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本名張惠媛,臺灣臺南人,曾旅居美國多年。著有短篇小說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過》、《越界》、《雙人探戈》,長篇小說《疫》隨筆《當張愛玲的鄰居:臺灣留美客的京滬生活記》。作品入選臺灣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中副小說精選、臺灣筆會文集、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九歌年度小說選、加拿大《?The?Border?as?Fiction:Writers?of?Taiwan》、美國《Bridges?Around?the?World:A?Global?Short?Story?Anthology》等,曾獲臺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

兩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氣派典雅,客廳里坐鎮的是費心尋來的全套紅木古董家具,散發出東方文化歷史的溫潤暗香,而畫龍點睛的擺飾和畫幅,不是從美國的家迢迢運來,就是在世界各地和中國邊塞地方旅游時覓來的珍寶。中式為體西式為用,讓這個家顯得層次豐富文化多元,一時說不清身在何處。
餐廳里立著一個英國鄉村式大櫥柜,上方的玻璃柜里擺著各式杯盤,下方的木頭抽屜里收著從美國帶回來的全套餐具和相配的餐巾紙。客人來時,他們用德國雙色水晶盤盛出新疆馬奶子葡萄,把捷克水晶杯里注滿法國波爾多紅酒,以日本信樂燒茶具泡臺灣烏龍,英國威治伍德骨磁咖啡杯盛牙買加藍山,西餐也好中餐也罷,總能別有情調賓主盡歡。
那位索費不菲的臺灣設計師是這么說的:“北京那里要給人看的是中國傳統建筑,上海這邊剛好相反,全是殖民時代西方建筑的遺跡,兩地標榜的都是自身的特色。依你們的背景和條件,必須要中西融合才住得舒服……”
這個舒服的家主臥里有個更衣室,女主人迪娜站在鏡櫥前,往臉上身上仔細抹防曬油,防曬系數五十,是漢克在機場免稅店買回來的。內地的防曬油依規定防曬系數不能超過三十,超市里頭賣的各種本地和進口的產品,最高只能標三十加號。這是迪娜不解也懶得去解的千百項怪事的又一項。其中必有緣故,或許有正當合理的解釋,但或許正當合理的解釋只是某種利益的輸送,迪娜不想再去傷腦筋。這是她定居上海的第三年。
鏡櫥前映出一個穿蘋果綠連身泳衣的身影,皮膚被蘋果綠映得更加白皙,胸前鼓騰騰的,但是迪娜不滿地拍拍飽滿的腹部,捏捏大腿和上臂的弛肉。在硅谷賣房地產時,接觸到的洋人同事和顧客,常以為她三十未到。當然,那是因為洋人的綠藍眼睛,看不出東方女人的年齡,也因為美國女人老得快,天生的粗大毛孔,嗜愛油炸食品和日光浴,還有不做月子不保養,生生把一朵嬌艷的花提早送上萎謝之路。習于青春永駐的迪娜到了上海,被馬路上商販一人一聲“阿姨”嚇得花容失色。驚魂甫定后,再跟四周差不多年齡的女人比一比,發現她們那種精明世故的神情,老派成熟的妝扮,竟比她要老上許多,這才又開心上街去。
這陣子發胖了。歲月不饒人,新陳代謝減緩,山珍海味卻不忌口,比在美國吃得油膩,哪能不發胖?那時候,需要帶客戶看房子,跑進跑出,尤其爭簽約搶客人搶房源時,壓力也不小,幾個晚上沒睡好,體重就掉下去了。現在不行了,終日無所事事,三餐不需打理,連車都不用自己開。漢克被公司派到上海當總經理,外派加級和福利,低廉的物價和便宜勞工,雖然少了她的一份收入,生活卻更加富裕優渥,有很多慶祝的預算,只需找慶祝的理由。
