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價值理念對社會政策項目的討論和評估
——由退休人員醫保繳費的論爭說起

林 卡 侯百謙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浙江杭州310058）

主題欄目：中國老齡化問題研究

基于價值理念對社會政策項目的討論和評估
——由退休人員醫保繳費的論爭說起

林 卡 侯百謙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浙江杭州310058）

社會政策討論和政策制定活動都是由價值和理念所支撐的，因此，這些討論不能僅僅停留在對策分析層面，更應從價值理念的層面展開。從社會公平、社會公正、社會正義三個價值理念出發對退休人員繼續繳納醫保費用這一政策提議展開討論，說明退休人員繳納醫保費用這一提議既有違公平、公正原則，又與社會發展大勢背道而馳，且無益于解決醫保費用缺口問題。通過對這一政策的價值分析，強調價值理念在社會政策分析中所具有的功用，從而拓展社會政策研究的價值維度。

退休；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社會保障；社會公平；社會公正；社會正義；政策評估

一、導言：社會政策研究與價值理念

社會政策研究關注社會保障以及社會服務項目的設計和制度建設過程，但價值理念的沖突常常導致人們在政策設計中的爭論。不同的意識形態和福利理論強調不同的社會政策，并支持不同的政策主張，例如自由主義理論支持福利削減并強調個人責任，社會民主主義理論則倡導普遍福利和普惠主義的社會政策［1］。因此，在社會政策的討論中，我們必須對價值問題展開討論［2］。當然，在社會政策的論爭中也存在一些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的價值理念，例如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這三大價值理念就深刻地影響著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及發展程度。盡管人們對這些價值理念的內涵可以給予不同的解釋，但作為一般的原則，這些理念可以作為社會政策項目設計和評估的基本準則和理論前提。然而，迄今為止，在中國社會政策的研究中，關于這些理念的含義及其在社會政策評估中的運用的研究還十分缺乏。人們常常把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這三大理念視為自證的、同一序列上的概念，而缺乏對其內涵的澄清，也缺乏對運用這些價值理念來評估具體的社會政策項目的合理性分析，這使許多社會政策分析僅僅停留在管理層面或操作層面。基于這種狀況，本文將以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這三個價值理念的討論為基礎，展開對社會政策問題的案例分析。為了確立討論的前提，我們首先要對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這三個概念進行界定，因為在日常使用中三者常常被混用。

社會公平這一價值理念涉及社會群體之間、階層之間和階級之間的平等權利。這些權利可以表現在各個方面，譬如生存權利的公平、財產權利的公平、發展權利的公平、經濟權利的公平、政治權利的公平和文化權利（倫理）的公平［3］。在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上，社會公平的理念可以反映在個人勞動與社會回饋的相應程度上［4］，也可以反映在社會再分配項目上［5］，例如通過實行最低收入保障、公共住房以及義務教育等項目，使社會成員能夠享有發展的平等機會，或者通過收入再分配項目來縮小社會成員之間的收入差距［6］。

社會公正這一價值理念是衡量一個社會的社會關系和制度安排是否合理的依據。俞可平將社會公正界定為包含“權利的平等、利益分配的合理、機會的均等與司法的公正”［7］；厲以寧則將公正解析為權利平等、經濟公正和機會平等三個因素［8］；陳家剛談到，社會公正包括“權力的平等、分配的合理、機會的均等和司法的公正”［9］。這些對社會公正理念的界定都包含了社會體系合理性的含義。因此，社會公正理念反映了個人和社會群體的正當權利和義務，也可作為衡量一個社會項目或社會體系的運作是否合理的價值標準。我們可以參照汪榮有從倫理學的角度給“公正”下的定義：“公正就是人們在處理與他人和社會的關系時，能按照一定社會或階級的道德原則和道德觀念的要求，做到不偏不私，公道正直，是人們權利與義務、報酬與貢獻、獎懲與功過之間對稱關系的確立與認可。”［10］因此，在討論社會政策問題時，社會公正的理念要求社會保障制度能夠確保人們合理的權利與義務關系。

