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由傳教士創辦的一系列作為傳教士言說的話語空間的中文報刊,是除出版書籍、開設學校和醫院以外的一種“知識傳教”新模式。隨著在華傳教士辦刊模式、刊發內容、發行對象與區域的逐漸擴展,其文體表征也從對中國古典文學形式的模仿走向各具特點的文體呈現。具體而言,早期的中文報刊譯述中帶有很明顯的模仿中國文學傳統的痕跡,其突出表現就是對書信體、語錄體、史傳體、章回體小說寫法的運用,即“說—聽”模式的因襲。但隨著中西文化接觸的深入和報刊發展的需要,譯述作品在借鑒中國古典文學文體形式的同時,也呈現出改造和趨新的新面貌,比如新聞、小說和寓言的大力譯介,加上宗教言說和時政評述,形成了19世紀后期傳教士中文報刊中“報章文體”的基本特征,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中國文學文體形式的發展。
從文體演變的表現方式而言,19世紀傳教士中文報刊中所體現的主要方式是文體的交叉滲透,比如書信體與新聞體、語錄/對話體與科技體、詩歌與散文體、小說體與廣告體、圖像與科技體和小說體的滲透等。其次是文體的融合,即文體間交叉滲透、相互影響而形成一種新文體的現象,比如新聞體與論說體糅合形成的“報章體”,對晚清維新運動產生了重要影響。另外一種方式可稱之為“文體的蘗生”,是由某一種基礎文體衍生出亞文體的現象①丁金國:《社會語文形態與語體的演變》,《當代修辭學》2009年第5期,第3頁。,如傳統的“布告”在傳教士中文報刊中具體分化為“廣告” “告白”“告示”等不同形態。但整體而言,傳教士中文報刊譯述文體呈現出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學文體基礎上的突破與新變。
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后文中或簡稱為《東西洋考》)開始,中文報刊以譯介西方知識與文明為重點,希望中國人通過了解西方的人文和科學知識,從而消除盲目自傲與排外思想。無論是宣揚教義,還是意圖改變封閉思想,以文字為手段的譯述都需要以讀者受眾的接受為核心。因此,報刊譯述文體形式受限于晚清詩學傳統,其突出表現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學史傳、章回體制的模仿。但報刊這一新載體又使得傳統的言說形式出現新變化。
在現存的39期《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中,從道光甲午年四月刊開始,共刊登了14封不同內容的書信,以旅居國外的中國人口吻向國內的父母、叔侄等親朋好友譯介西洋教育體制、民主政治、經濟貿易和風俗習慣等。書信格式、內容和用語上均遵照中國人書寫習慣,以便在地域上或心理上拉近與讀者距離。比如:
……到那國之時,名稱百路,看地方之寬,城邑之美,百姓之盛,市頭之鬧,色沮言塞。暗想至中國因聞夷人如餓鬼貧賤,甚實堪憫。不期而登岸游巡,城名叫做麗瑪。到處矚眺,細看決疑。屋有順便,衙有澗長,使知五倫學問最淵。生齒日繁,農商相資,工賈相讓。且此地之官員推廣立教,使民知禮識儀……①《子外寄父》,《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甲午年三月。因晚清時期傳教士在華創辦中文報刊受辦刊理念、印刷技術、傳播方式等因素影響,加之部分報刊多版印刷,作者不署名、報刊頁碼編排不一致等現象普遍,本文中凡引用傳教士中英文報刊均不考證作者,也不加頁碼。
該信以兒子的口吻向父親講述出國旅途見聞。書信開頭言辭懇切的思鄉心切之言,讓人覺得真實,拉近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在其后敘述中,主要通過內心對“本國”與“夷國”“小洲”實際情況的對比,來破解中國人對他國的誤解,從而希望打破當時國人封閉自守、唯我獨尊的觀念。此種以書信體來描述見聞的寫法實則是一種“新聞化”的手法,擴大了文體運用范圍。
同時,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開始,絕大多數傳教士主辦的中文報刊中都設置“新聞”欄目,譯介天下新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從第一期開始就有“新聞”欄目,不僅有英吉利、荷蘭、土耳機(土耳其)、葡萄牙、西班牙等國新聞,還有中國當地新聞,如丁酉年二月刊載“廣東省城醫院”。此類作品主要以向讀者傳播具有一定時效性和信息性的中國國內或域外新聞為目的,重事實過程,不加評論。在譯述手法上,主要是效法中國史傳體、古白話小說寫作形式,有的先引用《論語》,然后寫正文;有的沿用話本體裁,以對話方式來陳述的平鋪直敘式:
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樊遲問仁。
