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態自治主義或“生態無政府主義”,是一種基于生態中心主義的哲學價值與倫理觀的環境社會政治理論或生態文化理論。它的核心設定是:人類社會理應以一種充分尊重和遵循自然生態世界及其規律的方式生存與生活,相應地,對一種合生態的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的重釋和重構,不僅是我們應對當今世界生態環境危機的適當起點,也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所迫切需要的綠色變革的深層動力。但迄今為止,生態自治主義的現實挑戰價值仍遠遠大于它的現實變革力度或成效。換言之,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生態自治主義代表著從自然生態立場(視角)反思與重構人類現代文明的時代高度和理性邊界,盡管我們總是可以對它的任何一個具體設想或方案提出基于當下現實的“有效”或“正確”的批評。
[關鍵詞]生態自治主義;生態無政府主義;生態文化理論;綠色變革;環境政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綠色變革視角下的國內外生態文化重大理論研究”(12AZD07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郇慶治,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
“生態自治主義”或“生態無政府主義”,是一種基于生態中心主義的哲學價值與倫理觀的環境社會政治理論或生態文化理論。它的核心設定是:人類社會理應以一種充分尊重和遵循自然生態世界及其規律的方式生存與生活,相應地,對一種合生態的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的重釋和重構,不僅是我們應對當今世界生態環境危機的適當起點,也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所迫切需要的綠色變革的深層動力。那么,它在何種意義上構成了一種生態文化理論,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促動我們所期望的綠色變革或轉型呢?
一、生態自治主義的主要理論流派及其新進展
如果把生態自治主義或生態無政府主義嚴格地界定為一種眾生平等的生態(生物、生命)中心主義價值觀基礎上的、對合生態規模的人類社會形態的政治想象與追求,那么,形式各異的“生物區域”和“生態公社(社區)”構想與實踐,是最名副其實的代表性理論流派。此外,至少在相當程度上,“地球第一!”(Earth First!)運動也突出展現了一種生態自治或無政府社會與政治的“革命性”意蘊。因此,筆者在此選擇這三者作為生態自治主義的三個主要流派,并系統討論它們的歷史演進以及最新進展。
(一)生物區域主義
生物區域主義(eco-regionalism)是一種首先在北美綠色運動中形成的觀念,隨后影響到了歐洲的生態政治理論和綠色運動。
“生物區域”作為一個社會政治概念的大眾化,始于皮特·伯格(Peter Berg)和雷蒙·達斯曼(Raymond Dasmann)1978年在圣弗朗西斯科地球圓桌會議上的發言①。他們提出,“生物區域”包含著兩層意涵:既是一個地理空間,又是一種大眾意識領域。也就是說,它意指一個自然地理區域以及其中的人們所形成的應該如何生存與生活的感知,因而是地理與文化心理的綜合體。依此,他們主張,需要發動一場重新定居(re-inhabitation)運動——成為某一生物共同體的成員而不再是它的剝奪者,使人類社區與非人類自然在特定生態系統的層面上實現統一。
除了皮特·伯格、雷蒙·達斯曼,主張生物區域主義的思想家還有科克帕特里克·塞爾(Kirkpatrick Sale)、吉姆·多奇(Jim Dodge)、布賴恩·托卡(Brian Tokar)、加利·斯奈德(Gary Snyder)、恩斯特·卡萊恩巴赫(Ernest Callenbach)、戴維·哈恩克(David Haenke)和莫里斯·伯曼(Morris Berman)等②。他們的共同看法是,生物區域是一些并非由政治邊界(城市、省州或國家),而是由自然、生物和地理特征所界定的地域,比如山脈河流、植物分布、氣象或土壤類型、動物棲息地等。北美洲類似的地域有奧薩克(Ozarks)、索諾拉(Sonora)沙漠、西北太平洋的卡斯卡迪亞(Cascadia)、北緬因和東加拿大沿海、阿帕拉齊亞(Appalachia)等。當然,這些區域還可以劃分為更小的流域和山脈。而在他們看來,只有在這些生物區域層面上,人們才可以做到以生態健康與可持續的方式來生活,才會充分意識到:生物區域是一個社區的內部環境,就像家居是一個家庭的內部環境。
科克帕特里克·塞爾是生物區域主義的主要理論家。他的思想被概括為“分散主義哲學”,而他本人也同時被稱為新勒德主義(Neo-Luddites)運動的領袖、反全球化的左翼主義者和新脫離主義運動的理論家③。
在《大地之子:生物區域主義觀點》一書中④,塞爾系統論述了生物區域主義的社會政治觀點。為了回應當前的和即將到來的生態危機與經濟危機,他認為應引入一種不同于傳統政治的“生物區域主義”的替代性方法,其核心是創建無數小規模的、更加生態健康的和個體負責的社區,這些社區擁有可更新的能源與文化。“我們必須了解我們周圍的土地,掌握它的全部知識和潛在可能性,依順著而不是違逆它去生活。我們必須明白,生活在土地上意味著遵循其方式與節奏生活在它的自然區域中——它的生物區域中”⑤。在他看來,未來綠色社會的理想圖景是,各個生物區域內由各不相同的人類社區進行自治,并在此基礎上建立生物區域之間的邦聯性合作,從而保證地球整體生態與社會的和諧共生。