看看表,三點半,跟勞拉約的是四點。其實都到夏天的尾巴了,但她們游泳還是約在太陽收斂熱力的時候,人少些,也護膚。來到上海,她和勞拉馬上就恢復防曬美白的追求,不再像那些笨美國人一樣把自己攤開在太陽下,未老時皮膚就生斑發皺,老去時還落下個皮膚癌。她把浴袍一裹,拎著裝泳帽蛙鏡小錢包門卡的小袋,到客廳去。幫傭阿姨正在抹灰,看到太太來了,連忙請示紅豆酒釀圓子燒好了,要不要盛一碗?她搖頭。下水前哪能吃東西?鼓著肚子豈不難看。
迪娜一轉頭,發現蘭花盆景邊的螞蟻城堡被移了位。“阿姨,跟你說過了,這東西不要去動,動了螞蟻會死的!”她故意夸大后果。從鄉下來的阿姨,對他們養螞蟻好像不以為然。
他們沒有生育,漢克自己就像個大孩子,常要買一些時新的搖控汽車飛機模型,上個月買的這個螞蟻城堡,是最近流行的生態玩具,用來養螞蟻。透明的五角盒里,裝了半滿的藍色膠狀物,螞蟻可以依天性向下挖地道作巢穴,挖出的白色晶狀物也能作為食物,盒子有孔,用塑料管接出幾個通道,讓蟻窩更有變化。玩具店附送了十只黑色弓背蟻,一放進城堡里,每一只都慌得四處奔逃,忙亂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隔天早上,迪娜發現螞蟻開工了,已經挖出一個淺淺的洞穴。
洞穴彎扭向前成了地道,地道分叉成兩條、三條,螞蟻有的當哨,有的挖穴,有的四處跑來跑去。這十只螞蟻里,肯定有的攻擊性強無法停止運轉,所以在那里忙里忙外,還有好奇心重想要開拓視野的,在塑料管里探頭探腦,更有那從此就吃飽睡睡醒吃的,躲在蟻穴深處不聞世事……它們怎么就接受了藍膠作為泥土的替代品?怎么就習慣了不用覓食又不需躲避天敵的日子?迪娜看著看著,半透明的藍膠變成了一池汪洋,黑螞蟻在藍水白浪里上下泅動。
四點一刻,迪娜施施然出現在小區的戶外泳池。位于上海西北角的這個新興區,是近年上海繁華擴展的見證,一夕之間蓋起了無數花園別墅高檔公寓,雕花鐵桿圍墻圈起一塊塊風水寶地,過去的稻田魚塭化學藥廠和墳地,搖身一變成為黃金區段,寸土寸金。迪娜所居的這個小區,三年來房價已經漲了兩倍,一間四房兩廳公寓的市價,跟硅谷的花園洋房不相上下。在這里落腳的,大多是海歸人士或內地新貴,他們沒有老上海人根深柢固的好壞市區觀念,堅持住在梧桐樹影掩映的靜安盧灣等老區,他們要的是太陽能的新建大樓、寬帶入屋中央空調和地熱、林木扶疏設施完善的綠地和會所,一進小區,就是另一個文明世界,跟國際接軌。
小區的戶外泳池呈不規則形狀,從會所左側迤邐前伸,四周遍植喬木,結紅果子的灌木叢、森森的八角金葵、盛開的紫色和粉色繡球花錯落有致,緊挨池邊是一整片五彩繽紛的花圃,密密開著黃金雀、紅報春和白雛菊。水及腳背的地方,池底彩色磁磚拼出了魚和荷花的圖案,幾個噴泉噘嘴噴著水,幾級階梯往下,水漸漸變深,最后是塑料浮珠圍起的深水池,供水性好的人盡情徜徉。池邊搭了休息區,有飲料柜和沖澡間,旁邊一溜幾張躺椅,勞拉正在那里對她招手。
“怎么不下水?”她大聲招呼。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拋掉在公共場所里輕聲細語的習慣。
“已經游了一趟上來了。”勞拉說。果然,浴巾下兩條腿濕漉漉,涂成金咖啡色的趾甲上沾著水珠。勞拉生得高挑,方臉一字眉,抱腿坐在那里,削薄的頭發貼著腦勺,后腦扁平。迪娜幾次想建議她把頭發燙得蓬松,話到嘴邊總是吞回去。雖然整個夏天都在一起游泳,在美國這么多年里,她早學會不主動給人提意見,無論是相處幾年的朋友,除非對方真心要問;即使如此,開口前也要酙酌。


“水冷嗎?”迪娜坐下。
“有點。”勞拉看看四周,“今天人少,全是老外。”老外不怕水冷,身上脂肪厚,或是從小習慣。
迪娜一眼望去,果然她和勞拉是黃膚黑發的少數。池里戲水的有白人、印度人、中東人,遠遠還傳來幾句模糊的日語。這個小區里租貸的房客大多是境外人士,上海是事業的過站,還有像迪娜這樣拿美國護照的華人,公司每個月提供幾萬人民幣的租金補貼,住在這種小區里是理所當然。
“你看,像不像在美國?”勞拉問。
迪娜笑:“感覺有點錯亂哦?”
