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聽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描述,王以培是一個很特別的大學老師。每當他走進教室,學生們看到的這位老師總是雙手不得閑,一手拎著一個包,一手捧著一堆書,身上還背著一個挎包,他會把帶來的書全擺在講桌上。熟悉他的學生們都知道,那些書是他講課前一周看過的,遇到不錯的內容他會劃記號,上課時他會結合好幾本書的內容來講述他的觀念。
王以培自己跟記者說,學生見到他走進教室的那一刻,他其實并沒有“準備好”,既沒有做好PPT,也沒有任何講義、講稿,除了清楚即將授課的主題外,并不知道自己將要具體講些什么,但是靈感總是源源不斷。他認為上課是一個創作,而非復述過程,而他很享受這種即興發揮,將通靈的感受發揮到極致。
每個人每一周的想法與上—周的不可能完全一樣,身邊總會發生一些事隋,總會有新的體會,這是王以培在課堂上以周為單位闡述觀念的理由,這是他在教學中的創新,他會帶給學生很多最新的知識。能夠做到這一點,除了他多年積累的深厚中外文學功底與品位修養外,還因為“思無邪”——他認為,教學與創作一樣,最重要的便是“拋開私心雜念”。
“思無邪”是王以培的座右銘,見到了王以培本人,就明白了為什么他會寫童話。
王以培要講中國式的童話,他在孔子、孟子、老子的語錄中找到了中國童話的元素,孔子會跟學生們在一起談“風乎舞雩”。老子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孟子也說:“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認為所謂赤子,就是將老人和孩子合為一體,而“赤子之心”則是歷經滄桑而一塵不染,并返璞歸真的童心。
“傳統應該是有生命力的,是最有魅力也是最酷的。”他說。在他看來,舞雩臺只是一個象征,它不必存在于沂水邊,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因為情懷是過去的也是現在的,是可以穿透時間障礙,在人類心中長存。而傳統不必老氣橫秋,也可以是現代時尚的,他因此用童話來表達自己對傳統的感悟。這是他寫童話的來源之一。
王以培寫過一個童話,題目叫“套娃”。他在其中表達的觀念是,他覺得真正有智慧的人,他的年齡應該是并存的,比如這個人今年20歲,并不是說他只是20歲,他會是從1-20歲的每一歲,因為這些孩子就像套娃—樣,還存在于這個人的生命當中。他本人就經常回憶起兒時的事情,有時會覺得童年似乎還沒有過去。這是他寫童話的另一種方式。
他已經在長江三峽邊旅行采訪了l5年,當地老人給他講過很多神話故事,他把聽到的故事和靈感來源于三峽的創作也寫進了他的童話之中。這是他寫童話的第三種方式。
他曾創作過一個童話,大致意思是,一個人向往一片深藍,這是一個簡單的心愿,—種對永恒,對純粹世界的追隨,但是結果帶給她的是危險,是死亡。他用這樣的童話來講述一個人擁有童心是危險的,這也是為什么每個人都有童心,只是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有的在成長過程中慢慢消失了,這是世間艱辛造成的,不過,嚴酷的現實恰恰又成為了童話的土壤。
他說,童話是現實生命的苦酒釀出來的蜜。
“我不是一個只旅行不讀書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只讀書不關心周遭世界的人;如果一個人把《史記》放在現實生命中來閱讀,他必然有所發現,有所創新。”王以培說。
王以培邊旅行邊寫字,他愿意把學習知識與生命旅途結合在一起。
他把文字和自然融合在一起。因為在他看來,漢字本身就是從自然中來,從大地上草木蟲魚中來的。“就像一條瀑布落下來,能看到‘川字一樣。”他說。這樣,芳草、雪花與水面上的波紋,都能演變成文字,他于是創作了童話“草書”,“雪書”,“水書”。
他在大學教《說文解字》時,跟學生講“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學習文字的過程對他來說是對生命和自然的認識和了解,也是認識自我的過程。
