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小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父親確實很男兒,從小到大,我就沒有見他掉過一滴眼淚。一度我以為,父親打算把這句名言踐行到底,一輩子拒絕掉眼淚,但后來聽說,他居然有過幾次流淚的經歷。
我5歲那年,和姐姐瘋著玩,跌了一跤,居然把小腿摔骨折了。母親背著我,走了好幾里山路,才把我送到醫院。
接骨是出了名的疼,我卻好像遺傳了父親的堅強,硬是沒喊疼,也沒掉一滴眼淚,還自己給自己唱歌鼓勁。姐姐在旁邊哭得稀里嘩啦,母親也不停地抹眼淚,在她們的哭聲中,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醒來時,父親已經坐在我床頭,那時他在外地打工,坐了幾天的車趕回來,眼睛里還藏著血絲,可眉眼里卻含著笑。母親偶爾哭,他很不耐煩地吼:“哭什么哭,有啥好哭的!”
后來,聽母親說,其實父親是哭過的。他行色匆匆地趕回來,看到病床上一臉蒼白的我,沖到病房外,坐在樓梯上,號啕大哭。
我一直在想,父親號啕大哭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不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形象全無吧?算了,我還是喜歡看他笑的樣子。

高考落榜,沒錢復讀,更沒錢買學上。一向堅強的我,心里過不去那個坎兒,躺在床上,兩天沒吃飯。母親和姐姐輪流勸,還專門搜喜劇片給我看。只有父親,沒事兒人似的,該吃吃該喝喝,好像我的前途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心里恨得牙癢癢,要是你再多努力一點,多賺點錢,我至于沒學上嗎?但是,抱怨也沒用,靠不了父親,靠自己總行吧。我決定跟別人一起,到南方去打工。
母親幫我收拾好東西,走的那天,讓父親送我,她在背后不停地抹眼淚。我不敢回頭看她,眼睛瞄向父親。父親笑呵呵的,好像不是送我去打工,而是送我進京趕考,一去一回,馬上華袍加身了似的。
看他笑瞇瞇的樣,我的傷感也跑得無影無蹤,人長大了總是要飛走的,家不可能永遠是溫暖窩。更何況,還有一個這么沒心沒肺的父親。
誰知道,后來母親說,我走后,父親就哭了。他端著酒盅,不說話,淚卻一滴一滴落在酒里,像珍珠一顆顆砸在瓊池里。母親嗔怪他不早點流淚,讓我錯過了一場好戲,他無限傷感地說:“出門已經很辛苦了,哪還能惹她哭!”
后來我戀愛了,確切地說,是有人追我了,我可不打算嫁。但那人臉皮厚得像城墻,居然跑到我家來,跟父親談天說地,喝酒吃菜,還順帶著把家務都給做了。
這樣的次數多了,父親就和他站在了一個陣營,有事沒事就在我耳邊嘮叨:“這小子靠得住,你趕緊抓住,別讓他溜了。”
婚期定下來,父親逢人就咧嘴笑,讓人家到時來喝喜酒。還忙著幫我買家具,買各種嫁妝。
當我坐上花車時,一回頭,看見母親用衣角偷偷地擦眼淚,傷感頓時將我包裹。正準備掉眼淚,目光掃到父親,他正和賓朋說笑,每個皺紋里都是笑意,有快爛掉的大白菜被人批發買走的自豪感。我的淚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以為,我出嫁,是父親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后來聽母親說,親戚都走了以后,父親站在我的房間里,泣不成聲,誰勸都沒用。第二天又接著哭,哭得肝腸寸斷,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想養她一輩子!”
想不到,父親哭的花樣這么多,還學人家電視劇,一邊哭一邊煽情。一想到他泣不成聲的樣子,我就泣不成聲。
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流淚,可他確實曾經流了很多淚,哭出很多花樣。而他的每一次淚,都是為我而流。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知道,這些淚,每一滴,都是一位父親對一個女兒最濃烈的愛意。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