突然一個年輕女子從水里緩緩出來,生得一張很有個性的五角臉,唇厚眼細,鼻翼略寬,一對碩乳像兩顆木瓜似的在那薄薄的三點式泳衣里不安分地顫動;但她的身形又高又瘦,像還沒發育,胸前的女性特征招搖得突兀。
“喂!”迪娜給勞拉遞個眼色。這個女郎她們見過幾次,一致判定那胸部有問題,而且這么一個年輕女子老在池邊晃來晃去,也著實可疑。這里多是像她們這樣的母親或白領熟女,要不就是少女或小女孩,像她這樣的女郎幾乎沒有。
勞拉正要說什么,手機響了。“喂,我是,噢……總價多少?嗯,那另一套呢……”
迪娜知道勞拉接房產經紀的電話,要講上半天。也只有她這樣從中國出去再回來的人,有那種炒房的底氣。總歸是自己的地方吧,做起事來知道方法,要找人也有人。
勞拉隨先生回到中國創業十幾年,先在北京,后到上海,不管住哪里,她有買房子的癖好。剛回到北京沒幾天,她就逛到了一個公園旁的工地,正在挖地基。那時北京的房市剛開始,一般人還搞不清楚要怎么操作,她就用姐姐的戶口訂了一套房。從看樓盤圖到簽約,就跑了那么一趟,也沒看別的地方。一個星期后,北京申奧成功,那個還在挖地基的房子立刻替她賺了十幾萬。趁著房價低,她在別處也買了幾套,后來全都翻了幾倍。買進賣出,手頭現金越來越多,她炒房的豪情也更加干云。來到上海,房價已經上去了,有些人開始觀望,她卻立刻下海。事實證明,這幾年房價還是翻了一番。
朋友聽說她炒房有成,都來跟她討教,但是誰也學不了她那一套炒房術。說穿了就是敢買唄,從不擔心政策會大轉彎,管它宏觀調控,又出臺什么壓制房價的政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人頭就找人頭,短期轉手苛以重稅,就把房子出租。她照買不誤,但是選定的都是最高檔的小區。果然,經過一波波調控和股市震蕩,高檔房源的房價繼續往上攀升,絲毫不受影響。她看準了上海就有這么一幫為數眾多的境外人士,他們的收入和消費能力,不受上海本地經濟和政策的影響。她不只在上海買,上星期才從蘇州看房子回來,下星期還要跑杭州。
勞拉掛了電話。“有人約去麗江看房子。”
“麗江?Really?”
勞拉笑了,“Crazy,我也覺得。”語氣中帶著陶醉,“有沒有興趣?那兒古城觀光搞得不錯,買在那兒,咱們也常去度假!”。
迪娜搖頭。
“怎么你以前做房地產經紀的,自己倒不買?”
“兩回事,美國的房產跟這里完全是兩回事。”迪娜說著,倒想起空在硅谷的房子,受到這波不景氣的影響,房價已經跌了不少。“我們說不好什么時候就要回去。”
“我們也是。”
迪娜有點驚訝,以為他們是搬回來定居。
“騙你作啥?要不我那兩個孩子會送到美國學校?學費一年要二十幾萬!”
“孩子當然要回美國讀大學,但是你們呢?北京不是還有老家嗎?”
