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朋友家住北方大漠邊緣鄉村,認識我的時候,考進也是大漠邊緣的一座城市里的一所大學。
當聽說我家住在滇西橫斷山腹地,離家0.5公里,就是連綿不盡的大山,浩瀚無邊的原始大森林里。大山綿亙,江河縱橫,站在橫斷大山的任何一個山梁,放眼四望,峰,綠綠;箐,綠綠;水,綠綠;風,綠綠……就連那婉轉在密林里的聲聲鳥語,也流淌著純粹的綠意。當然,掩映在碧綠的大山林中的每一個山寨都是綠的。無處不在的綠,把橫斷山男女老少每個人的情感,也都浸染得綠綠的,每分每秒蒼翠欲滴,匯成一道道綠色的情感溪流。于是她在電話里由衷地說:“真羨慕你們,羨慕你,擁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綠!”
我鼓動她:“到橫斷山來吧。變作橫斷山廣袤山林里的一只鳥兒,飛到這里,飛到那里,南方無際的森林,無岸的綠色,無邊的綠韻,就全部屬于你啦!”
“好想來。”隨即,她嘆一口氣:“不過來不了,學業太緊,也沒有那筆旅費。”
我問:“那怎么辦呢?”
她說:“你給我寄很多很多的綠來,讓我在北方大漠邊和你們一道分享南方原始森林的大綠。”
我說:“要得。過幾天,我請個懂攝影的朋友進山,給你拍許許多多森林風景照。”
誰知她卻在電話的那頭擺擺手,說:“別,別……別給我寄照片,那是虛的。”
我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第二天,我上山,跑了幾面山坡幾條箐谷,閱樹數千,采得一把蒼翠碧綠的松針,裝進綴了綠色花邊的信封里,從郵局寄給她。
我隨信告訴她:這是云南松的葉子。云南松,滇西橫斷大山的主流樹種。
發信后的第14天后,收到了她的回信。這是一段充滿詩性的文字:來自遙遠南方的信翩翩然落在掌中,未來得及打開,就聞到一襲松葉特有的清香……哦,好醉人、好醉人的南方橫斷大山松油香。整個身心情不自禁沉浸在南方松油香里的時候,我就親切地看到了,平梁、雄峰、陡坡、深澗、河岸、高巖,一株株松樹,一簇簇松樹,一片片松樹,披山蓋嶺,擁溝填壑,用發達的根須盤沙固泥的時候,以芳香的松油為骨髓拔地而起,一致地向天而立,借用它們那飄逸的枝條和望天密集而生的針形綠葉,向天空,展示著南方大地的潤澤和豐腴,展示著橫斷山脈的多情和多彩,也展示著作為大地四季服裝的它們那美麗無邊的思緒和暢想。是的,是的,清晨陽光里,徐徐柔柔地旋轉在松林梢頭的一道道七彩光環,就是這些南方大森林的初戀情歌。而當艷陽高照時,清爽涼洌的山風驟起,卷開一道道碧綠的松浪,山呼海嘯,浩浩蕩蕩,千里橫斷山瞬間盡顯崢嶸……有這樣一些萬年常綠的松林,有這樣一些由萬年常綠的松林掀開碧綠的松濤林浪,千里橫斷山如何不偉岸得驚心動魄攝入情魂!
