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暢
適用主題:被污染的語言;不走極端;拔高……
一個名叫鐵頭的9歲男孩寫詩走紅了。他在詩歌里稱媽媽為“小賤貓”,他會說自己在路上“撿了一個秋天”, “欲望”“愛情”等詞匯在他的作品中頻頻閃現(xiàn)。
鐵頭的詩歌,有些已經(jīng)發(fā)表在嚴肅刊物上,比如《詩歌月報》。他的大部分作品被父母收集起來,編為集子。粗略翻翻這些詩作,可以清晰感受到里面的童真,有些想象讓人捧腹。我不是詩歌理論家,不敢從詩藝的角度妄議,但作為一個直立行走、每天都在說話的動物,我確實從中感受到了語言的歡樂。
語言原本就應當是歡樂的。當人類的語言還不具有抽象表達能力,無法形成觀念的結構,當人類還無法用語言去解釋語言,無法用概念去解釋概念的時候,語言剛好處在詩歌的時代。
人的童年往往透著詩性的語言,它是張牙舞爪的,它也是活色生香的,每一個詞語仿佛借著人的嘴巴主動出現(xiàn),每一個句子都在創(chuàng)造全新的經(jīng)驗和感悟。詩歌不會復述人類的固有的觀念,如同孩子尚未被成年人的思維接管,他們在自己的紙面上,完全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歡樂的語言是真誠的,猶如正在創(chuàng)造詩歌的作者,不會愁眉不展地鋪陳他的邏輯,不會憂心忡忡地為他的觀念建構龐大的體系。當語言脫離詩歌的時代,當童趣被教育家接管,語言的想象便要開始被漢語詞典規(guī)訓,三流語法學家告訴人們動詞的用法、副詞的位置,人的天真的大腦便開始一步步掌握說謊的技藝。謊言,正是語言高度自信的產(chǎn)物,言說不再由心,而取決于自己的知識、經(jīng)驗或者人際關系、利益,每一個詞都是字斟句酌,每一句話都有明確的意圖,咿咿呀呀的語言訓練成為京劇表演,起承轉合高度精確,一唱一念皆有根有據(jù),語言成為高度形式主義的美學。
童真和成年的區(qū)別,表現(xiàn)在語言上,正是想象力被說服力取代,畫面感被抽象思維取代,情境被形式取代,普遍語法被形式語法取代。童真的語言貴在自我精神狀態(tài)的自然反映,成年的語言在乎意圖精準無誤的傳達;童真的語言是不假思索的,成年的語言是反復組織和揣摩的;兒童說話,毋寧說是語言在借兒童之口,語言在自我展現(xiàn),但成年人說話呢,雖汪洋恣睢千言萬語,卻可能說話者實際上沉默著,是毫無意識的,說話者從報紙、紅頭文件、詞典、報告中調(diào)用了太多太多詞語的標準件,一個個詞匯又被一套虛擬、人工的語法結構拼貼組合,說話者的內(nèi)心卻早已封閉起來。
我欣賞兒童鐵頭的詩歌,正是看到人類重新張口說話的可能。人類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一旦被父母、老師們恩準,可以自由表達,無一不展現(xiàn)出“天才”“神童”的跡象。早在奴隸貿(mào)易時代,種植園中的奴隸為相互合作完成任務,他們發(fā)明出了一種“皮欽語”,語言學家德里克·比克頓證明說,把孩子們放在“皮欽語”的環(huán)境中,這種語言短時間內(nèi)可以轉化為完整、復雜的語言,因為孩子們擁有把語言掰碎、自由組合的能力——這便是克里奧爾人的語言由來。心理語言學家珍妮·辛格爾頓、艾麗莎·紐波特在研究聾啞兒童的手語時發(fā)現(xiàn),手語的大量表達方式,來自孩子們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恰恰是教育專家生造了太多的手勢,往往也并不適用。
某種意義上,成年人要向兒童重新學習語言。這當然只是一個象征性的說法,雞湯學界的說法,就是回歸初心。我們生活在一個語言被大肆污染的時代,政治正確和屌絲化成為語言撕裂的兩個極端,一頭是虛無的意義被無限拔高,另一頭是一個大大的中指,“我不相信”的回音仍在,網(wǎng)絡上,語言無限繁殖,但它們共同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就是“這個世界與我無關”。
語言已被污損的同時,卻總能在孩子身上看到語言回歸的跡象,語言的靈性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重新閃現(xiàn),我們真的需要直面一個問題:請重新激活我們的真實語言。
(編輯:于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