“我媽、我姐姐一家在那兒,”勞拉頓了頓,“其實,老家那個院子早就拆了,我在美國做夢都夢見在那院子里,我出生長大的地方。”
迪娜點頭,“中國這幾年變得太快了。”
“我媽老了,餃子都沒法包了,我姐姐一家,哎,他們說我變了,我看他們變得更多!”勞拉笑笑,“剛回去時,大家可開心了,然后就開始吵,吵得我都不想回北京了。你呢?臺灣不也有家?”
“臺北、圣荷西、上海,都有家,”迪娜笑,“你的家更多,現在連麗江也快有了,告訴我,哪里是你真正的家?”
“這我可要想上三天三夜了,要不,咱們先游泳?”
兩人一前一后踏進泳池。夏末的陽光,懶懶照著池里的人,綠水上浮著幾瓣落花。水有點涼,她們入水的動作放緩了,過河卒子不能回頭,只能忍住這一時的冷顫。一浸到水里,勞拉馬上靈活地劃臂踢水,濺起水花,一忽兒就游遠了,迪娜的泳技平平,頭在水面上慢慢一聳一聳蛙泳。
No?splashing,?I?said,?no!
You?are?dead.?How?long?can?you?hold?it?under?water,?hah?
耳邊不斷傳來英語的玩鬧聲。迪娜感到自己其實是在圣荷西,在鄰居艾美的池邊派對上,孩子在池里玩水,大人在涼棚下烤肉灌啤酒,屋檐下一溜矮牽牛和滴血心花的吊籃,還有一盞蜜水,引來鼓翅如風的蜂鳥。泳池不遠處是一棵綠蓋亭亭的檸檬樹,結滿累累的綠檸檬。艾美的兩個女兒夏天常在街角賣檸檬水賺零花。Lemon?tree,?very?pretty,?and?the?lemon?flower?is?sweet,?but?the?fruit?of?the?poor?lemon?is?impossible?to?eat……她仰躺水面,天很藍,沒有一絲云。將會終老于此藍天下吧?當時她想。
艾美家和這里,泡在池水里的她,有什么不同嗎?她的同事們,包括相熟的艾美,都把她當作中國大陸人,哪怕她再三介紹自己來自臺灣。但現在,上海人都把她當作臺灣太太,她覺得自己再一次被誤認了。
So,you?are?moving?back?to?China??美國同事知道她要隨夫到中國大陸,如此問她。
回家?歸去?不不,她連忙聲明,我從未去過中國大陸。但最讓她震動的是艾美說的話。當了幾年好鄰居,臨走時艾美特別請他們到家里吃飯。So,you?guys?have?seen?all?what?you?wanted?to?see?here?
她跟漢克面面相覷。那年離開臺北時,朋友沒有問,你們想看的地方都看過了?
Lemon?tree,lemon?tree,lemon?tree……
“Im?sorry?!”
一個男人一頭撞上她,深眼高鼻薄唇。
“Its?OK.”?她嗆到水,還依著慣性回答。
“Here,let?me?help?you.”
男人看她腳夠不到底,拉著她手臂往池邊拽,等她兩手搭上了白磁磚的池邊才放開。男人對她微笑,她也報以微笑。這男人講的是美式英語,倒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溫暖,很久沒遇到講美語的人了。
“Are?you?American?”
男人點頭。迪娜這時可不好意思說me?too。男人聽她英語流利,跟她聊起來,說剛到上海一個月,上海真是繁華有趣。迪娜知道他把她當上海人了,也不分辯,只是微笑點頭,如一個接受客人贊美的主人。在幾次逗得迪娜瞇眼微笑后,男人突然說他喜歡上海,因為上海女人特別漂亮,說時眼光直勾勾看她。

迪娜舉頭四望,那個有著木瓜大奶子的女郎正在那里百無聊賴呢。
“Look,there?is?a?most?beautiful?one.?See?you!”
她一下子鉆進水里,閉住氣奮力往前撥水快踢,果然情急之下發揮潛力,竟讓她一口氣游到對岸。一出水,喘得不行,大口大口吸氣,說不出的難受。都一把年紀了,還有這種艷遇,那個木瓜奶女郎在這里釣了半天了。但是,這又算哪門子艷遇?把她看成專釣洋客的女人?