在廣州府有兩個朋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陳。兩人皆好學,盡理行義因極相契好。每每于工夫之暇,不是你尋我,就我訪你。且陳相公與西洋人交接,竭力察西洋人的規矩,因性來慣了,情意浹洽,全無一點客套。雖人笑他,卻殊覺笑差了。不打緊,忽一日來見王相公說道:小弟今日遇然聽聞外國人,纂緝(輯)《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莫勝快樂。王道:晚生大可取,總有妙才,轉環之智,若喪心喪德,后詭設詐,此不可交。陳道:然也,那書的作者,特意推廣、行廣知識。不亦說乎!二人就拿一篇,《東西洋考》之讀。②《新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癸巳年六月。
此段文字顯然受到中國史書影響,模仿傳統的語錄問對文體,強調該刊“推廣、行廣知識”的主旨。此種史傳式新聞敘述方式在后期報刊中并不多見,而另一種編年史式新聞譯述方式卻得到沿用,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電訊稿文體。在該種譯述方式中,只有事件的條陳敘述,沒有確定時間,也沒有詳述原委。
聞說暹羅國已發兵進入占城地方,立意相助越南叛亂人民,未知其遇敵南軍勝敗如何。近聞有越南師船二支,至新加波置買兵械等物,恐其國王失利矣。③《越南國事》,《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甲午年三月。
這應該與辦刊傳教士注重信息本身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有著莫大關系。此種新聞譯述方式在19世紀70年代后期報刊中仍然存在,如《遐邇貫珍》中的“近日雜報”欄目、《六合叢談》中的“泰西近事述略”欄目、《萬國公報》中的“各國近事”欄目:
佛蘭西國有士人,先居澳門,后返本國,掌翻譯事務。將中土之禮記,以佛國文字譯出刊行。尚有風雅士人,觀詩經意義深厚,甚欲譯出行世。而現因彼國戎禍多故,猶有待于他日也。①《近日雜報》,《遐邇貫珍》1854年第6卷。
烏德王妃,久處英京,現患病甚劇,乃移居鄉間,離倫敦十余里。/英捐賑印度旅民之銀,現至六十萬兩。/暹羅公使奉王命詣英,乘火輪船,由地中海至,九月中旬,駛抵英京。②《泰西近事述略》,《六合叢談》第1卷13號。
近聞歐洲各國互相增兵,德國加添兵數以圖足兵之計,俄法等國亦然。誠以足兵以備不虞,亦國政之要務也。/前閱西報得悉波斯國日漸改易政令,賴各國相輔而成。近有俄國總兵為波斯按察司,波斯擇易律例如俄國。然英國頗不為然,因不從英而從俄。其權屬俄恐日后有所妨礙也。③《各國要事》,《萬國公報》1879年8月9日。
產生此種電訊稿式譯述新聞的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由于很多新聞譯載自外報,在華傳教士很難追蹤新聞的所有報道,此種編譯方式可謂應時之需;二是報刊容量有限,讓中國了解世界的有效方式就是通過文字來廣見聞,簡明扼要的事實敘述已達到目的。
《東西洋考》新聞譯述方式對后期報刊產生重要影響的“敘中加議式”具有新聞評論的雛形。這類作品基于客觀的新聞事實,試圖揭示事實背后蘊含的社會意義,通過闡述觀點和看法來讓讀者感悟世界。《東西洋考》中此類作品旨在宣揚“上帝”權威,通常沿用中國古籍中慣用的“太史公曰、異史氏曰”之類評議方式,在敘述之余通過評論方式點明作者自己觀點:
去年正月二月之時,中國數省,雷霹靂震地,擊斃多人也。英吉利國亦然。雹落,滂沱大雨,擊人壞木。率然風驟,遍天若燫熪,然經雷霹靂之處,人獸多有受害也。天地之大主攝雷電焉,又散瘴氣,又擊惡徒,以示悠儆也。由是觀之,上帝全能大操權勢,人類豈非宜敬畏之哉。④《天氣》,《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丁酉年正月。
此種方式在以宣傳宗教教義為主的報刊中仍然存在,如《小孩月報》“教事近聞”:
中國圣教書會近接美國圣教書會來信云:本書會之西約三十里,有一貧苦分書之人,其妻欲買盆花幾種,以供清玩。苦無余資,乃祈求救主賜賣。一日,忽有人寄銀信一函,內藏銀票一紙,計洋錢一元,喜不自勝,將原委告與其夫。夫曰:與其將銀購好玩之物,何不將此寄于中國圣教書會乎。妻從其言,即將此洋垂交中國。嗟乎,教中人皆能如此,則中國之教會何愁不興旺乎。⑤《教會近事》,《小孩月報》1880年第1卷。
這既符合傳教士辦刊宗旨,也能以溫和方式說服中國人。但在《萬國公報》等后期綜合性報刊中,逐漸發展成為以論說為主的報章時論文體。
語錄體以對話和問答形式記錄或摘錄他人言論,在戲曲、小說等文體中都能得到呈現和發展。從先秦到明清,語錄體隨著歷史發展發生了一定的變化,與散文、議論文等文體扯上關聯。