不僅如此,塞爾還努力實踐他的生物區域主義或政治“脫離主義”思想。2004年,他倡導創建了“中德勒伯里研究所”(Middlebury Institute),致力于推動分離主義、脫離和自決的研究,并擔任所長。2006年,該研究所倡議組織了第一屆北美脫離主義代表大會,吸引了來自16個脫離主義組織的40多名與會者,并發表了關于脫離相關原則的“伯靈頓宣言”。
吉姆·多奇盡管反復強調對于生物區域主義者來說實踐相對于理論的重要性,但他仍明確指出了生物區域主義的三重維度:對自然系統重要性的承認,尊重,無政府主義取向,精神甚或宗教意蘊;并在此基礎上作了如下界定:一種尊重與遵循生物整體性的文化,一種分散的、自決的社會組織方式,一種欣賞與促成其成員的精神發展的社會①。
在《綠色選擇:創造一個生態未來》一書中②,布賴恩·托卡把生物區域主義思想與運動作為廣義的綠色運動的內在組成部分。在他看來,現代生態學所揭示的生物共同體間的相互依存和生態多樣性,啟迪并激發了綠色政治的社會變革與生活方式的革新戰略。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多地遵循或借鑒生態學的原則(尤其是自主、平等、合作),來重建現代社會的經濟與政治,而綠色替代性選擇的兩個關鍵性要素就是挑戰增長經濟和實現真正民主。增長經濟所創造(依賴)的無限富裕神話,不僅在資源上和生態上是不可持續的,還在以一種極其不公正的方式破壞著世界廣大地區民眾的基本生計;而實現合生態的民主,在政治上意指一種“基層民主”——社區居民以面對面的方式討論相關事項并作出最后決定;在經濟上則意指一種“分散化經濟”——社區對小規模、地方化經濟生產與需求滿足的自主掌控,以及對土地的精心照管。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托卡認為,美國綠黨將其基本原則由聯邦德國綠黨的“四原則”(生態學、社會責任、民主和非正義)擴展到包括“分散化”原則,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該原則明確強調了將現代政治與經濟重新指向基層社區層面的必要性。基于此,他把20世紀90年代初的美國綠色政治概括為圍繞著基層社區而展開的運動。比如,圣弗朗西斯科市民本著生態負責的原則重新設計城市規劃,而洛杉磯、芝加哥和柏克利的市民則在探討生態健康的城市生活的可能性。這其中孕育的一個非常激進的觀念是:城市應該尊重與順應周圍荒野的影響,而不是簡單地試圖消除它們。
不僅如此,托卡認為,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生物區域主義的理念與實踐,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形成中的綠色政治③。在他看來,最典型或最為成功的三個區域分別是:一是從加利福尼亞中部海岸到俄勒岡的西斯基尤(Siskiyou)山的地域,二是更北方的維拉米特(Willamette)河谷,三是奧薩克山脈和高原——在所有那些生物區域主義觀念牢固確立的地方,它都激發了人們的新區位感、與自然節奏的協同感和與眾生萬物和諧相處的整體性認同。尤其是奧薩卡地區,還組織了自己的年度性聚會——“社區大會”。社區大會不僅把志同道合的人們聚集在一起,而且制訂了每一個領域詳盡的行動計劃,并交給相應的工作組去貫徹落實。1984年5月舉行的第一屆北美生物區域大會的決議指出:生物區域主義是一種對自己周圍方方面面的學習。它是對地方環境、歷史和導向可持續未來的社區志向的主動熟悉。它依賴于安全與可更新的食品和能源來源。它通過提供社區內的多樣性服務,循環使用我們的資源和與其他區域交換有限的剩余產品,來保證就業。生物區域主義致力于滿足地方性的基本需要,比如教育、保健和自治等。
可以看出,生物區域主義的社會政治愿景與實踐的關鍵,是通過重新界定一些更合乎自然生態的生物地域,來挑戰傳統的行政疆界與城鄉分野。就前者而言,其最終目標是用一些北美自然性區域來取代現存的政治實體,使美國由目前的超級大國逐漸分解為若干個更加自然的民族實體,以至于不再能支持世界戰爭與使用核武器。相應地,北美洲逐漸發展為一種分散化和可持續的政治、社會與經濟。就后者來說,生物區域意識有助于打破我們目前經歷著的城鄉二元化對立,城市居民將會更多地生產他們的生活必需品,而城市文化也將更廣泛地擴散到鄉村。也就是說,正如科克帕特里克·塞爾指出的,要把一種對生態學原則的全面理解納入到每一個城市過程,直到連幼齡小童也認識到,飲用水并不是來自地下室的管道,而我們也無法真正“扔掉”什么東西。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生物區域主義的理念與實踐,同時面臨著來自方法論和技術路線兩個層面上的問題。在方法論意義上,什么層面上的生物區域劃分才不僅是合生態的,而且是切實可行的?換句話說,比如就整個北美而言,劃分成多少個生物區域是更為合理的?問題是,生物區域主義的方法注定了這方面不會有、也不應該有一個固定的答案,盡管大家在原則上都同意,目前的民族國家體系應該逐漸分解為自我維持的、立足于相互合作的、合生態規模的實體。在技術路線層面上,我們究竟如何實現從此岸到彼岸的“過渡”——從一種盛行軍事主義、競爭、毀壞自然與剝奪民眾的文化、技術和社會框架,轉向一種植根于生態和諧與多樣性中的統一性的文化、技術和社會框架?對此,布賴恩·托卡的回答是一個“三步走”戰略①:首先是從自己周邊的示范性實例中發現前進的方向和動力,尤其是形成對現行政治與社會現實的批評性反思;第二步是促進同一個生物區域中不同部門的、志同道合的人們的聚會與合作,兩年一度的北美生物區域大會正在扮演著這樣一種功能;第三步是充分發揮綠黨的政治作用。
那么,生物區域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在過去20多年的發展狀況如何呢?