“你是迪娜吧?”
旁邊有人招呼,一看,很面熟,難道是上回在會所健身房遇到的臺灣太太?那人喳喳呼呼說著臺灣選舉,又擔心孩子功課跟不上,打聽迪娜的阿姨工錢多少,臨走時約著去一家臺灣雜貨專賣店,被她婉拒了。
“我是凱特,我們在西郊莊園的品酒會上碰過面。”
“凱特,哦,那個作家?”知道不是那個臺灣太太,她松了口氣。凱特是從西雅圖回來的,聽說在替一個什么報紙寫文章,先生從美國公司跳到一家臺灣公司,是駐上海廠的負責人。上回見面,覺得她特別文氣,話不多,應該說是八卦不多,但是后來談到中美文化比較,就口若懸河了。對腦子比容貌發達的女性,迪娜向來保持距離,總覺得這些人用腦過多,老流露出酸溜溜的一股傲氣。但是來到上海后,只要是留美的臺灣人,都被她視為同類,講話特別投機。“你也來游泳?”
“我來學游泳,剛下課。”凱特往后一指,一個上身呈三角形異常健壯的女人正朝池邊而去,“那個是我教練,以前是國家隊的。”慢悠悠的蛙式,游了二十幾年,來了上海,有好的教練,一對一的學費又不貴,就有了學自由式的念頭。“今天是最后一堂課,教練說我自由式過關了,”凱特像個小女孩般興奮地說,“我以為學會自由式要等下輩子呢。”
“對我,是要下輩子,我踢水不前進的。”
“要不要介紹我的教練給你?”
迪娜笑著搖頭。學自由式,有這個必要嗎?另起話題,“你平常都在寫作嗎?”
“沒有啦,我也不是什么作家。”凱特手臂一前一后練習劃水,入水劃水后翻,“反正沒什么事,東學西學,這里一對一的小課比起美國便宜太多了。”
迪娜一問凱特都學了什么,凱特精神就來了,細數在上海幾年來學的十八般武藝:花藝、古箏、瑜珈、書法、游泳,現在勤練國標舞,上海話也能講了。
“Really?”迪娜十分驚異。
“我只是不想虛度光陰。”
“嗯,像我就挺虛度的。”迪娜自嘲。勞拉投資房地產,累聚財富,讓自己更有錢,凱特投資自身,累聚才藝,讓生活更有趣。這些都是她們在上海安定心神的方法吧?她呢,是不是也有一套方法來安穩自己,不再感嘆何處是吾家?
凱特還想說什么,迪娜打斷她,“哎,只顧講話不動,越來越冷,再聊下去,我都要感冒了。有空多聯絡啊!”說著匆匆往另一頭游去了。
凱特的笑容頓然消失,眼里閃過一絲陰郁。水的確冷,浸在這樣的冷水里,能讓頭腦更清醒。她有點自虐地觀察著手臂泛出的雞皮疙瘩,索性把下巴也浸到水里。肌膚的冷算什么?
來到上海后,她并沒有守著跟自己背景相同的小圈圈,反而對這個大都會充滿好奇。她一直是個好奇的人。當年去美國讀書,后來結婚生子,去學校當義工,她總是對這個世界投以好奇的眼光,不甘愿被自己的族裔所局限。但是那時候,她常覺得打不進美國人的圈圈里。一開始,是英語不夠用,等到英語流利了,卻發現要深談的語言還不夠,等到語言沒問題了,又有文化的隔閡。因為有孩子,她跟著慶祝萬圣節感恩節圣誕節復活節和國殤日這些美國的大節日,但內心深處她沒有感覺。那是跟小時候在院子里吃柚子月餅看月亮不一樣的,也不同于一家團圓吃火鍋斗牌拿紅包放鞭炮。
先生決定換工作到臺灣公司時,她全身一陣戰栗,是多年束縛后突然的解放。她沒有擔心中國大陸的體制政治,也不憂慮食品安全和臟亂,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到文化的母體,可以聽懂看懂周遭的一切,沒有什么可以再擋住她好奇的眼光。她不像其他的海歸太太們,執著于秩序和潔凈,從豪宅轎車里戒備地看向這陌生雜亂的世界,而是牛仔褲球鞋在老區里弄里遛達,拍了很多照片,寫滿一本又一本小冊子。她下苦功學上海話,要聽懂那些私語,要了解上海和上海人。
格人老戇個,翎子也勿會得接!
