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憶是南潯

盧旭

聽得真切，是她的呼喚。我步履匆匆，循聲踐約而來。

來過多少次，已記不太清，那是在睡夢里。腳踏實地，親感親受，是心中的一種執念。這一念頭始于何時，是徐遲先生自傳體小說《江南小鎮》，還是名揚海外，非遺項目“輯里湖絲”，或兼有，早已潛藏于心。

滾滾長江，萬里奔騰，規溪納河，浩浩東去。大江尾端南岸，閃爍著一顆光耀九州八百年的燦燦明珠——中國近代園林第一鎮湖州南潯鎮。那積淀深厚的歷史文化，那燦若繁星的人文景觀，那動人幽思的明清古民居，那原汁原味的江南水鄉風情，構成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水墨圖畫。

這樣的古鎮，哪能不讓人心旌蕩漾！哪能不讓人思念神往！

到達小蓮莊時，仿晚唐詩人杜牧《山行》詩意筑構——太湖石假山正籠罩在一片如煙似霧的蒙蒙細雨中。雨不大，薄如紗，纏纏綿綿，若舞若揚。曼妙的舞姿在碩大如蓋的樹冠蹁躚，繼而，滑過樹梢、樹葉、樹身，半晌，才從亮綠的葉沿滴答下來，浸潤了腳下一塊塊蜿蜒伸展的斑駁青石。精靈一樣的霧或雨，將眼前的綠洗得極有層次，淡綠、蔥綠、墨綠，與一池碧荷相映成景，滿園的郁郁蒼蒼。

當地朋友說，小蓮莊是南潯至今唯一保存完好的“五巨構”名園之一。始建于清末光緒十一年，占地二十七畝，因慕元末湖州籍書畫家趙孟頫所建“蓮花莊”之名，亦稱“小蓮莊”。莊園主人為南潯“四象”之首劉鏞，經祖孫三代，歷四十年傾心營造，由義莊、家廟、園林、碑刻長廊等組成，其結構與風格堪稱江南近代園林中西合璧的典范。

我慢慢地行，靜靜地聽，默默地想。這千年古鎮，千年滄桑，經時光淘洗沉淀下來的歷史，需要安適的環境，細細閱，慢慢品。

小蓮莊之外，宜園、適園、留園、東園均為巨構名園。尚有覺園、桃園、穎園、述園等一批住宅園林。宋都南遷之后，南潯曾擁有各式園林二十六座之多。那四象八牛七十二黃金狗，無一不是藉輯里湖絲發跡致富的，他們在故土留下了不少名宅、府第，街巷、園林，園內皆曲徑幽幽，古木森森。那百年廣玉蘭、香樟、紫藤、丹桂、臘梅……雖歷經歲月，依舊蒼翠蔥蘢。

不知有沒有人想過，這千年古鎮如果少了水的縱橫流淌，水的細軟與滋潤，是不是少了許多的靈性，缺失了許多的韻致。這不就有了連接古運河的頔塘，有與頔塘近乎垂直的潯溪，特意為古鎮的至柔至美、至夢至幻相邀而來。

風和水秀，紅堤柳深，行舟泊岸，漁歌唱晚。小河靜靜從石拱橋下穿過，順著埠頭、系舟石墩;順著廊橋石階;順著騎馬樓的粉墻邊，緩緩流過，那水色就消失在一片紫藤花開、桂子飄香的黛瓦間。千古悠悠的南潯，就有了水晶晶、綠瑩瑩、活生生;也成就了徐遲先生筆下水晶晶的世界：水晶晶的春草，水晶晶的垂柳，水晶晶的寶塔，水晶晶的腳丫船，水晶晶的倒影，水晶晶的荷葉珠子……