《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中共有九篇文章運用語錄體的形式介紹西學、有三篇文章運用語錄體寫廣告來推銷《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這些對話一般是在好友間進行,且大多是儒學之士,因而讀者更覺親切可信,形式上也比起直接的西學解說和枯燥的論說更為有效。如道光丁酉年七月的“太陽”文章中,以第一人稱身份“余”向好友林某求解太陽本質,在“余”與好友的互動中明曉太陽原理。⑥《太陽》,《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丁酉年七月。
在后期的報刊中,《格致匯編》中的“互相問答”、《小孩月報》中的“有獎問答”等欄目也可以看作是該文體形式的延續。在《格致匯編》中,“互相問答”所占比例頗大,尤其是在1876年至1978年間,占到當期發文數的一半以上,可以看出該文體形式的受歡迎程度。盡管如此,作為科技譯述文章,主要形式還是直陳的散文體:
五月望后,彗星顯于西北,白光上指,不甚大,亦不甚長。然人民仰見此象,駭疑惶惑,或以為主瘟疫,召水旱,兆兵戈,禍福吉兇之說,在所不免,因而齊鑲祈禱之事,亦無所不有。嗟乎,此實不明天文之過也。……惟彗星則形像不等,一首一尾者為常,有首無尾者有之,一首而數尾者有之,其向日而行則尾在后,其離日而行則尾在前。他星運行,雖稍有疾徐,而其常速無甚增減。彗星則向日而行其速漸加,離日而行其速漸減,近日則疾不可言狀,遠日則徐幾于不動,如物之上擲與下墜然。①丁韙良:《彗星論》,《中西聞見錄》1874年六月第24號。
彗之體質非厚而實極薄。一中體受太陽之熱必發氣,其氣即于慧體包力大小處瀉出,條條直射,意此氣瀉出之時必有令彗倒退之力,而慧行之方向亦因之變動。一中體發氣必對太陽之面,故條條直向太陽正面射出一行。近太陽迅速異常,漸遠則漸緩。無論行至何處,皆以首向太陽,尾則背之。一首為太陽所照閃爍于后,遂有此長光,即謂之尾可見,其尾非實體也明甚。一慧尾不能一定有光甚明而尾短不顯者,有體甚大而絕無尾者。且慧有一尾而至數尾者不等,大抵一尾者居多。②李毓蘭:《彗星無關災害說》,《格致匯編》1890年秋季卷。
這兩段文字都是用來說明彗星形成及運行狀態,描述較為細致,尤其是對慧首、彗尾及與太陽之間關系的描寫虛實、動靜結合,信息量豐富,呈現出科技散文的特點。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丁韙良(W.A.P.Martin,1827—1916)、德貞(John Dudgeon,1837—1901 )、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等來華傳教士譯者發表的此類描述性散文在西學譯介文獻中比比皆是,尤其以《格致匯編》這一科技刊物為最,如《格致略論》和《蟲學略論》等。
章回小說是在宋元講史話本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明顯的文體特征有:分章標回、回目內容概括的對偶性、詩詞入話引出或結束每回、“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等固定套語的使用等。《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中就借用章回小說的形式對一些較長的故事或說理性文章分期連載,但囿于報刊體式而沒有章回小說常見的回目。以該刊連載的《貿易》一文為例,從道光戊戌年正月開始,通過一系列貿易經歷和見聞小故事的講述,向中國人論證了貿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故事內容上相對獨立卻有關聯,結構形式上模仿章回小說體例,以“話說、且說”等引題,“不知后來如何,只看下月東西洋考”等語續題。同樣,該刊戊戌年四月至六月連續三期刊載的《英吉利國政公會》一文,也以章回小說的敘述套路譯介了英國國會的歷史由來和君主立憲政治體制,尤其是每文篇尾設置懸念,以吸引讀者繼續閱讀。
無論是宣揚西方觀念,還是譯介西學,運用章回小說的手法無疑是一種成功的適應策略,能夠吸引中國讀者。但我們可以看到,傳教士報刊中并沒有完全照搬章回體小說模式,比如回目、對偶標題和詩詞的運用比較少見;故事展開并沒有章回小說那般的長篇宏偉敘事結構,呈現的是獨立成章的結構。但在后期傳教士報刊登載的譯述作品中,模仿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譯述方式被淘汰,語言風格更加靈活。整體而言,傳教士中文報刊中的故事譯述作品呈現出如下特點:
一是以短篇為主,宣揚宗教教義。以《中西教會報》“喻道要旨”欄目為例,光緒十七年正月至光緒十九年十一月間的25期總共刊登傳教士譯述的宗教小說約80篇,占該欄目總刊發量的85%,基本上由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和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翻譯。“喻道要旨”主要以傳道為宗旨,通過簡短扼要故事向普通大眾譬喻說理,故事情節獨立成篇,語言表述淺近通俗。以《引路者》為例:
行客入一深山,而迷于路。悵望之余,見有人自彼方來,趨而問之。過來人詳為指示,且出一圖,凡蹊徑紛歧,澗谷險阻之處,了如指掌。喜極拜受,申謝而行。按圖前進,差覺可憑。久之山益險,路益難,道之或是或非心中似有定見。乃所入愈深,所見愈迷,惶惑遲疑,心聲畏怯。繼復有陡崖險峻,杳無人跡。意惟山猿飛鳥,可以徑過,絕非步履所可躋攀。前望途窮,廢然思返。方回步時,忽有人呼曰:且勿退阻,可從我來。審睇之,即前指明去路人也,喜而從之。其人毅然前往,雖山重水復,石磴坎崎,如駕輕就熟,其履坦坦。此時行客心益壯,見益明,步益踔厲而不窘行。且日暮,入山谷荒村就宿,果樹花草景甚幽靜,遂歡然致謝曰:友不惟指我道路,且加以膽量智識,今復引至仙源佳境,得竟夕平安,我將何以謝爾。答曰:無須謝我,我亦行路人耳,爾未見我,行非加少,爾即從我,行非加多。世路雖有險夷,為恃人勇往直前,無畏難瞋沮,自可達到。故爾雖非吾至此,仍爾能自至也,豈關他人之推援哉。①李提摩太:《喻道要旨:引路者》,《中西教會報》1893年第34期。
這則短小的故事借一行路人的經歷告訴讀者,信仰上帝,道阻且長,一定要有堅定的信念才能走向成功。“喻道要旨”欄下故事多與此相仿。另外,《中西教會報》《小孩月報》等刊物刊載的圣經類譯述文學《使徒紀略》類也可以看作是獨立的故事篇章。
二是寓言化,托言崇道。如《先升不失》借一水中小蟲擺脫猶豫而躍出水面的經歷,來勸說一個失去姐姐的男孩脫離悲傷,其姐之死猶如小蟲之先升,得見極樂。②林樂知:《先升不失》,《中西教會報》1891年第1期。《中西教會報》《小孩月報》《萬國公報》中諸多譯述作品委以寓言故事,文末點明題旨,讓讀者自己領悟其中深意。
而在“喻道要旨”類譯述作品刊載的19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晚清以俠義公案、狹邪、文言小說為出版熱點,尤以俠義公案為盛。甲午戰爭之后,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傳教士譯述作品,尤其是小說的教化功能,受到中國士大夫階層的重視,逐漸形成譯介國外小說的熱潮。
應該說,西方傳教士在漢語學習中發現白話小說“平易、通俗”的語言風格在中國社會的獨特價值,也樂于模仿此種文學形式來詮釋基督教。③“Christian Missions in China,” Chinese Repository, Vol.12, 1835.但本質上,小說只是他們文字事工宗教宣傳中的一種載體形式和工具,文體形式的變化也服務于傳教目的,而非出于作品藝術性和文學性的考慮。
盡管有著諸多書寫限制,但來華傳教士帶來報刊新媒介的同時,作品中也體現著主體性意識,為中國的文學傳統帶來一絲新風。報章時論文體、翻譯小說和新詩譯介無疑是對晚清文學體制產生重大影響的三個方面,其價值不僅僅是文學形式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在文學內容上與社會實際的緊密結合和互動。
早期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中就設有“論”和“煞語”兩個欄目,在寫作手法上趨同于桐城派的“義法”—內容上“代圣立言”,文章形式上“神理氣味” “格律聲色”兼備。當然,對傳教士而言,這類文章主要選取中國人較為熟悉的道德議題來加以討論,繼而借用基督教進行道德倫理教化,或者表達中國人應放眼全球、開放包容的思想。整體而言,這些文章內容上多空疏,文字矯揉。“論”和“煞語” 使用極為靈活的文體,如“文論”“詩論”“煞語”“敘話”等文體形式。此外,“雜文”出現頻率亦甚高,如“救水溺死”“貪財”(道光丁酉年正月號)等。利用雜文文體來表達傳教士道德教化方面的訴求,這在稍后傳教士主持的報刊中甚為常見。如《六合叢談》中“真道實證”欄目下所載各文,通過與儒、釋、道的比較,論證了上帝的至上、無形與唯一。在《中西聞見錄》《格致匯編》等報刊中也有諸如“論運血之器”“論星”“便用水龍說”等看似時論的譯述文獻,實則為描述性散文體。
“論”也常與其他文體糅合使用,比如,《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丁酉年五月號上即有一“論”文,用小說體來介紹西方國家地理歷史;《小孩月報》中經常與寓言體結合來宣揚基督教義。
從1870年《中國教會新報》起,傳教士報刊開始評論中國時政,以海關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局外旁觀論》、英國公使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新議略論》以及王韜(1828—1897)《法臣花父議和始末》為代表。1874年9月5日該報刊改名為《萬國公報》后,主編林樂知聘華人任主筆,“西教”只作為“西學”的一部分加以登載,主要刊載內容更接近社會現實,但其文體仍采用《東西洋考》時期的“史傳傳統”,運用“托古證今、代圣人言”的手法來議論政事,內容指涉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東西文化交流等方面,擺脫了以往不議論時政的保守特性。同時,行文風格上重感情、重形象、重主觀價值評判、重通過感染間接解決問題。語言表達上以抽象思維(即理性思維)為主,結構清楚,層次簡明,言之有物,論說方式向著條理、嚴謹和樸實的方向發展。試舉一例:
且余嘗聞滿洲人之議論西國矣。彼云德國如虎,法國如病虎,美國直如犬而已。嗟乎!是說也,豈識時務者之言哉?如美國今日置國人流血之仇于不顧,無端而議退兵,則誠有如滿洲人所議者矣。然而我知本國政府決不允平空退兵也,惟美國實無貪利土地之計,又無妒忌各國之心。方今西半球之疆土,已全歸美國人之掌握,則其知足而不復苛求亦可自信矣。①林樂知、任廷旭譯:《丁君韙良演說北京使館被圍事略》,《萬國公報》光緒二十六年十月第一百四十二冊。
可以看出,該段文字呈現出傳教士后期時論文的特點:一是明喻成為突出的修辭策略,避免含蓄的隱喻、轉喻手法;二是注重結構層次,講究清晰簡明,設問、反問、反復等方法使用頻繁;三是將敘述、描繪、議論融為一體,象聲詞、語氣詞等合理使用,增強對讀者的觸動和影響。在《萬國公報》上登載的花之安(Ernst Faber,1839—1899)《自西徂東》、林樂知《中西關系略論》等有影響力的文章亦是如此。譯述中打破了傳統古文,尤其是八股文的語言體式規范,寫作中筆法自由靈活,新名詞、新結構運用廣泛;思想上開通解放,傳播新知,啟迪民智,倡言變法,逐漸發展成為一種格調清新的新體散文,奠定了“文學革命”的實踐基礎。
晚清時流行將小說與戲曲、彈詞、時新歌詞等均列入“說部”,統稱為“小說”。③王立興:《中國近代文學考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55—159 頁。傳教士英文報刊《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1832—1851)、《中國評論》(China Review,1872—1901)中刊載大量傳教士對漢語小說、戲劇的學習和翻譯文章。在另一存續時間更長的英文報刊《教務雜志》中,刊載了《兒女英雄傳》《紅樓夢》《西游記》《白蛇精記:雷峰塔傳奇》《三國志演義》《好逑傳》《聊齋志異》《今古奇觀》等一系列小說的譯本或漢語讀本的書評,更引人注目的是有《論〈封神演義〉》《論〈好逑傳〉》《中國小說中的神學觀和末世論》等學術氣息濃厚的小說評論專論。新教傳教士所做的這些小說評論或譯文普遍較長,較全面地反映了他們對中國古代小說的態度和看法。因此,來華傳教士十分重視小說形式在漢語學習和漢語傳教文獻中的運用,他們還倡導“小說征文”,這對晚清文學體制產生重大影響。當然,小說和翻譯小說在傳教士中文報刊中體現的作用并不在文學形式上,而更多的是文學內容對中國社會的影響。
目前可閱的最早的一部傳教士翻譯的外國長篇小說是英國來華傳教士賓威廉(William Chalmers Burns,1815—1868)于1853年翻譯出版的17世紀后期英國作家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的《天路歷程》,長篇小說譯述在傳教士中文報刊中并不多見。較為集中的是《中西教會報》“婦孺要說”欄目中連載《美璧愛白貓論》《浪子論》等,在1909年還新設“小說”欄目,翻譯連載了《幼女遇難得救記》、“警世小說”《死里還生》等。報刊上連載的最有影響的長篇小說是李提摩太翻譯的《回頭看紀略》節譯本,于1891年底至1892 年4 月在《萬國公報》上連載,并添加了原文沒有的28節四字標題,第一人稱敘述結構也轉為中國士人熟悉的第三人稱。該譯文在晚清思想開明的官吏與上層知識分子中引起強烈共鳴,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等對之大加稱贊,林紓等翻譯家和李伯元等知名小說家都與這一翻譯作品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④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 頁。
整體而言,來華傳教士的小說漢譯與寫作是應時之需,學習漢語和運用漢語的終極目的是傳播基督教義,從而改變中國人的“異教”信仰和價值觀念。①王立新:《美國傳教士與晚清中國近代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頁。他們看待中國小說的態度具有強烈的實用工具性,只是基于本土化傳教策略,從認識層面了解熟悉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并不涉及中國小說寫作特色和文學觀念的討論。