在理論層面上,20世紀90年代末,道格·阿伯利(Doug Aberley)和邁克爾·麥金尼斯(Michael McGinnis)分別主編了《家的邊界:面向地方授權行動的圖畫》和《生物區域主義》②。前者致力于借助地方性的自然生態與文化歷史元素,來構建與描繪一些各具特色的社區(共同體)地圖,以便服務于人們反對砍伐或有毒廢棄物傾倒、參與地方建設規劃和主動熟悉周圍環境,最終實現對各自社區更民主的控制。全書包括30張地圖及其闡釋,試圖通過展示從我們應如何觀察世界并在其中行動,努力修復被毀壞的生態系統或綠化城市,到對未來后代的培養的豐富關切,以此來激勵新的生態健康文化與社區的建設。后者從一種跨學科的視角系統闡釋了生物區域主義的理論維度與實踐維度,尤其是在全球政治的視野下審視生物區域身份的地理方位。把生物區域這一新概念作為共同的分析框架,各章節作者深入探討了土著居民、地方知識、全球化、科學、全球性環境議題、現代社會、生態保育、歷史、教育和生態恢復等議題,而對地理方位和社區的強調,則深刻挑戰著我們理解與應對人類和生態議題的方式。
進入新世紀后,科克帕特里克·塞爾再版了他的《大地之子:生物區域主義觀點》③,并在導言中評述了生物區域主義所取得的新進展。他強調指出,在過去20年中,生物區域主義運動與其他運動一起,已經將一種生態中心主義觀點確立為當代社會思想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此后,羅伯特·泰爾(Robert Thayer)在《生活現場:生物區域思想與實踐》一書中①,他通過在家鄉即加利福尼亞的薩克拉門托河谷的長期實踐的個例敘述,生動地論證了生物區域主義何以能夠在日常生活中付諸實施。在他看來,生物區域主義視野下的“重新定居”,不僅是一個廣泛學習、了解本地風土人情的過程,還是一個積極參與地方性經濟決策與生產生活的過程。邁克·卡爾(Mike Carr)則在《生物區域主義與公民社會》一書中②,系統探討了包括加拿大和墨西哥在內的北美生物區域運動,包括它的愿景想象、價值、戰略和政策主張。在他看來,生物區域主義作為一種基于特定地理方位的社區性運動,可以構成對公司全球化所主導的均質化趨勢的一種抗拒與反撥,相應地,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豐富以公民社會為基礎的社會理論與戰略,尤其是綠色政治學、社會變革理論和環境思想。而皮特·伯格在《設想可持續性》一書中③,匯集了他關于生物區域運動或稱之為“可持續性革命”的主要論述,集真誠、幽默與大膽的理論想象于一體。在過去的近30年間,從家鄉的圣弗朗西斯科到日本和厄瓜多爾,伯格以自己的權威性對可持續性的生物區域方面或“綠色城市”模式作出闡釋。
在實踐層面上,科克帕特里克·塞爾在他《大地之子:生物區域主義觀點》一書的2000年版《導言》中,全面評述了生物區域主義理念對北美主要區域的景觀建筑和地方規劃所產生的影響,以及如何向北美之外的世界各地擴散的過程④。在此,筆者將著重討論北美生物區域大會(NABC)和綠黨政治的發展情況。
前者,自1984年起,就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相對連續的社會政治聚會(每2—4年舉行一次)⑤。生物區域主義者通過舉行大會來構想與創制一種針對北美生物區域的現實主義的、恢復性的生活方法。他們自主設計議程,通過一致同意方式作出決策,然后達成一種共同的信奉與志向。具體地說,人們通過聚會,可以充分了解本地的特殊資源;可以計劃如何最合理地保護和使用本地的自然資源與文化資源;可以通過交換時間與精力來更好地滿足日常與長期性需要;可以豐富兒童的地方性與地球知識。相應地,大會的直接成果是“愉快的時光與友誼”,人們生活在一個共同體之中,討論那些真正值得關注的事情,然后帶著豐富的知識和飽滿的熱情回家。
截至2009年,前10次大會先后在大湖生物區(1986)、卡斯卡迪亞(1988)、緬因灣(1990)、愛德華茲高原(1992)、俄亥俄河谷(1994)、墨西哥的“瓜胡納華克”(Guahunahuac)(1996)、堪薩斯流域的普雷里(2002)、南阿帕拉齊亞的卡圖阿(Katuah)(2005)和田納西的庫姆伯蘭(Cumberland)(2009)舉行。然而,進入2010年代以來,該大會的組織工作遭遇困難(不只是在財政方面),原定于2011年在西南俄勒岡的“克拉馬特—西斯基尤”生物區舉行的第11次大會未能如期舉行,而是推遲到了2015年。
相比之下,一些地方性的生物區域大會要組織得更為固定化一些。比如,奧薩克高原生物區自1980年以來,每年10月舉行年度性的“奧薩克區域共同體大會”(OACC);而1982年成立的堪薩斯流域生物區(KAW),也在每年的春天舉行自己的聚會①。來自不同社區的志同道合者,通過參與大會來分享自己的生活經驗與感悟,發表自己的觀點主張并與同伴們展開交流討論。
與各種層次上的生物區域大會的風生水起相比,美國的綠黨政治顯然未能取得令人稱道的進展。科克帕特里克·塞爾在他《大地之子:生物區域主義觀點》一書的2000年版《導言》中,就對綠黨政治的停滯不前表達了自己的失望與批評,并將其地方選舉政治層面上的有限成功歸因于拒絕接受一種全面的生物區域主義②。而無論是從美國政治制度結構的分析,還是與歐洲同伴的比較來看,1984年成立的美國綠黨似乎仍難以取得歐洲綠黨那樣的選舉政治領域中的突破性進展③。
美國綠黨在聯邦層面上表現最好的,是拉爾夫·納達爾(Ralph Nader)領導參加的1996年和2000年的總統大選,比如在馬薩諸塞州分別取得了3.5%和6.5%的選票,但在聯邦議會選舉中,卻從未能夠取得任何議席。在聯邦州層面上,截至2014年,也只有奧迪·波克(Audie Bock)在加利福尼亞州(1999)、約翰·艾德爾(John Eder)在緬因州(2002/2004)、理查德·卡洛爾(Richard Carroll)在阿肯色州(2008)、弗雷德里克·史密斯(Fredrick Smith)在阿肯色州(2012)成功當選為眾議員④。可以說,綠黨的選舉成功基本上局限于地方市鎮和公共服務機構的層面,尚未構成任何意義上的對傳統主流政治的挑戰,也就很難真正承擔起激進綠色運動(包括生物區域運動)的政治喉舌或平臺的職責。