古鎮與水相依相偎，沿河成街，因水結市，咫尺往來，皆憑舟楫。南潯的路，都是在水上行走的，岸與岸的溝通，街與市的連接，全靠橋了。三步一橋，五步一拱，沿河廊屋，脈絡于水。據說，歷史上最多時，南潯有橋一百九十多座。有橫跨運河的通津橋、洪濟橋、廣惠橋、清風橋……更有一步兩座橋，過橋不見橋……這些橋最早建于南宋，大多始建或重建于明清，有些橋還鐫刻有橋聯，或寓理，或抒情，或寫景，散發出濃厚的歷史文化氣息。元散曲家馬致遠作《秋思》小橋流水人家時，絕對想象不出南潯數十條水脈，數百座小橋，數千戶人家，數萬萬財富的繁榮與氣象。

南潯的財富，也是因水而生的。人說南潯是水做的，而蠶絲是水養的。南潯輯里湖絲，早在明代就列為帝王后妃的御用貢品，到1851年倫敦首屆世博會，被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授予金獎，獲贈“小飛人”證書，名震海外。上海開埠之后，南潯人憑借名揚海外的輯里湖絲，屢創營商奇跡，崛起了一個因絲發跡、令世人矚目的富商群體。人們以象、牛、狗三種動物的形體大小，暗喻他們財富多寡，俗稱“四象八牛七十二黃金狗”。這一群體財富總額相當于晚清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真可謂富可敵國。有的富商曾以豪俠的愛國救國情懷，從政治上支持近代的民主革命，經濟上鼎力促進辛亥革命，為建立民主共和國立下大功。

富商群體的產生，促進了經濟發展;經濟發展又促進了文化的昌盛，物資財富的積累，催生出崇文重教的社會風氣。著書立說，興辦教育，捐資辦學，以商養文，以商助教。明代，官學私學并存，清末民初，先后辦起了潯溪書院、明理學塾、潯溪女校、潯溪公學……經濟繁榮，文化昌盛，造就書香不絕，人才輩出。南潯古有“九里三閣老，十里兩尚書”之諺。僅宋清明三代，就出了進士四十一名，狀元一名，京官五十六名。明初，江南豪門當首推南潯沈萬三，只是早年隨父沈祐遷徙到了周莊。清末，南潯四象張氏后裔張靜江，在法國經商期間，結識孫中山，加入同盟會，為其領導的革命提供了大量經費，被孫中山稱之為“革命圣人”，并親題“丹心俠骨”相贈。張靜江為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

近代，體育教育家徐一冰，也是南潯人。1907年，徐一冰在上海創辦中國體操學校并任校長。1913年，更名為上海中國女子體操學校，是中國近代體育史上第一所女子體操學校。徐一冰的長子就是我國著名作家、杰出詩人徐遲，他創作的《哥德巴赫猜想》、《地質之光》等報告文學作品，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2001年，中國報告文學學會設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徐遲報告文學獎”，以紀念他在報告文學領域的突出成就。徐遲先生的弟弟徐舜壽，是新中國第一架噴氣式飛機總設計師，堪稱一門三杰。曾任國務院研究室主任桂世鏞;原國家科技部部長朱麗蘭;中國地質學創始人章鴻釗;首任林墾部部長梁希;火箭技術和結構強度專家中科院院士屠守鍔……他們都是從南潯這塊故土走出去的。

據說，建國后南潯一鎮在全國有影響的專家學者達八十多人，其中中科院院士、工程院院士八人，還有二百五十多名中高級職稱的教授、專家。江南小鎮罕見！泱泱華夏罕見！

道不盡，寫不完，這神奇的南潯！

一方方青石在腳下延伸，一株株古樹在伴隨著前行。穿越時空，去尋覓芳華，哪片葉子無故事！哪塊青石無傳奇！

石埠之外，穿藍色印花布衫的船娘，一櫓一欸乃，烏篷船就從廊檐邊的水面搖過，搖過老曲橋，搖過落水垂藤，搖過古樹邊嬉戲的孩子，搖過女人浣洗的河埠，搖過幽深斑駁的古宅院，搖進我別離南潯后久久的夢鄉里。

責任編輯/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