當有關社會公正的討論聚焦于制度安排的合理性時，社會正義這一價值理念則關注“應當”或“應為”。具有合理性的社會政策并不都符合社會正義理念的要求，只有那些順應社會發展大勢的“應為”或“應當”的政策設計（或政策改革）才能被看成是正義的。當然，“社會正義”是一個歷史概念，其內涵處于不斷的演化中。封建社會所認可的正義在現代社會中極有可能是非正義的，甚至反動的；而一些過去被認為是非正義的觀念（如民權民主和福利權利），到今天已成為現代人所具有的基本理念。人們在不同歷史時期對社會正義的不同認知，反映了社會進步的狀況。

以上關于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這三個概念的界定仍然過于抽象，為此，我們以收入分配為例來說明三者之間的聯系。社會公平要求社會制度具備能夠保障人們收入和經濟地位平等的各項制度設置；社會公正要求社會財富分配體系具有合理性，分配制度具有合法性；社會正義則要求確保社會制度以及人或社會組織行動的正當性、正義性。三者雖屬于不同層面，但又是相互聯系、相互依賴、密不可分的。其中，社會正義價值的要求比社會公平和社會公正的要求更高，因為只有符合社會正義這一價值判斷的項目和體系才是倫理正當的。為了具體展示這種關系，本文將以目前社會上熱議的退休職工醫保繳費問題為例，來探討如何從價值理念的基礎上對社會政策項目進行評價。

二、個案介紹：關于退休職工醫保繳費問題的爭議

根據歐洲福利國家的經驗，當經濟發展的速度放緩并開始下行的時候，“福利國家危機”的呼聲和削減福利開支的要求就隨之加強［11］。這些呼聲往往會導致自由主義的政策導向以及對個人福利責任的強調，而這些改革的主要倡導者往往來自福利財政部門以及與經濟相關的部門［12］。與此同時，公共福利部門和女權主義者則積極維護國家福利體系，倡導通過發展家庭政策和福利服務來確保公眾的福利權利。因此，盡管各類社會群體都認同福利改革的必要性，但如何進行改革，方向在哪里，受益者和受損者的利益分析就成為社會政策分析的基本議題［13］。

在中國，隨著經濟發展由高速進入中速階段，對福利項目進行改革的呼聲也日益增強。近年來，我們經常聽到來自一些部門（特別是財政部門）的福利改革呼聲，強調社保基金缺口，并提出降低社會保障開支的種種方案，包括退休職工醫保繼續繳費等政策倡議。另一些部門（如社會保障部門和民政福利相關部門）則強調社會保障體系向普惠主義方向發展的趨勢，并指出目前社會保障基金運作尚有大量結余。這些政策討論不僅基于福利財政和體系運作因素，更涉及價值觀念和政策所蘊含的理論前提，因而有必要從價值理念的角度對相關政策進行評估和分析。

本文以退休職工醫保繳費的政策倡導為例來評估社會政策項目的價值合理性和正當性。這一政策倡導出現在2016年年初，該提議要求企業退休人員繼續進行醫療保險項目繳費，這筆費用從退休人員所獲得的養老金中扣除［14］。根據《第一財經日報》的報道，該提議的項目設計是以當時（2015年底）全國退休人員平均養老金每月2 250元為繳費基數進行計算，要求退休人員每人每月繳納180元（或全年繳納2 160元）醫保費用。參照當前靈活就業人員的優惠繳費標準，這一繳費比率可以打折，從而降為每人每月百元左右。至于繳費設立的標準和打折的依據等問題，目前尚無法說明［14］。

由于這一政策涉及廣大民眾的切身利益，來自民間的反對聲十分強烈。“搜狐民調”調查了“退休人員繳納醫保費每人每月180元左右是否合適”這一問題，91．09%的網友表示“繳費偏高”，僅有6．68%的網友表示“比較合理”［15］。關于“退休人員該不該繳納醫保費”這一問題，在4萬多網友的回復中，明確表示“不同意”的高達83．54%，表示“同意”的僅占10．06%。與此同時，新華網針對退休人員醫保繳費問題也進行了網絡調查，表示支持的網友僅占6．67%，持否定態度的占93．33%［16］。