一句上海話,凱特豎起耳朵,腦子里迅速翻譯:這人好笨啊,暗示也不懂。
嘸啥好講個,就是個鄉下人!(沒什么好說的,就是鄉巴佬)
一個女的桃紅泳衣在頸后系結,柳眉高挑,一句一聲啐罵著,旁邊一個年紀稍大,不停點頭說,就是講,就是講。
凡是不上道、不合時宜的人,在上海人口中就是鄉下人。臺商初到上海,被稱作臺巴子,像她這樣喝過洋水的海歸,流露著上海人崇慕的洋氣,要讓他們服氣卻也不容易。她的洋化,表現出來的是守法率真和儉樸勞動,跟上海人殖民時期所學到的那種講究優越物質的洋派,截然不同。美國人樸實無華的作風,跟上海人講究的面子派頭起了沖突,洋氣成了土氣。
凱特深吸一口氣,往前一縱。自由式前進速度快,但費力,換了幾口氣后,手腳就亂了。手腳不聽指揮,呼吸開始急促,腦里閃過昨天那個場面。朋友聽說她在替報紙寫文章,請她去參加一個新書發表會,說是上海文化界的聞人名流都會到場。她特地印了名片,裝在貼花鑲金的精美名片匣里,興沖沖去了。
地點在城中區一個圖書館,這個圖書館由老洋樓改建,鐵門進去還有門房。圖書館大樓旁幾棵桂花樹,對面有個小庭園,園里另有一棟小洋樓,開著幾扇落地窗。她依著門房的指點,沿小徑進到小樓,里頭黑壓壓一片人頭,她一個也不認得。在簽到簿上留下名字后?,接待的小姐請她自行取用茶點。會場前面有個裝飾用的壁爐,爐前長桌上擺著要發表的新書,約她來的朋友不知在哪里。四周鬧轟轟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相互招呼著,都有講話的對象。不論談話的內容是什么,在這樣的場合,落單就特別落寞。
她倒了杯咖啡,退到墻角。木地板、仿古歐式沙發和茶幾、永遠不會升起火來的壁爐和明凈的木框落地窗,昏黃的臺燈增加了它們的懷舊氣氛,懷的是上海特有的殖民歷史,那一段曾讓人自卑而今自傲的過去。除了這高分貝喧鬧,此刻縮在墻角的凱特真的想起美國那些建筑那些餐廳那些早已習慣不再留意的西式“腔調”,還有那一個又一個的派對,不痛不癢的談話,奶酪紅酒洋芋片,甜膩的奶油蛋糕,和這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手足無措。
凱特喝盡那杯淡如水的即融咖啡時,朋友出現了,把她拉到作者面前,客氣地打斷一個老者絮絮的訴說,介紹她是臺灣作家。作者頷首說歡迎歡迎,伸手去皮包里翻找,她連忙也掏出名片匣。作者拿出的卻是手機,低頭在上面撳著。等了一會兒,作者一直沒抬頭,朋友也不知哪里去了。剛才說話的那個老者,含笑問她:臺灣人?
臺灣人。她只能是這樣的身份,而她聽過太多臺灣人有錢摳門包二奶炒房的控訴。其中有錢一項,最令人痛恨。
“馬英九,你覺得怎么樣?”
“還好吧,我過去一直在美國,沒怎么注意……”她知道這里大家都挺馬英九。煩人的政治,她想著怎么脫身,還好,老者并不追問,或許這只是對臺灣人的一種談話方式,就像美國研究所的同學,常以問兩岸統一問題來表示見聞廣博。他拋出第二個問題:“覺得上海怎么樣?”
另一個難題。她還來不及說什么,老者又說:“我去年也去過美國紐約,上海高樓大廈不輸紐約呢!外灘你去過吧?”
