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恍然《如夢之夢》

葉未央

今日世界，科學昌明，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可是多少聰明的大腦至今也沒能解答一個問題：夢，究竟是什么？

人為什么會做夢？夢境與現實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從兩千多年前的“莊周夢蝶”到今天廖一梅的臺詞——“誰又能知道我們每日的生活不是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張床上做的夢呢”；從兩百多年前曹雪芹從空虛境中來、回空虛境中去的《紅樓夢》到今天克里斯托弗

諾蘭腦洞大開的《盜夢空間》；從一百多年前弗洛伊德驚世駭俗的心理分析巨著《夢的解析》到今日賴聲川的《如夢之夢》……漫長的歲月，浩瀚的星球，數以百億計的世界過客，每天游走在現實與夢境的交替邊緣，始終沒能得到一個關于“夢”的本質性答案。

為什么人們總把夢與現實生活聯系到一起？從李白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到蘇東坡的“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現實如夢，夢即現實，在這樣的“混淆”背后，生長著的內在邏輯是：現實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所以給參與現實生活的每一個角色帶來虛幻感和迷惘預期。而文藝作品，就是治療這種虛幻與迷惘的良藥。

人類總以萬物之靈長自居，喜歡夸大自己與其他動物之間的差距，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強調“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此話不能算錯，但是人一生中恰恰發生過很多由于不理性造成的悲劇，同時也有一些悲劇反而是源于人過于理性。所以，用理性指導生活還是跟著感覺走，都不及命運帶給人的影響更大，命運是潮流，每一個個體的人不過是隨波逐流一葉浮萍而已。優秀的文藝作品歸根結底都是在寫命運，喜劇寫命運的捉弄，悲劇寫命運的無奈，所有的角色都不是主角，命運才是。

站在這個高度來看《如夢之夢》，舞臺上那么多的人物都成了幻象，一直流動的是命運，不停涌動的是被命運撩動的“情”弦。就像劇中說的：在一個故事里，有人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里，有人說了一個故事。而主宰故事和夢的，都是命運。

當你被顧香蘭跌宕起伏的人生、活出自我的個性和堅韌倔強的生命力所打動的時候，許晴到底有多么性感以及脫到什么程度之類的互聯網熱門話題就都成了沒有價值的噱頭。順便發個牢騷：在電影《老炮兒》的炒作中，許晴的性感和激情戲也一直是當頭炮，可是真正在骨子里支撐著《老炮兒》一步步走向口碑神話和票房逆襲的恰恰是影片主人公命運的幻滅感。

同樣，當你被江紅顛沛流離的生涯與“野百合也有春天”的精神所打動的時候，當你被五號病人莫名其妙的人生變故和同樣莫名其妙的病情所困惑的時候，當你被伯爵喜憂參半、善惡交集的荒唐故事搞得憎惡與理解齊飛、悲情共同情一色的時候，絲絲入扣擰緊你神經的就是舞臺上那看不見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的主角——命運。《如夢之夢》有很感人、很傷情的音樂，可我總是幻聽著一曲貝多芬的《命運》；《如夢之夢》有很精彩、很優美的朗誦，可我總覺得是北島在朗誦他的《一切》：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當然，夢的本質，就是當夢醒時分，一切都歸于平淡，沒有愛憎，沒有恩怨，沒有情仇，顧香蘭最后依然懺悔她對伯爵的報復，這種懺悔和恕道不是屬于中國人的，是一種洋范兒，賴聲川玩的很好。命運本來是一頭任性的野獸，可是在死亡面前，忽然變得馴順起來，變得有了一些人情味兒，這是觀眾沒想到的，也是作品有價值的地方。

《如夢之夢》有一種名聲，說這是一部長達八小時的話劇。我相信這足夠驚世駭俗。會有很多人視為畏途，也會有很多人反而要看看這八小時的話劇是什么鬼。據說還有很多觀眾只看過上半部或者下半部，能不能看懂我先不評判，但是看一半絕對屬于暴殄天物。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聽了前一半就走了或者半截兒才進來，還有什么趣味？話劇可能更是受不了這個，如果只看了前半部分就像夢做到一半被驚醒，如果只看了后半部分就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正我都無法想象。長度其實不是問題，但是這么長的話劇如果能抓住觀眾一定是有其特異之處。《如夢之夢》論劇情肯定不是互聯網時代所謂懸念叢生八小時無尿點的，拼的是如夢般在命運的森林里漫步的驚心動魄，拼的是人物性格與情感魅力的不斷升華引領觀眾走向對命運的敬畏與反思。

要我說，《如夢之夢》演八個小時還太短了，至少還有王德寶和顧香蘭解放后的命運變遷沒有展開，如果加上這段可推測的命運和莫測高深的悲情，這個故事會更完整也更好看。但是作為編劇的賴聲川恰恰不熟悉那個年代可能發生的那些故事，當然，出于種種考慮，即使有人熟悉，他也未必要表現這段人物命運的走向深淵。

再回首恍然《如夢之夢》，再回首我心依舊之舊。最后不得不說《如夢之夢》的演出形式：一年一度，恍然如夢，是一種怎樣的體驗？試想一下：時隔一年，還在同一個空間里，還是盧燕、金士杰、許晴、胡歌、孫強、譚卓、徐堰玲、賴梵蕓等杰出的表演者和賴聲川這樣的幕后大神，還是那些感人至深的情節，還是那些如泣如訴的名句，和你再度面對面，融為一個物我兩忘的氣場，你是不是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反正我有這樣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臺上的名角和臺下的我明明都還是同一個人，但經過了一年的歲月洗禮，我們又都不再是去年的自己。這種如夢之夢的感覺加上《如夢之夢》的內涵，完美交織在一起，真是無比美妙的享受！感恩人生能有這樣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