這一政策倡議引起了社會高度關注，社會保障學者的意見各不相同。支持者強調醫保基金的可持續性，認為如果退休職工不繳費會給醫療保險制度帶來老齡化風險，影響其可持續性［17－18］。也有學者認為，參與醫療保險繳費的在職職工相對年輕，看病較少，醫療開支也較小，而退休職工不交費，但醫療花費較大，這對繳費的在崗職工來說并不公平［19］。還有一些學者對國際社會保障制度進行比較，提出其他國家也存在職工退休后仍需繳納醫療保險費的案例［20］。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學者持反對意見，認為這一政策違背了已經出臺的社會保險法相關法條及其背后的立法精神，更違背了國家對人民已經做出的承諾［21］。從基金運作的財政壓力看，盡管隨著人口老齡化程度的提高，醫保基金在未來的運作會有一定的壓力，但在目前，這一壓力尚不明顯，醫保基金仍有大量結余［22］。另一方面，基于退休人員的賺錢能力逐步降低，養老金水平也不高的現實狀況，要求他們繼續繳納醫保費用會對他們本已拮據的退休生活造成極大的影響。這就要求國家作為社會保險基金的運作者能夠承擔起相應的社會保障責任，為廣大職工的基本生活和醫療狀況提供一定的保障。

此外，從公平性的角度來說，醫療保險參保人員在工作階段已經進行了繳費［23］，而根據社會保險項目的原則，投保人醫療費的給付應由項目的承保人（國家和政府）來承擔。如果這一政策發生變化，會促使一些尚未退休的參保人員不再繳費，從而降低醫保制度的覆蓋率［24］。而且，如果因為退休職工看病多就要多繳納醫保費用，那么也應該允許他們在年輕健康時少繳或不繳納醫保費用。否則，對年輕時已繳納醫保費用的退休職工來說顯然是不公平的［25］。

以上討論表明，在社會保障體項目的設立和討論中存在很多視角和觀點，爭議很多。這些爭議有些是由利益的差異和身份立場的不同所造成的，也有些是基于認識的不同或持有的理念和理論立腳點的不同所致，因此，從社會政策項目的價值理念角度展開分析，有助于把握問題的癥結，澄清對相關問題的認識。

三、從社會公平的視角展開討論

退休職工醫保繳費問題涉及醫療保險項目，也與養老保險問題掛鉤，因此，從社會公平的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就要明確社會保險項目所具有的社會再分配功能。社會保險項目與商業保險項目不同，由雇主、勞動者、政府三方共同承擔，由國家承擔運作責任。基于這一前提，我們不能簡單地使用繳費和回報這種商業保險的邏輯來評估其合理性。事實上，社會保險項目的費用來源并非簡單地基于繳費和支出的收支平衡。以養老保險的基金運作為例，2015年該基金運作具有4 592億元的結余，但當年各級財政補貼基本養老保險基金仍然高達3 548億元［26］，這說明社會保險基金的運作并非單純由繳費和支出兩方面因素所決定。

社會保險項目的社會再分配的功能可以從兩方面進行理解，即跨社會群體的再分配和跨代際的再分配。社會保險項目體現了共享原則，它可以通過項目運作使參保者分擔社會風險，從而使項目具有很強的統籌性。社會保險的跨群體轉移功能是確保勞動市場具有穩定的勞動力供給以及緩解勞動者后顧之憂的有效措施。據此，那種認為職工在退休后因為看病多就應該繼續繳費的看法實際上是假定了個人繳費與個人所得回報等同的邏輯，忽略了社會保險的社會統籌功用。

社會保險還具有跨代際轉移分配的功能。每個人都會經歷兒童、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個階段。從生命周期上說，每個公民在進入勞動力市場之前（兒童或青少年時期）或之后（年老退休后）都需要得到社會支持，而在他們身處勞動力市場時則通過自己的勞動來支持他人的生活資源。社會保險項目跨代際轉移支付的特點在現收現付制下十分明顯，即在職人員繳納的保險金用于支付上一代職工的退休金，而他們的退休金將由下一代職工（或繳費者）來支付。

在中國，目前的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項目均采取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的體系，具有明顯的跨代際轉移支付的特征，其中，社會統籌居于主導地位，個人賬戶所起的作用十分有限。這就要求退休人員的醫療保險費用由下一代人而不是他們本人來支付。這類社會政策項目的運行反映了社會的公共責任，體現了社會公平的價值觀念。因此，基于社會公平的價值理念來討論這一社會保險項目，我們就要強調退休人員所做出的歷史貢獻及其應得的回報。