(二)生態公社
作為經濟替代性選擇意義上的公社或合作社,歐洲有著比北美更久遠的歷史⑤。一般認為,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下的合作制經濟組織的試驗,始于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法國和英格蘭。其基本思路或設想是,為了抗衡迅速擴展著的工商業化和趨于鞏固的民族國家經濟,應該由消費者掌控的消費合作社和由生產者掌控的生產合作社聯合成一個統一的合作社,并依此為基礎來構建整個經濟和社會。可以理解,隨著資本主義經濟政治制度占據主導地位,這方面的努力遇到了日趨艱難的困境。但作為一種更多是“無政府主義”的社會政治選擇——強調經濟分散化與地方自治,經濟合作社或公社的嘗試在歐美并未中斷。
20世紀60年代以后,新出現的經濟危機與生態危機使各種形式的合作社或社區合作在(地方)生態環境保護的名義下重新活躍起來。它們不再局限于滿足地方性的飲食等生活必需品,而是擴展到包括能源、回收利用、印刷出版、建筑、機器維修、地方手工藝品等眾多領域。比如,到80年代末,僅在美國的圣弗朗西斯科灣地區,就有兩百多家工人擁有與管理的合作社,分別經營著食品商店、車庫、家具店、面包店、學校等。這些合作社中關涉一種社區生態經濟發展的舉措,包括如下幾種:一是“社區土地信托”。它是一種由社區掌握的非盈利機構,對社區土地擁有永久性所有權,并為了特定的、共同商定的目的將其出租給所屬成員。這樣做可以在保護社區土地的同時,提供社區內能夠支付的住房,尤其是可以擺脫投機市場的操縱。二是“社區貸款基金”。作為一種由社區掌控的基金,它用于向滿足地方需要的生產者和面向社區的合作性努力提供低息貸款。三是“社區支持的農業”。家庭和個體在季初就預先購買附近農場主的生產份額,使之可以擺脫對商業化食品銷售和商業信貸的依賴,并更好地滿足地方社區的需要。
戴維·佩珀在1991年出版的《公社與綠色視點:反文化、生活風格和新時代》一書中①,基于對來自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的12個公社的超過80名社員的訪談,量化分析了這些公社圍繞資源分享、循環利用、減少資源耗費等議題的生態健康實踐。后來,他更是將這些“生態公社”的實踐,概括為一個形式豐富的創新系列②:
(1)用于商業的地方性的、軟的可再生能源(灌木叢、太陽能、水電、風)。
(2)社區農場,包括為了食品和社區發展的城市種植空間。
(3)社區的能力建設:幫助人們組織起來。
(4)生產者和消費者合作社。
(5)地方就業和貿易體制(LETS):地方貨幣
(6)其他地方金融形式,包括銀行、信用聯盟、以及像瑞士的經濟循環(Wirtschaftsring)——一個旨在向商業人員大量借貸的“經濟循環”組織——那樣的聯盟形式。
(7)旨在進行民主決策的社區理事會。
那么,這些地方性經濟合作嘗試的進展與成效究竟如何呢?或者說,它們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成為生態自治社會的一種經濟摹本或藍圖呢?在此,我們以歐美兩個著名的社區合作為例作初步分析。
一是美國西馬薩諸塞的伯克郡山區的“社區經濟自助協會”(SHARE)。它是由隸屬于1980年成立的“舒馬赫協會”的人們創立的一個社區信貸基金,也即一個“土地信托”機構。其運作方法是,在一個地方性商業銀行中設立一個專門賬戶,用于協會批準提供的貸款。與通常的金融信貸標準往往排斥那些小規模的替代性工商業項目不同,該協會的信貸去向由社區居民會議依據申請人與社區的已有聯系和所作出的承諾來決定。自1985年起,該地區嘗試發行面向自己區域(“伯克郡生物區”)的貨幣。“伯克幣”的價值固定于一定數量(128立方英尺)柴薪的價值(100美元),并且它只能在當年內流通(年度結束時可以兌換成美元或新幣)。由于其不受通脹影響的優點,地方商人和居民都愿意使用這種地方性貨幣。其長遠目標是,通過這種個體化的經濟活動,發展一種面對面的經濟與社會關系,并促進一種新型的倫理和地方性社區認同感。
30多年后,“舒馬赫協會”已經更名為“舒馬赫新經濟研究中心”,但仍致力于推動社區合作經濟的發展③。其任務與目標明確規定為,致力于傳授給公眾一種同時滿足民眾與地球需要的經濟學,強調一種公正與可持續的經濟是可能的,只要市民共同努力就能建立這樣一種制度。該中心的基本方法是,把理論研究與地方、區域、國家和國際層面上的實踐應用結合起來,主動構建一種轉型性體制以及指導這些體制的原則。其具體工作包括:(1)舒馬赫年度演講;(2)舒馬赫圖書館;(3)學術活動;(4)新經濟學基礎項目;(5)“伯克幣”項目;(6)自助協會微信貸項目;(7)農業信托項目。可以看出,地方貨幣項目和自助協會信貸,仍是該中心的工作重點之一。其中,“伯克幣”目前由一個專門的公司來發行與管理,其目標是強化地方經濟,并強調把支持負責任的生產與消費置于首要地位,以便促進一個多樣化的并且有活力的經濟,更好地滿足本地居民的衣食住行和文化需要。
二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蒙德拉貢”(Mondragon)工農合作社(公司)①。蒙德拉貢是一個靠近法國的西班牙小鎮,后來因為其所進行的合作制經濟試驗而名揚天下,甚至成為歐洲社區合作社的典范或代稱。1943年,在蒙德拉貢市民的幫助下,天主教神父何塞·瑪麗亞·阿里斯門迪(Jose Maria Arizmendi)創辦了一個初級技術學校。這所學校第一屆畢業生中的5位于1956年開辦了一家生產煤油爐的小型工廠,而該工廠也就成為整個合作社的發端。