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開始,詩歌成為傳教士中文報刊中的常見文體,但主要是選登中國傳統詩歌。1854年第9號的《遐邇貫珍》上登載了從英文譯成中文的第一首漢譯詩②沈弘、郭暉:《最早的漢譯英詩應是彌爾頓的〈論失明〉》,《國外文學》2005年第2期,第44頁。,該漢譯詩之前簡要介紹了英國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及其創作的《樂囿之失》(即《失樂園》)等作品。該詩歌漢譯時并沒有拘泥于原作的表述形式,而是通過增譯或減譯來調整結構以符合漢語古詩表達習慣,同時呈現出口語化特點。
與中國傳統漢詩的五言或七言體相比,報刊中的漢譯贊美詩形式上更為靈活,逐漸打破漢詩傳統以符合音樂的需要,譯詩口語化傾向愈加明顯,八字詩、十字詩、十一字詩越來越多,最終演變為歐化的自由體形式。③袁進:《從新教傳教士的譯詩看新詩形式的發端》,《復旦學報(社科版)》2011年第4期,第26頁。以《美江贊美詩》為例:
我們在江邊聚攏否 圣使徒的腳踏過那江有如水晶活水 永流出真神恩座
我們江邊將要聚全 在那華麗非凡華麗的江邊
圣徒大家要聚在江邊 是那流出神恩座
我們既到名江岸上 但見波光輕蕩漾我們常住永遠歌唱
快樂終日無悲傷 我們江邊同上……④《美江贊美詩》,《小孩月報》1875年9月號。
這首贊美詩已呈現出白話短詩的特點:內容取材上以宗教、信仰為表現對象,這是傳統中國詩歌中少見的;語言體制上突破了傳統絕句、律詩之類的形式限定,也無嚴格的韻律,顯現出一種新式的白話詩歌雛形,如人稱復數形式、介詞短語、連詞等多樣化句式結構使用。此后,傳教士不斷改進贊美詩表達形式:
贊美圣詩
我眼睛已經看見主的榮耀降在世,應古時間圣先知預言將要來的事,
是大衛子孫來到敗了撒但魔王勢,圣徒高興進步。
諸異邦在黑暗如同帕子蒙著臉,忽見有吉祥兆頭東方明耀耀的顯,
遠遠的領略到了一個伯利恒客店,圣徒高興進步。
在加利利的海邊困苦百姓見大光,瞎眼的看耳聾的聽死去的再還陽,
天父救世的恩典傳到猶太國四方,圣徒高興進步。……⑤文璧:《贊美圣詩》,《小孩月報》1880年第3號。
該詩從形式而言,具有漢語詩歌的韻律,卻又是單音節、多音節組合而成的歐化結構句式,“的”字結構頻繁使用增加了句子長度。
盡管報刊對詩歌的促進作用沒有散文與小說那般明顯,但還是引起了詩歌形式或內容上的新變,尤其是圣詩(贊美詩)和戒陋俗詩⑥相關研究可參見張天星:《報刊與晚清文學現代化的發生》,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249—271頁。的譯介和發表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古典詩歌的演變。基督教儀式中不可或缺的活動就是唱圣詩,但他們的漢語水平尚不足以用漢語格律來翻譯贊美詩,而且出于傳教需要,語言形式便利性要求也催生了具有歐化語言特點的白話詩翻譯。⑦袁進:《重新審視新文學的起源—袁進教授在牛津大學的演講》,《解放日報》2007年3月11日,第8版。
可見,傳教士中文報刊中出現了不同的文體新象,有些甚至是完全新穎的,為晚清文學帶來了異域元素。同時,我們也看到,報刊中諸文體形式建基于中國傳統文學形態,其演變的基本存在方式是文本文體結構之間、文本結構內部文體各要素之間的轉化、興替、交叉與變異,是漸變式的發展。
我們要客觀分析傳教士報刊譯述文體選擇和演變的緣由,應從內外兩條軸線去探究:從外部而言,社會變動觸動了文學文體變革,為舊文體的蛻變和新文體的產生奠定了社會基礎;而中國傳統文學文體自身演變規律是傳教士中文報刊譯述文體嬗變的內在動因,同時又制約著演變的可及性程度;從內部而言,報刊譯述文本文體的選擇與演變是譯述者主體意識的體現,有著強烈的讀者意識,受特定翻譯目的和規范的制約。
傳教士中文報刊創立之時,中國社會仍處于封閉狀態,而文字傳教策略的確立必然需要在中國社會打破士大夫階層的文化知識壟斷。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種語言表現形式,必然體現出社會文化狀態的變化。傳教士創辦中文報刊的主要目的在于廣泛宣傳宗教教義,而長久處于封閉狀態的中國社會也需要開啟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因此二者之間達成一種妥協。從《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開始,傳教士中文報刊中譯載了大量西方社會、政治、經濟、科技方面的文獻,甚至出現了《格致匯編》之類專門的科技類報刊,其中當然夾雜的是上帝的福音。而為了更好地傳播這些西學知識,也是為了擴大受眾面,傳教士報刊語言突破了文言和八股的束縛,淺文言和通俗的白話文在報刊中得到越來越多的運用,也出現了諸如《小孩月報》之類淺顯易懂、圖文并茂的專門報刊。同時,中國文人閱讀世界的強大反作用力也使得他們在報刊譯述中注重文體雅俗之間的平衡,最大程度上通過知識分子的力量來傳播西學、西教。