四、從社會公正的視角展開討論

有關“社會公正”的價值理念強調權利和義務的對等關系［22］。這種權利和義務的對等原則涉及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組織、社會組織之間以及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就社會保險項目而言，不同繳費者之間形成怎樣的關系才符合社會正義原則？我們認為，一要體現公平，二要體現社會互助。以公平而言，社會保險項目所奉行的保險原則要求無論窮人還是富人，無論城市居民還是農村居民，只要是參保繳費者，都應該得到相應的給付。在醫保項目中，投保者不應僅具有繳費義務，其權利也應得到保障。如果退休人員被要求醫保繳費，那么在社會公正方面就會面臨一些難題：一些退休人員可能會因為不愿意繳費而喪失醫療保險權利（也喪失了其通過工作期間的繳費所獲得的醫療保險權利）；也有退休人員會繼續繳費，但由于退休職工已經沒有雇主和單位而成為“社會人”，如果繼續繳納醫療保險費用，則其費用要從退休工資中支付，這就使繳費成為個人責任，從而擴大退休職工群體與在職人員（得到企業單位的補貼）之間的收入差距。

在個人與國家的關系方面，社會保險項目的性質是單位和個人繳費，由國家或政府來承擔基金運作的責任。在此前提下，個人或單位只要按照法律要求參加了社會保險體系，并依據相應規定按時繳費，就已經履行了他們的責任；而社會保障基金的運作責任由國家承擔，與普通公民并無必然聯系。國家和政府可以拿這筆錢去經營或投資，可能產生盈利，也可能產生虧空；但無論是虧空還是盈利都該由國家或政府來承擔責任。因此，社會保險是參保者與國家之間在所保事宜上形成的契約，雙方都要遵守。打破這種契約就會影響原有契約的執行狀況，使人們將社會保險看作政府經營的“龐氏騙局”，并導致參保率下降。根據這一理由，我們不能以社會保障基金虧空為理由要求參保者多繳費，因為基金盈利了不會降低繳費率，因此，即使基金虧空了也不該要求投保者延長繳費期限或提高繳費率。

當然，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醫療費用的公共開支會不斷增大，如何應對這一挑戰是我們要正視的問題。統計資料顯示，2014年醫保基金收入和支出的增幅同比增長17．4%和19．6%，壓力不斷增大。對此，有學者質疑近年來一些地區的醫保基金出現捉襟見肘的情況是否真的是繳費過少而造成的，強調醫院以藥養醫、以檢查養醫的機制仍未根本破除，社保部門和衛生部門的協調、監管機制尚不完善，這些因素都導致了醫療費用昂貴［27］。小病大治、輕病住院、過度檢查、優勢群體享有過度醫療以及醫療資源的濫用，都是造成醫療資金短缺的原因［28］。這種負擔不該通過普通退休職工的繳費來彌補。在此意義上，加大改革力度，實現醫保、醫療、醫藥“三醫聯動”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出路。如果改革不到位，簡單地通過要求退休職工繳費來彌補醫保基金缺口，從而將過高的醫療成本轉嫁到退休職工身上，這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也是對退休職工的不公正。

五、從社會正義的視角展開討論

從“社會正義”的價值理念出發進行評論，我們要關注項目和制度的設置是否符合道義和發展的趨勢。社會正義與人類的價值和尊嚴息息相關，蘊含了人類社會對合理、和諧的社會秩序和利益格局的訴求。正如羅爾斯所界定的，“正義否認那種認為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剝奪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當的，不承認許多人享受的較大利益能綽綽有余地補償強加于少數人的犧牲”［29］。因此，從社會正義的角度看，社會政策項目的執行和運作必須要合乎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并且與社會發展的大勢相契合。從社會正義的角度出發，就要從“應為”的立場而非“實踐理性”的立場來討論這一問題。