“咳,紐約市,我不知道……”夏蟲不能語冰,交淺不能言深,她在別人的地盤上。
翎子也勿會得接,就是個鄉下人……那輕蔑的語聲,隨著水灌進她耳朵、鼻孔、嘴巴,一只無形的手扯住她,往下拉往下拉,身體變得好重,她開始下沉……她的自由式真的過關了嗎?
凱特一臉煞白在水里浮沉時,深水池那兒也有一陣騷動。一個穿橘紅背心的救生員在水里,把個女人往池邊推送,池邊站著另一個救生員,三兩下把女人拉上岸,讓她坐下,替她按摩小腿。
“勞拉,勞拉。”迪娜趕上前,只見勞拉雙手掩面,動也不動。
“不要緊,她腿抽筋了。”救生員說。
迪娜連喊數聲,勞拉才抬起頭,“我沒事。”
善泳者,溺于水。迪娜想到這句話,連忙拍拍她肩頭安慰。
“好了,太太,你覺得怎么樣?”救生員說。
“沒事了。”勞拉說,想要站起來,右邊小腿肌肉還是疼,使不出力,就讓迪娜扶著,一拐一拐走回躺椅去。太陽已經西斜,一陣冷風吹來,兩人手忙腳亂擦干身體。勞拉邊擦邊踢腿,小腿肌肉發緊,好像又要抽筋了。
“我扶你回去好了。”迪娜把勞拉的提袋搶過來背在身上,一手要去扶,勞拉躲開了,“我能走。”
兩人慢慢走出小區的中心綠地,迪娜說起遇見凱特,上回品酒會大家同桌。“這個凱特,上海話都能講了,好厲害。”
“干嘛學這個啊,普通話到哪兒都說得通!”勞拉不以為然。
“也對。你跟上海人說上海話,說得不好,還讓他們笑話。他們可不像美國人,不會當面笑你英語有口音。”迪娜覺得一陣輕松。到處上課把自己搞那么累做什么,沒多久不也要走了;上海話,你到美國再去講看看吧。
兩人到了勞拉所住的大樓底下,“行了,我自個兒上去。”
“我陪你上去吧!”迪娜幫忙在袋里找出門卡,撳了電梯。
到了勞拉的家,阿姨來開門,勞拉謝過迪娜就說拜拜了,轉身的背影線條剛硬。迪娜只來得及從那半掩的門瞥一眼,屋里空蕩蕩,堆著一些紙箱,沒有她想象中的精致華美,卻有一種剛遷入或將搬出的倉促湊合。為什么?擁有那么多房子的勞拉,為什么沒有費心打理自己的家?她想起勞拉掩面坐在池邊的模樣。魂牽夢系的老家院子拆掉了,她變了,親人也變了。三天三夜,要想上三天三夜,她說。
天色漸暗,小區里的路燈一明一滅掙扎著要亮起,幾棟大樓也點起一格一格的燈光,每格燈光像一個屏幕,有人影晃動,布景各不同。那是什么樣的人家,什么樣的故事?或許預知到會有像她這樣窺探的眼光,一些講究隱私的人家,早就嚴嚴拉上簾幕,只透出神秘的微光,而有的方格索性是全然的黑暗。一輛出租車載客進小區,現在亮著綠色的空車燈在小區里兜圈子攬客,司機特別看了迪娜一眼。迪娜對這樣的空車虛耗感到既同情又厭惡。
回到家,懶懶地沖澡洗頭,換上家居服。阿姨端上紅豆酒釀丸子,迪娜吃一口,又踱到螞蟻城堡邊。
城堡里悄無動靜,原來螞蟻都躲進洞穴,三三兩兩擠在一起睡了。此時的城堡是一片寧靜的藍水。小小的五角盒,隔絕了外頭真實的世界,安詳寧靜仿佛永恒。如果她移動盒子,甚至一把掀掉頂蓋,那突來的冷風和震動,定會把所有螞蟻從美夢中驚醒吧?它們將上下亂竄如溺水者,搖動觸須祈求救援,它們將哀嚎:天,怎么不見了?
如果不是怕螞蟻跑走,迪娜還真想這么做。
(本文系本刊特約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