傳教士十分注重漢語語言文化的學習與研究,這一點在他們編纂的英漢詞典中體現較為明顯。傳教士對漢語的研究與學習從明末清初即已開始。西班牙傳教士萬濟國(Francisco Varo,1627—1687)死后于1703年才刊行的《華語官話語法》和法國傳教士馬若瑟(Joseph Prémare,1666—1736)的《漢語札記》是當時漢語研究的典范。而19世紀以英美傳教士為主的中西語言比較研究是來華傳教士語言活動的新階段,尤其是一批英漢雙語詞典和漢語語法書籍的編譯,將明末以來來華西人的漢語學習和研究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為中文報刊譯述打下了較好的語言基礎。這些詞典和語法書籍通過傳教士中英文報刊的評介與推銷宣傳,對傳教士之間的漢語學習和研究又產生連鎖影響,并流傳至中國士人中間,對中國人自己的雙語詞典編纂和語法書籍編寫產生了重要影響。傳教士主辦的兩種英文報刊《中國叢報》和《中國評論》對中國語言的研究十分關注,各登載語言研究論文幾十篇,并開辟了“漢語學習、漢語評論、漢語語法札記、漢語語法”等專欄。兩種期刊除刊發大量對語言研究著述的評論外,還順應西方比較語言學研究的發展進行語言比較研究。此外,《中國叢報》等英文報刊中發表了大量漢語文學文化作品,如成語、諺語、俗語,《小學》《女學》《三字經》《三國志》《聊齋志異》《紅樓夢》《大清律例》,以及《二十四孝》故事、蘇東坡詩詞等。他們對漢語的學習,一是基于口語交流的需要,對漢語語音和注音法的討論較多;二是基于書面寫作的需求,從自身母語語法規則出發來描寫漢語,為提高書面表達能力探索路徑。這種學習研究對于他們在寫作和翻譯中采用中國古白話敘事結構、口語化譯述等“歸化”策略的形成無疑具有潛在影響。
文體流變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合理化途徑。應該說,中國文學建構于“文章”體系,契合于中國古代禮樂制度、政治制度,具有社會實用性發展目的,不同于西方式的“純文學”體系。①吳承學:《中國文體學:回歸本土與本體的研究》,《學術研究》2010年第5期,第126頁。中國傳統文體的流變折射出語言文學、政治體制、社會文化的種種巨變以及中西文化的沖突。隨著中西文化接觸和中西文學觀念的不斷輸入,小說、戲曲等文體進入中國文學史,極大地拓展了文學發展和功能。
就中國而言,傳統詩歌本來自民間,歷經《詩經》《楚辭》、漢樂府民歌、古體詩,再到唐詩、宋詞、元曲,詩歌的形式日臻豐富與完美。尤其是唐律詩規整的形式、嚴謹的格律和定型的意象,代表了中國古典文學藝術的最高成就。但擁有近三千年歷史的中國古典詩歌,在唐宋之后已難以延續它的輝煌。正如王國維所言:“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①王國維:《王國維論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331頁。小說雖源遠流長,然出身于市井勾欄,為中國古代正統文藝思想所輕視,但小說在民間始終擁有著廣泛的閱讀群體。晚清之際,小說的社會作用開始受到重視,孕育著時代變革的需求。在中國文學史中,散文是相對于韻文而言的,既有純粹的實用文章,也是具有審美特征的文學散文。從百家爭鳴的先秦諸子的說理散文、彪炳千秋的盛漢司馬遷、班固的記史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散文,創立了“文起八代之衰”的偉業。但自明代始,程朱理學的束縛和八股文風的影響使得散文只能以摹古擬古為優、“文必秦漢”。盡管明末“公安派”的小品散文帶來一股清新之氣,但清代“文以載道”“代圣賢立言”的桐城派散文和駢體文又儼然成了文壇正宗。寬泛的“散文”概念使得“解論(exposition)、辯議(argumentation)、記敘(narration)、形狀(description)”②傅斯年:《怎樣做白話文》,載《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18頁。盡歸其名下,文體的自由與語言的開放在黑暗封閉中顯露曙光。
來自于歐洲大陸的新教傳教士們浸淫于古典文學的熏陶,又熟知報刊這一新型傳媒的功能與技術。當“上帝”的福音再次大規模降臨中華大地,與西方科技翻譯一樣,報刊作為新的文化手段改變了中國對世界的看法。報刊有別于中國士人所熟知的傳統書籍閱讀模式,有著出版快捷、流通量大、信息含量豐富等特點。就傳教士在華所辦英文刊物《中國叢報》《中國評論》和《教務雜志》而言,其較為固定的欄目是:新聞(教事與世俗、中國國內與國際)、公告(如新書通告、廣告)、時事評論、漢語言學習、中國文學翻譯等。語言上的優勢使得他們能夠在中西(主要是漢語、英語)之間穿梭,掌握著晚清時期輿論的話語權。對于中國文學形式的了解使得他們在報刊譯述中能夠以中國知識分子所熟悉的模式進行述說,同時也清楚漢語文學形態與西方的差異,從而在允許的范圍內對報刊敘事模式做出適當調整,以便更好地滿足教義宣傳的需要。因此,書信體、史傳體、章回小說體敘事模式的模仿與創造性使用,小說功能的擴大和詩歌形式的改變是傳教士面對中國傳統文體形式與西方文體形式時的“折中”選擇,是規范中的越界行為。