目前，各發達國家都在力圖實現全民醫療和公費醫療體系，特別是歐洲的許多福利國家已經實現了免費醫療。在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也都在推行全民健保和免費醫療。在這一大趨勢下，強調退休職工醫療保險的個人繳費“義務”就顯得十分刺耳，與社會發展的總體趨勢背道而馳。特別是在中國，目前經濟總量在不斷增加而社會開支還十分有限。以醫療開支為例，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2013年歐洲主要國家公共醫療衛生支出占GDP比重的情況，德國和法國超過11%，英國、瑞典為9%，而中國只有5．6%。在這種背景下，要確保社會正義，實現老有所養、病有所醫的基本社會理想，就需要增加公共投入，使大家能夠分享經濟增長的成果。因此，以“底線公平”、“適度普惠”和“公共服務均等化”為導向［30］并形成“廣覆蓋、保基本、多層次、可持續”的發展方針就十分必要，而退休人員繳費這一政策倡導的價值導向與適度普惠的要求是相悖的。

除了把社會正義作為一般原則進行社會政策項目評估外，我們也可以運用程序正義、目的正義和結果正義等概念對問題進行更為具體的分析。從程序正義的角度看，社會政策的倡導應該以合乎法律原則為前提，因為法律是保障社會正義的基本工具。從這一角度來看，人們會質疑退休人員醫保繳費這一政策與社會保險法的規定相違背。按照2011年社會保險法的規定：“參加職工基本醫療保險的個人，達到法定退休年齡時累計繳費達到國家規定年限的，退休后不再繳納基本醫療保險費，按照國家規定享受基本醫療保險待遇。”從程序上說，相關法律在修改之前必須嚴格執行而不能被任意侵害和打破。退休職工免費享有基本醫療服務的權利應該得到保障，我們要維護社會保險法的有效執行，即使醫保基金的運作在一些地方可能會出現缺口，也不能以損害社會保險法的權威性做代價，更不能以政策代替法律。

從目的正義的角度看，倡導退休人員醫保繳費政策的目的據說是為了平衡醫療費用的收入與支出。不過，從社會正義的角度看，普通繳費者對社保基金的財政運作狀況不應該承擔責任（而且事實上他們也承擔不了責任）。投保者在履行了法定的繳納義務后，有權要求政府也履行其法定的承諾。這一權利并不是國家“賜予”的，而是他們憑自己的歷史貢獻所贏得的，是他們歷史上勞動收入的一部分。這些退休職工在他們的青壯年時期為中國社會主義建設貢獻了力量，但當時的工資待遇很低，經濟條件差，生活較為艱難。因此，從項目設計的目的正義性而言，對他們退休以后的醫療保障安排要能充分體現國家對他們的歷史貢獻進行補償的原則，而非背道而馳。這樣的政策才能符合社會正義原則，而不能以財政缺口為由來替代倫理原則和社會正義的要求。

另外，從結果正義來看，如果退休人員繳納醫保的政策落地，則會要求現有退休職工每年繳納2 000多元，這對于沒有其他收入的退休人員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目前退休職工的平均退休養老金為每月2 200左右）。考慮到他們（在失能之前）所能報銷的醫藥費通常為每年2 000－3 000元（不包括自付的醫療費用部分），則2 000多元的繳費意味著他們要將得到的醫保費用全部或大半上繳，從而降低了醫保的真正作用。況且，即使要求退休人員繼續繳費，其繳納的醫保費用總值對于解決醫保費用的缺口問題也只是杯水車薪，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六、結 論

本文通過對退休人員醫保繳費的個案分析，展示了社會政策爭議的價值維度。文章以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三個價值理念展開對社會政策個案的研究，強調從“應為”的角度出發進行價值反思的必要性。誠然，我們要客觀看待醫療保險基金運作所面臨的壓力，一些地區的社會統籌費用確實出現收不抵支的現象。然而，我們同時也要看到，中國在發展醫療教育和社會保障方面的公共財政投入水平在國際比較中還很低，亟待“補課”。而且，我們也要強調醫保費用短缺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來自基金運作本身和各種醫保項目運作的問題（如報銷的規定和醫療資源的濫用等），由這些問題引發的后果不應轉嫁到普通參保者身上。這表明醫保項目的運作既要開源節流，更要抓住關鍵問題從制度上予以解決，而不是簡單地要求參保者多繳費。在此，強調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三個價值導向，實現“共享”理念，推進醫療保障事業的進一步發展，是我們應有的責任。