除了從一開始就確立的工人擁有所有權與管理權外,蒙德拉貢合作社還逐漸形成了一些“額外原則”,比如企業為每一個工人會員設立一個內部賬戶,合作社70%的盈余要分配并存入會員個人賬戶,其余30%才存入一個共同賬戶,用于合作社的資本運作或擴張。工人會員賬戶上的所得收入要再轉借給合作社,并由合作社支付利息。一旦離開合作社,工人會員只能得到75%的賬戶存款,其他25%將會成為合作社的資本。再比如,與其他合作社不同的是,在蒙德拉貢,會員是工人兼雇主,會員的工作既要確保本企業的生產效率,又要協助發展新的企業(合作社)。此外,蒙德拉貢合作社的工人薪資,與當地其他企業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以便減少和其他公司的沖突。但是,工人薪資間的差異,被限定在一個可以接受的范圍。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蒙德拉貢合作社已經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工商業系統(現稱為“蒙德拉貢國際集團”)。如今,它擁有近300家自己的二級和三級合作制機構,比如制造業合作社、教育機構、農業合作社、建筑合作社、服務性合作社、消費者合作社和勞動者銀行等。而勞動者銀行在巴斯克擁有超過130個分支機構,并在馬德里和巴塞羅那各有一個辦事處。2012年末,它擁有8萬名員工和140億歐元的年收入,產業集中在金融、制造業、零售和知識四大領域。2013年,該公司主席約蘇·烏加特(Josu Ugarte)還獲得國際合作社聯合會的“變革推動者獎”②。
在組織結構上,蒙德拉貢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有一個會員大會,年度性的會員大會負責選舉管理(經理)人員。此外,還有一個社會事務理事會(Social Council),負責處理員工關心的一般問題,以及一個指導性理事會(Directive Council),由管理人員和會員大會的代表組成,其中管理人員只能發言,但沒有投票權。這種平行的組織架構,是為了確保會員所關心的問題都能被涵蓋,并且能夠互相制衡。蒙德拉貢所屬的每個企業的規模都不大,一般都在400名會員左右。
從生態環境保護的角度來說,蒙德拉貢的確有其成功的一面。比如它不生產武器、無用的奢侈品或嚴重污染環境的產品,并且使用相對適度的技術。但是,隨著企業規模的擴大和迫于世界范圍內經濟競爭的壓力,事實上,它已逐漸發展成為一個以外銷出口為主的大型企業。換句話說,其主要的生產活動已經是面向出口的制造業,而不是生產針對當地消費需要的社區性生產和社區發展事業。這意味著,即使所有的生產活動都不會造成本地的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一種著眼于地方就業機會和會員收入的利潤追求,也會帶來其他地區或社區的某種程度上的生態環境影響。
就此而言,蒙德拉貢在經營上的成功(相當程度上超越了社區的地域性限制),恰好使之難以聲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生態公社或合作社。對此,戴維·佩珀詳盡考察后的結論就是,蒙德拉貢這樣的高度組織化的國際組織,以及其他一些以地方為基礎的、自發性和非正式組織,都很難成為通向“綠色無政府主義”或“生態社會主義”轉型的過渡形式①。不僅如此,1991年,他對包括蘇格蘭的芬德霍恩社區的“選擇性技術中心”(CAT)在內的多家生態社區或合作社的分析,也得出同樣的悲觀性看法:從質疑和抗拒主導性體制開始,然后利用它,最后成為它的一部分②。
(三)“地球第一”運動
“地球第一!”運動是一個激進的地方取向的環境行動團體,最早于1979年出現在美國的西南部③。1980年4月,由戴夫·福雷曼(Dave Foreman)、邁克·露塞爾(Mike Roselle)、豪依·沃爾克(Howie Wolke)、巴特·科勒(Bart Koehler)和羅恩·凱薩(Ron Kezar)等人共同組建成立。目前,該運動已經擴展到美國之外的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荷蘭、比利時、菲律賓、捷克、印度、墨西哥、法國、德國、新西蘭、波蘭、尼日利亞、愛爾蘭、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十多個國家。
正如戴夫·福雷曼所闡釋的④,“地球第一!”運動主要是受到阿恩·奈斯的“深生態學”、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的《寂靜的春天》和奧爾多·萊奧波德(Aldo Leopold)的“大地倫理”等生物區域主義(生態整體主義)思想,以及主張“為了保衛地球母親而毫不妥協”的地方性環境直接抗議行動的激勵。基于對主流性環境保護團體的不滿,“地球第一”活動家主張,應該以一種革命性的運動來保護美國的數百萬公頃生態保護地。相應地,現場性抗拒或“破壞性阻斷”(sabotage)——尤其是針對森林砍伐或工商業開發項目,成為了“地球第一”運動的首要特征。
在運動之初,“地球第一!”著力于將大眾宣示行動與提出野生生物保護的具體建議相結合,后者尤其是通過《地球第一!激進的環境學報》來傳播推廣。那時,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的著作與公開演講,對運動的開展產生了重要影響。1985年春,它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保護西俄勒岡的“威拉米特國家森林”的全國性抗議,抗議對象是一個森林砍伐公司,而正是在這次活動中,“占領樹木”取代“阻斷砍伐道路”成為被抗議者采用的一種新形式。自那時以后,“地球第一!”運動致力于與阻止砍伐、大壩建設和其他開發項目相關的直接行動,認為它們都會帶來野生生物棲息地的環境與生態破壞。這種議題性擴展,為“地球第一!”運動帶來了大量的新成員,但也引起了內部的激烈爭論——包括戴夫·福雷曼在內的一些運動創立者不太認同這樣一種左翼和無政府主義性質的改變,而邁克·露塞爾和朱迪·巴里(Judi Bari)則予以認同。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地球第一!”運動的行動更多地受到生態無政府主義的影響。許多成員對組織化領導或管理結構的擔憂,導致一個更激進的“地球解放陣線”派別的成立。因為,總的來說,大多數成員更認同于一種基于社區倫理的、分散化的地方行動主義,包括認可一些所謂的非法甚至是犯罪性的行動方式,并將其稱之為“生態阻斷”或“生態防御”,相應地,他們往往被反對者指責為“生態恐怖主義”團體。