讀過信,我又上山。這次,我采寄的是幾片杜鵑樹葉。
非常準確地,寄出杜鵑葉后的第14天中午,裝著她綠色詩文的信如期而至:腋下生出兩個綠色的翅膀,向著魂牽夢繞的滇西橫斷山,我飛來了。哦,我親切的朋友,此刻我身影疊影的,就是你給我講過無數遍的杜鵑花海嗎?我看見了,大樹杜鵑、巨魁杜鵑、匍行杜鵑、紫背杜鵑、粗柄杜鵑、櫻花杜鵑、腋花杜鵑、茶葉杜鵑、藍果杜鵑、黃懷杜鵑、寬鐘杜鵑、團花杜鵑、晶雪杜鵑、玉面杜鵑……幾十種上百種杜鵑樹高低錯落生長,或玉枝臨天,或曲虬如龍,或千枝百干,或蔥蔥蘢蘢,或枝葉扶疏,各具神韻,各顯姿情。正是春花綻放的日子,血紅的,火紅的、粉紅的,洋紅的、大白的、素白的、深黃的、嫩黃的、鵝黃的、淡藍的、墨藍的、紫藍的、淡紫的、紫黑的,深黑的,黃中夾紅的,紅中夾白的、白中夾藍的,一樹多色的,一枝多色的,一花多色的,一瓣多色的,繽紛燦爛,如霞落山洼,多么的美麗,多么的壯觀!徜徉在這個山花的海洋里,我終于體味到什么叫做宛若仙境,什么是心曠神怡、心花怒放。
第三次,我給她采寄的不是樹葉,而是幽深箐谷里長年飛瀉著晶瑩浪花的石頭上生長著的幾綹翠色的青苔。她回給我的詩文如我在采摘青苔時所想象的一樣: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甘冽的泉水,從肥厚的植被下的泥隙里浸出來,匯成了清亮亮的山溪,在翩飛的蝶影中,在蜜蜂甜蜜的歌聲里,綠汪汪向前流淌。淌過一片彩虹斜映的草坪,一道陡然而現的高高石坎,瞬間把溪水拉成了仙女那飄飄的銀白色裙裾。清波蕩漾的泉潭里,各色的沙粒,歷歷可數。幾條沙鰍,擺動著灰黑色的尾巴,用長了細刺的肥唇,將一粒粒沙子拱得翻過來滾過去,一副頑皮愜意的樣子。沁涼的巖隙深處,兩三聲蛙鳴。聽得母親的呼喚,十幾只胖蝌蚪,從一簇水草中搖頭擺尾游出來,拖拽著晃蕩的光影,向蛙聲而去……
就這樣,每半個月,一片片一枝枝的南方橫斷大山的綠色飛到北方大漠邊緣,一篇篇綠色的詩文,則從北方大漠邊緣飛到南方來。
“石懸道細,半影斜枝掩湍流。蟋蟀聲聲逗草顫,月現枝梢頭。春花已是昨日景,密林稀聞鳥啁啾。風語呢喃說秋事,清霜浸葉秀。”——這是我寄出了幾片秋時的高山櫟葉后她借鴻雁傳回的詩文。
“出泥半尺斜地飄,蛇身龍形韌成條。環攀直往云天里,柔莖亦不恨天高。”——這是我寄出了幾片柔軟的藤葉后她借鴻雁傳回的詩文。
……
我給她寄了將近3年滇西橫斷山的青枝綠葉,她給我寫了將近3年贊美綠色橫斷山大森林景致的綠色詩文。
給她寄橫斷山的綠,非常抒情。讀她贊美橫斷山綠色的詩文,更是抒情。我們在綠色的抒情中渡過了一段終生難忘的綠色生命時光。
后來,她大學畢業了,我呢,在她臨近畢業時,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生命飄泊,足跡遍大江南北幾個省市,彼此失去了聯系。
我飄泊的足跡幾乎全部印在大山森林中。云南西雙版納原始森林,四川大涼山,廣西十萬大山,川鄂神農架,湘贛羅霄山脈,海南五指山,異域他鄉的每一樹綠色,每一片森林,都會讓我油然想起了北方的她,想起我們曾經的綠色傳遞。我留心每一地的植被,采摘了很多我在家鄉橫斷山大森林中沒有見到過的綠葉,制成標本,精心保存,準備一矣獲得她的新址,就立即給她寄去,讓她繼續分享南方的大綠。
結束飄泊生涯,我回到了滇西家中。幾乎與我回到離別多年的家里同時,一封來自北方的信抵達橫斷山腹地的寒舍。
陌生的地址,熟悉的筆跡。
是她寫來的。從地址上可以看得出,她現在在北方大漠邊緣的一個林場工作——她原本上的就是林學院,也許大學一畢業,她就工作在林業單位。
我立即意識到什么,急急忙忙打開信,果然不出所料,信里,裝著幾片肥厚的綠葉。
幾片寄自北方大漠邊緣的綠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