［1］林卡、陳夢雅：《社會政策的理論和研究范式》，北京：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08年。［Lin Ka ＆Chen Mengya，Theories and Research Paradigm of Social Policy，Beijing：China Labour ＆Social Security Publishing House，2008．］

［2］唐鈞：《社會保障價值理念溯源》，《中國社會保障》2012年第2期，第28－29頁。［Tang Jun，″Sources of the Ideas and Values of Social Security，″China Social Security，No．2（2012），pp．28－29．］

［3］萬斌、趙恩國：《公平、公正、正義的政治哲學界定及其內在統一》，《哲學研究》2014年第9期，第109－112頁。［Wan Bin ＆Zhao Enguo，″The Definition of Equality，Fairness，and Justice and Their Inherent Consistency in Terms of Political Philosophy，″Philosophical Researches，No．9（2014），pp．109－112．］

［4］郭殿生：《論我國社會保障制度設計中的價值理念及政策取向》，《人口學刊》2003年第2期，第50－53頁。［Guo Diansheng，″Study on the Value Theory and the Policy Orientation in the System Design of Social Security of Our Country，″Journal of Demography，No．2（2003），pp．50－53．］

［5］喻權良、喻文德：《社會保障的公平性分析》，《重慶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第110－112頁。［Yu Quanliang ＆Yu Wende，″Analyzing the Fairness of Social Security，″Chongqing Social Science，No．2（2005），pp．110－112．］

［6］宋林飛：《第三次分配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途徑》，《學海》2007第3期，第68－72頁。［Song Linfei，″The Third Distribution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Harmonious Society，″Academia Bimestris，No．3（2007），pp．68－72．］

［7］俞可平：《社會公平和善治是建設和諧社會的兩大基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05年第1期，第4－6頁。［Yu Keping，″Fair Society and Good at Administration Are Two Foundation Stones of Building Harmonious Society，″Studies on the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No．1（2005），pp．4－6．］

［8］韓強：《評厲以寧和吳敬璉的公平觀》，《金融博覽》2005年第2期，第33－34頁。［Han Qiang，″Commentary on Li Yining's and Wu Jinglian's Views of Fairness，″Financial Digest，No．2（2005），pp．33－34．］

［9］陳家剛：《生態文明與社會公平》，《新華文摘》2008年第2期，第32－33頁。［Chen Jiagang，″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d Social Fairness，″Xinhua Digest，No．2（2008），pp．32－33．］

［10］汪榮有：《經濟公正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Wang Rongyou，On Economic Justice，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0．］

［11］C．Pierson，Beyond the Welfare State？—New Political Economy of Welfare，Pennsylvania：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

［12］［加］R．米什拉、鄭秉文：《西方福利模式的改革趨勢：日益背離普享原則》，《國外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第18－25頁。［R．Mishara ＆Zheng Bingwen，″The Globalization and Welfare States，″Social Science Abroad，No．3（2008），pp．18－25．］

［13］R．Pierson，The New Politics of the Welfare Stat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14］佚名：《退休人員要不要繳醫保費》，2016年1月4日，http：／／finance．ifeng．com／a／20160104／14146184＿0．shtml，2016年1月29日。［Anon．，″Will the 72Million Retired Need to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04，http：／／finance．ifeng．com／a／20160104／14146184＿0．shtml，2016－01－29．］

［15］佚名：《退休人員該不該繳納醫保費 逾八成網友明確說不》，2016年1月4日，http：／／news．survey．sohu．com／poll／result．php？poll＿id＝89413，2016年1月29日。［Anon．，″Should the Retired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80%of the Internet Users Said No，″2016－01－04，http：／／news．survey．sohu．com／poll／result．php？poll＿id＝89413，2016－01－29．］

［16］佚名：《若退休人員仍承擔醫保繳費你支持嗎？》，2016年1月5日，http：／／forum．home．news．cn／vote＿dc．jsp？voteid＝16402，2016年1月29日。［Anon．，″Do You Support That the Retired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05，http：／／forum．home．news．cn／vote＿dc．jsp？voteid＝16402，2016－01－29．］