很可能是由于朱迪·巴里對于“生態阻斷”性策略和手段的公開批評,1990年,她的汽車發生了爆炸,并造成她同伴的受傷。結果,她們都遭到了聯邦調查局的非法調查和不公正對待,懷疑其非法運輸炸彈,最后因為缺乏證據才不了了之。直到2002年,在她去世5年后,朱迪·巴里案件才獲得一個公正判決,包括一項440萬美元的政府賠償。2006年,這一事件還以文獻電影的形式得以再現,名為“森林之國”。
如今,“地球第一!”堅持的基本信條仍是“毫不妥協地捍衛地球母親”①。它堅信,地球生命的未來正處在危險之中,而這一切都源于我們當前的毀滅性文化。土著文化數千年來所教導的都認為:所有生命形式都是互相聯系的,即便拿掉生命之網中的一絲一線,都會導致一種不可預見的災難性后果;我們不能僅僅請求政治家和工商業公司減少對荒野生命的破壞,而是需要親自去保護它們,重建那消失的棲息地,重新引入被滅絕的物種,如此等等。成立于1979年的“地球第一”,就是為了回應一種日益由公司主導的、妥協性的和低效率的環境共同體,因而,它是一種社會運動,而不是一個環境組織,當現有的法律不能解決問題時,我們將用自己的身軀來阻止破壞。基于“深生態學”的哲學,“地球第一!”不接受自然只是為了人的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相反,它認為自然有著自身的獨立價值,而工業文明及其哲學是反地球的、反女性的和反自由的。總之,“地球必須是第一位的”。
在其他國家,比如英國,“地球第一!”運動自20世紀90年代初起,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第一次較大規模的動員活動是1992年的反對熱帶林木進口行動。其中,大約200—600名抗議者占領了利物浦碼頭達兩天之久。后來,它逐漸集中于反對公路建設、鄉村景觀保護等議題②。目前,英國有大量的地方性“地球第一!”團體,它們擁有一個行動報告網站和年度性全國大會。而在蘇塞克斯舉行的第一次聚會中,討論的主題就是犯罪性破壞作為一種保護技術的使用。會議的最后決定是,既不譴責、也不支持犯罪性破壞,但將集中于非暴力的直接行動。
像在其他歐洲國家一樣,英國“地球第一!”運動與美國有著明顯的不同。尤其是他們從一開始就試圖把激進行動與社會正義結合起來,以保護英國依然殘存的自然性地點,而不是像美國同伴那樣執著于“對荒野的情有獨鐘”③,因為在他們看來,生態與社會正義是一個不可分割整體的兩個側面,然后才是無政府主義的和激進的或軍事性的斗爭手段的選擇組合問題。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弘揚“地球第一!”的激進主義精神,并將這種始于美國的環境運動發揚光大。
二、生態自治主義與綠色變革
毋庸置疑,生態自治主義同時是一種綠色變革理論和戰略。概言之,它至少包括如下三個層面或要素:一是對反生態現實的批判性分析,二是對綠色未來社會的構想,三是生態變革或過渡的戰略與路徑。
就第一方面來說,生態自治主義認為,當代社會的生態環境困境是人類文明所面臨著的生死存亡意義上的危機,而歸根結底是我們理解與對待周圍自然環境及其整體的方向性缺失。因此,我們既不能寄希望于現代文明(尤其是工業化與城市化)框架的持續與擴張,也不能指望傳統經濟政治力量的重組與自我救贖,而是需要從根本上重構我們的經濟、社會與文化,其中最基礎性的是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的關系①。也就是說,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其實質都是建立在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基礎上的物質進步主義、大眾消費主義和自然征服(殖民)主義,因而不可能導向一種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的和諧共生前景。相比之下,基于當代生態科學認知的“眾生平等”的價值與倫理,或者說“生態(生物、生命)中心主義”,是對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的一種全新而更科學的表達。這樣一種“深生態學”世界觀的最直接意涵,正是它的現實批判性:作為現代社會和現代文明根基的“現代性”,不應被界定或解釋為一種對自然(生態)系統的人為性(主觀性)掌控或操縱,無論這種掌控或操縱是基于什么樣的目的(比如資本盈利或社會成員生活富裕)和手段(比如高新技術)。
就第二方面來說,生態自治主義認為,綠色未來社會或“生態好社會”的基本要求是,對萬物眾生平等(獨特)價值的盡可能的感知、理解與尊重。這當然不是說人類社會及其個體不能再從事利用和開發任何形式的自然資源的活動(包括對某些動物的殺戮),而是說這些人類活動要盡可能成為自然物質與生態循環過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尤其要避免破壞自然生態系統的多樣性與穩定性。基于此,在生態自治主義看來,最可預期和追求的人類綠色社會,是主要依據生物區域特征所劃定的、數量眾多又彼此聯系的地方性生態共同體(包括社區、公社和合作社等)。歐洲歷史上的中世紀修道院,以及當代歐美社會中的各種生物區和生態公社,都是這種生態社會的構成性元素或雛形。它們最主要的政治特征是直接民主和一致同意決策,所有可能影響其生活的決定都需要社區成員的民主審議之后才能作出,而它們最主要的經濟特征則是高度分散化和自足、自立與自主,尤其是與主導性的全球化市場經濟保持一定距離(包括發行地方性的貨幣)。必須指出,這些生態實體絕非僅僅是一種經濟與政治活動單元,同時還是本地居民的共同的精神家園,而這種精神甚至宗教性維度的重要源泉②,正是當地居民與周圍自然生態環境之間的長期性歷史文化聯系及其主動建構(比如在蒙德拉貢合作社)。