在2001年以前,王以培流浪了10年。他走遍天南海北,尋找他的故園。
—旦有人問他走了那么多地方,得到了什么,他就用童話來回答。
從前有個老流浪漢,他走了一輩子,去過很多地方,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把那個地方裝到他的布口袋里。這樣他老了以后,他每天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比如想去紐約,他就把紐約從布口袋里拿出來,鋪在地上,于是他就躺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在細雨中聽著1969年的搖滾樂。他想去煙雨江南,他就把江南從布口袋里面拿出來,枕著“江楓漁火對愁眠”。他死去后,人們打開他的布口袋,里面除了兩件破衣服和幾件空酒瓶,什么都沒有。
他覺得他什么也沒得到,可是卻把整個世界背在了自己的布口袋里,這是一個人無形的財富。他說,這樣的財富也是樸素的,就是破衣服與空酒瓶,但是對他來說,這是最佳的生命狀態。“我不用去哪里,哪兒部在我的布口袋里。”他說。
跟童話里的老流浪漢不同的是,王以培在2000年時就結束了流浪。2000年的某一天,他在意大利龐貝古城,那里被火山埋了,能看到的是當地地方官留下來的文獻。那一刻觸動到他,讓他似乎找到了自己藝術創作的故園。
“我是一個熱衷于宗教的人,讀佛經,也讀圣經。照理來講,我到了巴黎圣母院應該很感動才是,但是沒有。我只是覺得很震撼,卻沒有感動。”王以培說,但是,來到三峽淹沒區,看到那些廢墟,看到殘磚瓦礫中夾著小孩兒衣服,破碎的瓷碗,他一下就落淚了。他覺得這正是他尋找多年的故園。“一個人找到家,找不到家,他心里是清楚的,能感受到的。”
長江邊上的三峽淹沒區,不僅讓王以培找到了精神的家園,也讓他找到了自己創作的使命感。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去流浪了。
“等于我繞了一圈又回來了'自己本真的東西沒有丟。我不管繞到哪里,法國也好,西班牙也好,或者美國也好'有知識也好,沒知識也好'我這顆心是沒有變的。只是悲慘的是,一個流浪漂泊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家園,而這個家又被水淹沒了。”他說。
王以培l5年來在大學教書的時間間隙也會在三峽游走,聽老人們講過去的故事。他寫作了系列作品“長江邊的古鎮”,現在正寫第五本《往生》——“就是往生命里去,到永恒中去。”他說,盡管現實嚴峻,困難重重,但自從見到龐貝廢墟的那一刻,他就明確了自己在精神上的神圣使命:用行動和文字來保存精神的家園。他說:“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它能夠保存一個在現實當中被毀滅了的世界,它能夠保存一種文明,一種精神。”
王以培曾在法國學習比較文學,如今也教授法國文學,他說,不同文學的學習與多年的流浪帶來的最大影響是讓他心明眼亮。他看到了每個民族各自的命運,看到了這個世界的豐富性,他在這種豐富性中看到了差異,也找到了人類普遍的一致與唯一。
布谷,來自“不古”。王以培在人類共性當中找到個性:人的生命都是短暫的,但人們都希望從短暫達到一種永恒。不古就是不古不朽。
他的童話集取名“布谷鳥”。
王以培在接受采訪的前幾天看到了一段文字講述藝術家憑著天性將萬事引向細節,他認同那樣的狀態,認為自己就是在用非抽象的生命旅程去感受哲學與文化。在采訪中輕易流露最近的收獲與體會,像極了學生描述他在課堂上的模樣。
走進采訪約定地點時,王以培不知道自己將會表達什么,他相信神秘莫測的通靈感受。其實自從翻譯完《小王子》和法國詩人蘭波的作品之后,他就更珍惜這種狀態。他可以將想象看成現實所見,可以將現實變為童話,二者之間似乎都沒了穿越一說,融為一體,這是記者看到的他的通靈感受。這就是那個會講中國式童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