［17］肖瑋、南淄博：《醫保改革不能止步個人繳費》，2016年1月4日，http：／／www．bbtnews．com．cn／2016／0104／135168．shtml，2016年1月29日。［Xiao Wei ＆Nan Zibo，″The Reform of Medical Insurance Should Not Only Focus on Individual Contribution，″2016－01－04，http：／／www．bbtnews．com．cn／2016／0104／135168．shtml，2016－01－29．］

［18］朱恒鵬：《退休人員繳醫保公平合理且唯一可行》，2016年1月28日，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6－01－28／doc－ifxnzanm3743395．shtml，2016年1月29日。［Zhu Hengpeng，″the Retired Paying Their Health Insurance Is the Only Solution，″2016－01－28，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6－01－28／doc－ifxnzanm3743395．shtml，2016－01－29．］

［19］王楊：《退休人員還繳醫保欠情理》，2016年1月3日，http：／／view．news．qq．com／original／intouchtoday／n3393．html，2016年1月29日。［Wang Yang，″It's Unreasonable That the Retired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03，http：／／view．news．qq．com／original／intouchtoday／n3393．html，2016－01－29．］

［20］崔文苑：《退休人員繳醫保：現實有必要細節待推敲》，2016年1月8日，http：／／paper．ce．cn／jjrb／html／2016－01／08／content＿288793．htm，2016年1月29日。［Cui Wenyuan，″The Retired Paying Their Health Insurance：Necessary But Details Need to Be Discussed，″2016－01－08，http：／／view．news．qq．com／original／intouchtoday／n3393．html，2016－01－29．］

［21］徐立凡：《退休人員醫保不宜逾法而行》，2016年1月5日，http：／／epaper．jinghua．cn／html／2016－01／05／content＿270135．htm，2016年1月29日。［Xu Lifan，″The Retired Paying Their Health Insurance is Breaking the law，″2016－01－05，http：／／epaper．jinghua．cn／html／2016－01／05／content＿270135．html，2016－01－29．］

［22］王海明、孫英：《社會公正論》，《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第67－74頁。［Wang Haiming ＆Sun Ying，″On Theories of Social Justice，″Journal of the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No．1（2000），pp．67－74．］

［23］滑璇：《要資金平衡，更要公平公正退休職工繳納醫保須審慎研究》，2016年1月15日，http：／／www．infzm．com／content／114759，2016年1月29日。［Hua Xuan，″To Keep the Fund Balanced and the System Fair，It Should Be Carefully Researched regarding the Retired Paying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15，http：／／www．infzm．com／content／114759，2016－01－29．］

［24］戴玉璽：《化解醫保支出壓力，別先打民眾主意》，2016年1月12日，http：／／www．bjnews．com．cn／opinion／2016／01／12／391136．html，2016年1月29日。［Dai Yuxi，″Don't Think about the Common People First When Talking about Releasing the Pressure of Medical Care Spending，″2016－01－12，http：／／www．bjnews．com．cn／opinion／2016／01／12／391136．html，2016－01－29．］

［25］李軼捷：《退休人員繳醫保或將“做加法”》，2016年1月11日，http：／／gov．eastday．com／ldb／node41／node2151／20160112／n50837／n50840／u1ai262394．html，2016年1月29日。［Li Yijie，″The Retired May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11，http：／／gov．eastday．com／ldb／node41／node2151／20160112／n50837／n50840／u1ai262394．html，2016－1－29．］

［26］人社部：《2015年度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16年5月30日，http：／／www．gov．cn／xinwen／2016－05／30／content＿5078119．htm，2016年6月29日。［Ministry of Human Resources and Social Securit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Statistical Bulletin o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Resources and Social Security in 2015，″2016－05－30，http：／／www．gov．cn／xinwen／2016－05／30／content＿5078119．htm，2016－06－29．］

［27］周東旭：《朱俊生：讓退休人員繳費得先算清醫保賬》，2016年1月5日，http：／／opinion．caixin．com／2016－01－05／100895991．html，2016年6月19日。［Zhou Dongxu，″Junsheng Zhu：Do the Calculation First and Then Ask the Retired to Pay Their Health Insurance，″2016－01－05，http：／／opinion．caixin．com／2016－01－05／100895991．html，2016－06－19．］