就第三方面來說,生態自治主義認為,人類文明與社會的生態轉型將是一個長期而痛苦的自我否定或進化過程。正因為如此,阿恩·奈斯把“深生態學”運動界定為一種長期性的社會運動,甚至稱“深生態學”是面向22世紀的環境社會政治理論③。吉姆·多奇更是強調,生物區域主義的近期政治關切并不是某一個生物區試驗的成敗得失,而是為一場深刻的綠色變革爭取機會、積累能量④。在上述前提下,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生態自治主義的“抗拒”(抗爭性)與“更新”(重建性)兩大戰略⑤,而在可預期的時間內,仍將是以后者為主。概括地說,生態自治主義的綠色轉型戰略就是要借助少數生態覺醒者或先驅者的不懈努力,在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汪洋大海之中創建一片片“生態綠洲”,依此來說服和吸引更多的主流民眾,并最終完成向一種綠色社會的轉型或過渡。正如布賴恩·托卡所闡釋的,播下任何一個領域的轉型的種子,都會成為對主導性的被動與服從文化的對抗,從而開辟人們之間和社區之間新的合作渠道①。需強調的是,這種戰略既不等同于回避現實——對現實的最強有力挑戰是創造另一種不同的現實,也不意味著斗爭手段上的只是溫和與保守(比如“地球第一!”活動家的直接對抗行動)。畢竟,人類現代文明的替代只能是一個文明新生的漸進過程,而這其中肯定會包含大量的“試錯”或“重試”努力。就此而言,生態自治主義的綠色轉型或過渡戰略的“多元性”或“漸進性”也有著特定的積極意義。
可以說,生態自治主義的上述三個層面或要素,構成了一個完整而清晰的綠色變革思路和戰略。至少與其他生態文化理論相比,它的激進意蘊是顯而易見的。基于一種“眾生平等”(“自然生態認同”與“自我實現”)的生態世界觀,生態自治主義不僅闡發了對現代工業(城市)文明最強烈的批評,而且提出了一種改弦易轍意義上的人類社會與文明重建方案②:通過徹底否定作為現代文明內核的物質富裕、商品消費、經濟進步、科學技術、現代制度,來重構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適當關系和社會形態。阿恩·奈斯明確宣稱:“深生態學運動支持者的目標,不是對現行社會的局部性改革,而是對我們整個文明的實質性重建,”并將其政治原則概括為如下八個要點③:地球上的人類和非人類生命都有其內在價值;生命形式的豐富性與多樣性是其固有價值,并有利于人類和非人類生命的繁衍;人類無權破壞這種豐富性與多樣性;人類目前對非人類世界的干預過度,并且在急劇惡化;與人類生活和文化的繁榮相伴隨的應是人口數量的漸趨減少;人類生活條件的持續改善需要涉及經濟社會基本結構的政策改變;意識形態改變的主要內容是贊同生命平等,而不再是維持高生活標準;上述認知與態度改變理應導向具體行動。再比如,幾乎所有的生態自治主義者都對現代技術的作用與社會變革潛能持一種謹慎或質疑態度④。在他們看來,任何技術都要依賴于把它創造出來的社會,因此,技術的力量越是強大,它就越是會放大那個它所致力于服務的社會。相應地,綠色社會的創建,只能基于一種“適當的技術”,這種技術將受制于能夠確證生命的感知、適當的規模和合乎倫理的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理論層面上,我們絕不能簡單將生態自治主義貶稱為一種綠色烏托邦理論。實際上,20世紀中后期國際社會的生態環境保護努力愈加表明⑤,主流性的經濟政治秩序或方向,很難提供一種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之間沖突的有效解決框架,或許,全球化的現代文明的確正在接近一種方向性的轉折。果真如此,生態自治主義就有可能是一種預示未來的時代福音,而不是什么離經叛道或不切實際的“綠色異端”。至少,在生態主義思維與政治對主流性社會政治理論和實踐產生實質性影響之前,生態自治主義的激進社會與政治想象,都將是十分必要的與有益的“另一種選擇”。
在實踐層面上,世界各地已經開展的生態社區或公社實踐,以及當代中國剛剛啟動的生態文明建設,尤其是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試驗①,都可以從生態自治主義的嘗試中獲得某種教益。比如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試驗,所遇到的第一個理論問題就是示范區的適當范圍。也就是說,多大的地理空間和如何劃定的地理區域,才更適合開展生態文明建設與創新。對此,學界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共識。無疑,生態自治主義的“生物區”概念可以為我們提供有益的借鑒。
對生態自治主義的綠色變革潛能的批評主要來自兩個方向。一是生態文化理論的另外兩個陣營:“淺綠色”方面和“紅綠色”方面。可以想見,“淺綠色”方面的批評將主要集中于生態自治主義綠色變革的不切實際或烏托邦特征,強調無論是個體價值觀的生態中心主義提升,還是依此為基礎的分散化的未來經濟與社會架構,都是脫離客觀實際的,甚至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在他們看來②,各種形式的“淺綠色”改革舉措(比如司法與行政監管、經濟技術革新)會更有效。
相比而言,更值得關注的是來自“紅綠色”方面或“綠色左翼”的批評。其基本看法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體系與民主政治才是現代生態環境問題的根源所在,也應是真正激進的綠色變革的焦點所在。在他們看來,生態自治主義將綠色變革的基點定位于不加分別的個體的價值與倫理意識革新,將綠色變革的戰略與路徑寄希望于小規模生態社區或公社的示范性引領,都至少是偏離了現實政治的主戰場。可以說,戴維·佩珀對“生態公社”等替代性綠色實踐的評析③,基本上是一種“生態社會主義”或“生態馬克思主義”視野下的批評。他的基本觀點是,如果這些具體性、局部性舉措不能被置于一個明確的制度架構變革框架之下,就很難導向“綠色無政府主義”或“生態社會主義”的未來。
