們上了幾次麥格肯，買了一臺除濕器。

我不是那種家里水管漏水馬上自己動手修的人，偶爾上五金行不過是買買燈泡、電池、膠水、鉤子之類的小東西。但每到五金行，走過那些規格齊全的各種工具，看見刀子、鋸子、鉗子、鐵錘、螺絲起子，從大到小從小到大，士兵一樣排得整整齊齊，仿佛人間秩序不可能達到的圓滿，讓人安心，甚至快樂。而最吸引我的是不同口徑的銅管，和一盒盒一屜屜超乎想象的各式鐵釘、螺絲釘、螺釘帽和種種我叫不出名的零件。你看！我喊道。不然問B：這叫什么？那叫什么？用途有什么不同？恨不得手邊有本《五金行百科全書》。（真的，那千萬種零件都各有各稱。很久以前我問過公公，他回家后來了封信，里面附了些鐵釘、螺絲、螺絲帽和對應的英文名稱。）我會在那些銅管和釘子間走來走去，覺得那些金屬材料給世界充滿了創造神奇的可能。那時，我想要做個面戴鐵盔手持焊槍的金屬雕塑家。

韓秀說她愛逛五金行。鄭義善做木工，閑談中曾盛贊“家庭倉庫”，歌頌鐵釘螺絲歌頌品質規格，即興發表就是《五金行頌》。美國詩人南西·魏勒爾有首詩叫《五金行為有神的證明》，以童話趣味寫五金行：朝東的光亮鐵錘，“好像未來的鋼鐵啄木鳥”;一群抽水馬桶的橡膠唧筒好像等候神來，“認領它們大鞋里的細腿/然后穿上笑哈哈走開。”在她眼中，這世界雖不完美也不糟糕，在有黏膠、油彩、橡膠，又有填膠、鉤子、鋼絲的五金行里，一切都充滿可能：“在有本事的人手里，它們能制造神奇。”

啊，是的，鋸子木棍鐵錘，鐵釘螺絲釘老虎鉗，剪刀石頭布！曾有一個年代，只要一把小刀、一卷鐵絲、一管膠水、幾條橡皮筋、幾根牙簽和火柴棒，甚至只要一團泥巴，我們就能搭蓋偉大的夢中王國。是的，曾有一個年代。

（選自臺灣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高速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