［28］孫海華：《代表委員把脈“看病貴”——看病個人負擔比例應不超25%》，2008年2月8日，http：／／zqb．cyol．com／content／2008－03／08／content＿2093816．htm，2016年1月29日。［Sun Haihua，″NPC Member's View on Expensive Medical Cost，″2008－02－08，http：／／zqb．cyol．com／content／2008－03／08／content＿2093816．htm，2016－01－29．］

［29］［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J．Rawls，The Theory of Justice，trans．by He Huaihong，He Baogang ＆Liao Shenbai，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 Press，1988．］

［30］景天魁：《底線公平與社會保障的柔性調節》，《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6期，第32－40頁。［Jing Tiankui，″Baseline Equality and the Flexible Adjustment Mechanism of Social Security，″Sociological Studies，No．6（2004），pp．32－40．］

Discussions and Evaluation on Social Policy Programs from the Value Perspective：On the Proposal Requiring the Retirees to Pay Social Security Premiums for Their Health Care

Lin Ka Hou Baiqian
（School of Public Affair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58，China）

Social policy proposals and the policy－making actions are all value－embedded．The debate about a proposal asking retirees to pay attribution to the social insurance program of health care could disclose the nature of values，both as the instrumental means and guiding ideals，in the evaluation of social policy program．This policy proposal，initiated in the beginning of 2016，requests the pensioners to pay their attribution to the statutory healthcare insurance program．This could，in the view of some supporters，increase the financial sustainability of this program，and for some supporters，this may help to prevent inequality occurred if the retiring pensioners spending more costs in health care than young workers，do not pay for the program but young workers as current employees pay for．On the other hand，some scholars claimed that this policy proposal violates the Social Insurance Law，and it runs against the state's commitment of insuring employees．Considering the low level of income for pensioners and their limited capacity ofearning，we may assume that this policy proposal will increase retirees'difficulties in living．

To assess the rationale of this policy proposal，we need to evaluate its significance from the approach of values．Three key notions are involved in this assessment including social equality，social fairness，and social justice．The norm of social equality requires us to look at the redistribution effect of social insurance in terms of equality cross－groups and cross－generations．In particular，in the current pay－as－you－go system，the effect of cross－generation distribution of income transfer is evident．This implies that in this system，employees should pay the program for the pensions of the last－generation employees，while their pension in the future should be sourced from their next－generation employees．

From the prospective of social fairness，the principle of social insurance assigns the payers a duty of making contribution，whereas the state takes a duty of program operation．Therefore，no matter the fund runs a deficit or surplus，the state should take this operational duty alone，not to shift the financial burden of program operation to the payers or contributors．The value of social justice requires consistency between social policy design and social development trend．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most developed countries in Europe have achieved free health care or universal coverage of public health care service，and in the same way，Taiwan and Hong Kong in Great China region are also striving for universal coverage of the public health care system．In this global context，a voice that asks retirees to pay medical insurance as a″duty″is quite unpleasant to hear，and run against the development trend．

Hence，discussions over social policy schemes should be examined from the prospect of″what should be done，″and reflect upon underlying values．At present，the Chinese levels of pubic spending on health care，education，and social protection stand low in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s，efforts should be made to increase the pubic spending on these areas in order to reach at the stand of″bottom－line fairness．″However，the policy proposal that asks retirees to continuously contribute to the health care program is contradictory to the principle of the″moderate inclusiveness．″Still，we should also remind that the pressure of health care cost mostly come from those problems in hospital administration and the patient－doctor relationship，etc．And therefore，the right way of handling with these problems is to resolve these problems and to decrease abuse of medical resources by the advantaged groups，instead of the way of increasing the burden of pensioners for charging fees．

retiree；endowment insurance；medical insurance；social security；social equality；social fairness；social justice；policyassessment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6．04．214

2016 04 21［本刊網址·在線雜志］http：／／www．journals．zju．edu．cn／soc

［在線優先出版日期］2016 10 28［網絡連續型出版物號］CN33－6000／C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7149073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ZD163）

1．林卡（http：／／orcid．org／0000－0002－5282－0241），男，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社會科學博士，主要從事社會政策、社會保障、社會工作研究；2．侯百謙（http：／／orcid．org／0000－0003－0563－0485），男，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社會保障、社會福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