其他綠色左翼理論,比如包容性民主理論,也可以對生態自治主義提出類似的批評④,而且總的來說都是正確和深刻的。包容性民主理論的主要觀點是,當今資本主義世界正面臨著一種多重性危機,包括經濟的、生態的、社會的、文化的和政治的等方面,這種危機歸根結底是由權力日益集中到少數各類精英的手中所引起的,而這種集中化趨勢是過去幾個世紀中建立起來的市場經濟制度、代議制民主和其他形式的等級制結構的必然結果。因此,一場基于權力在各個層面上平等分配的包容性民主改革或重建,不僅不是一種烏托邦,而且還是克服這種危機的唯一出路。相應地,未來的包容性民主架構應包括四個核心性要素或維度: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和生態的。換句話說,在包容性民主理論看來,看似自然環境表面的生態問題,其實是一種社會經濟結構的深層缺陷,也只能通過社會經濟結構的政治重建才能得以解決。因而,像生態自治主義者那樣只關注自然生態層面,是“避重就輕”甚或“南轅北轍”,很難取得實質性成效。
二是對生態自治主義理念與實踐本身的、或者說一種“內源性”的批評。具體地說,這些批評可以概括為如下三個方面:“深生態學”理論基礎,分散化的社會與政治愿景,抗拒與更新(對抗與示范)過渡戰略①。
撇開哲學本體論和認識論層面上的論爭(比如人類對自然系統的認同究竟是基于一種與后者的同質性還是異質性,以及人類自主性或多元性的自我實現又如何達成一種整體性的生態意識或要求)不論②,基于“深生態學”理論的生態自治社會的首要前提是,擁有或造就出一種全新的“生物區主體”或“生態新人”——信奉和遵從人與萬物眾生(包括生命和生態系統)之間的相互依賴(或平等)關系。相應地,那些先驅性的“生態共同體”和“地球/地方公民”,需要具有一系列的獨特品質。應該說,在包括前文所述的生物區和生態公社的諸多試驗中,我們的確可以發現一些這方面的支持性證據,但也存在著不少顯而易見的一般性問題。
比如,從生態自治主義的視角看,“生物區”是重構人類傳統“社區”(市鎮鄉村和省州國家)基礎上形成的整體性的、綠色社會的構成單元。毫無疑問,界定這些社會單元的基本尺度應是它們的生物(生態、生命)方面的天然屬性與特點,比如所屬山系、水域或植被。但是,“生物區”還應同時具有社會文化與歷史方面的意涵。甚至可以說,現代社會和文明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已在相當程度上脫離了單純的自然地理意義上的界定或約束。由此可以認為,只要后工業文明社會的發展不是簡單倒退到前工業文明時代田園牧歌式的過去,生物區就不應只是一種單純自然生態意義上的區劃③。但至少從目前的實踐來看,取得某些進展的北美的幾個大型生物區,都處于西北和東北部的森林邊緣地帶或山區,而在現代經濟活動集中的城市與農村,則很難形成一種明確的生物區概念及其意識主體(比如在大紐約市或紐約州地區)。
再比如,深生態學家和生物區域主義者所強調的眾生平等價值與倫理,更多是在人類與非人類存在之間關系的語境下開展的,但事實上,人們不得不經常面對的是人類不同群體內部的嚴重不平等。我們有理由設想,人類在實現與其他物種的平等關系(和諧共生)之前,應該首先實現類種內部的一種平等關系(合作和諧)。而如何實現人類社會內部的公正和諧,“深生態學”卻語焉不詳。這一事實所凸顯的一個問題是,各個“生物區”的主體其實是很難生活在一個充分獨立的社會、生態環境之下的,而與同一生物區之內的其他成員之間、與其他生物區的成員之間的認識歧見和利益糾葛,很可能會影響到那些先驅性成員將自己的意識轉化為行動。
總之,生態自治主義的“深生態學”基礎更多是基于現代生態學認知的哲學倫理闡發,其科學正確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它與“生態自治社會”之間并非一種直接性的或必然性的關聯,而是至少存在著許多需要進一步填充的中間層次和環節④。對此,默里·布克金基于新英格蘭市鎮會議而提出的社會生態學或“自由進步的自治市鎮主義”①,也許具有一定的啟迪價值。
至于分散化的社會與政治愿景,生態自治主義也至少面臨著兩個方面的挑戰:一是為什么集中化社會與政治下造成的生態環境問題只能由一個分散化的社會與政治來解決?二是分散化的社會與政治是否具有足以抗衡集中化趨勢的現實力量?
對于前一個方面,僅僅用“反其道而行之”來作為回答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現代生態環境難題即使就問題本身而言,也已經是一個跨國性、全球性的難題②。“全球思考、地方行動”的宗旨性口號,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分散化社會與政治的地方性視野缺陷,但也會帶來更多實踐可行性上的難題,尤其是地方層面上行動的主體如何才能保證其全球性的視野與胸襟。而更值得關注的是第二個方面的挑戰。深生態學家和生物區域主義者都承認,歐美主導的當代世界是一個全面走向集中的世界,全球化資本所主導的經濟利益追逐和少數國家操縱的國際經濟政治秩序,都在使人類物質財富和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以一種嚴重社會非正義和生態不可持續性的方式集中到少部分人的手中。因而,至少從前文的個例分析來看,一個十分尖銳的對比是,局限于極少數邊緣化區域的生物區或生態公社試驗,如何能夠抗拒這種強大得多的集中化趨勢?更為嚴重的是,這種思路一旦超出少數發達國家和地區的范圍,就可能具有強烈的政治虛偽性。必須看到,歐美的那些生物區或生態公社試驗都還是處在一個更大的工業化現代文明的框架之內的。西馬薩諸塞山區的地方貨幣系統,其實是與美國的整個貨幣與經濟系統相連接的,而蒙德拉貢合作社也是西班牙經濟、歐盟經濟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但如果廣大的拉美、亞非國家都不加區別地接受一種經濟政治“分散化”,其結果很可能不是原有生態系統的持久保持,而是承受一種更綜合性的“被剝奪”或“非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