19 世紀時,中國本土報章媒介主要是轉載宮門鈔、諭旨、奏折的邸報、京報,其讀者對象實際上只有皇帝與極少數上層官員和士大夫知識分子,社會底層接觸的信息量極少。而近代傳教士來華辦報,其受眾對象很是寬廣,甚至還有以孩童為閱讀對象的中文報刊《小孩月報》。為了讓中國人接受他們的宗教教義宣傳,這些早期中文外報的創辦者都比較注意讀者的心理,都從受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出發,譯載所要傳達的信息。
傳教士中文報刊文章從語言到內容都逐漸自成一格,既不同于純正的文言,也不是白話小說中的古代白話,其成因恰如第一份傳教士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統紀傳》(后文或簡稱為《察世俗》)的編者所言:“貧窮與工作者多,而得閑少,志難于道,但讀不得多書,一次不過讀數條。因此《察世俗》之每篇必不可長也,必不可難明白。”③米憐:《〈察世俗每月統紀傳〉序》,《察世俗每月統紀傳》第1期,1815年8月5日。也就是說,報刊語言要考慮讀者的文化水平。
從《從察世俗每月統紀傳》到《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傳教士中文報刊都很注重中國傳統文化的吸收,在報刊譯述中盡可能運用歸化策略。從形式而言,這些報刊通常采用豎版線裝書形式印刷,用儒學著作中的語句傳教,用書信體、章回體來譯、寫文章,卷首一般刊有本期目錄,文末有時還加上編者按等。比如《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中譯載的書信體歷史、地理、經濟等內容對中國人而言難以理解,但書信體形式在心理上卻貼近中國讀者的閱讀心理,符合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也就容易被中國讀者接受。遵循中國傳統文體形式規范并加以模仿,從中國古典文學傳統里尋找元素,將之生搬硬套,以應一時之需。
以李提摩太的翻譯為例,他盡力從中國文化傳統出發,在譯文形式和內容上考慮到讀者閱讀水平。比如,在與任廷旭合譯18 世紀英國詩人亞歷山大·薄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現通譯為蒲柏)的名詩 《天倫詩》(An Essay on Man,現通譯為《人論》)時,考慮到普通知識階層和下層基督教徒的閱讀水平和興趣,他采用了淺顯的語言和四言古詩形式,促使讀者在熟悉的語境中無意識地接受譯者的思想和意圖:“因文見道,同心救世”。他竭力使譯作文本的形式與內容貼近中國文化的傳統,通過刪改、穿插等手法使譯作負載譯者的思想和翻譯意圖進入作品。由于以普通知識階層和信仰基督教的民眾為預期的讀者,譯述中使用了淺顯的語言和易于上口的四言詩體形式,通過轉換意象、比喻以及典故等手段消解中西文化差異,促使讀者在熟悉的文化語境中無意識地接受基督教的意識形態。我們在同治四年(1865)出版的《天路歷程》“官話”譯本中也能看到這種以讀者為中心的翻譯策略。①劉樹森:《論中國近代外國小說翻譯的敘事語態特征》,《外國語》1997年第5期,第57頁。在李提摩太和蔡爾康合作譯述的另一有影響力的作品《泰西新史攬要》中,他通過另外一種方式體現出譯者的讀者意識,也引領了史書翻譯的文體新特征:第一,加中西年對照以方便中國人閱讀,避免“華人有隔膜處”;第二,加各國世系以便中國人清楚了解泰西各國社會歷史變遷;第三,加人名、地名、事物名對照表。②馬軍:《泰西新史攬要》點校說明,載《泰西新史攬要》,“序言”,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
根據具體的譯述文本可以看出,傳教士報刊中的翻譯除直譯之外,至少包括了譯述、節譯、轉述、改寫、重寫、調整文字風格等做法,譯者自我發揮的成分頗多。尤其是“西譯中述”模式采用了中、西雙方合作的形式,中國助手謄錄和文字潤飾的工作常常使作品有可能更顧及中國讀者的感受,在作品中更多地摻入中國人的習慣。
文學文體的變革主要是語言和文學內部自身發展的結果,但外部環境的誘導和刺激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傳教士中文報刊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傳統文體形式,如小說、寓言,新聞、時論文體的創立,報刊連載方式顛覆了傳統的文學創作與傳播模式,促進了傳統文體的嬗變。語言變革在范式意義上制約著文學的樣式,不同的語言形式必然產生出不同的文學樣式,而不同的文學樣式也必然呈現為不同的語言形式。具體說來,傳教士報刊譯述語言句法變異程度的大小、詞匯量的大小等都制約著文體的創造性運作幅度。比如,辦報傳教士注意到報刊閱讀者中下層勞動者多,識字少,故“每篇必不可長,也必不可難明白”,因此諸如長篇小說之類的文體類別就難以在報刊譯載,對傳統章回長篇小說的改變就難以進行,促進更多的是短篇小說文體的變化。另外,針對不同對象的語言使用也會促使相關文體的變革,如《小孩月報》為減少孩童閱讀上的語言障礙而專門出版了《小孩月報志異》,重新譯寫了報刊內容,使得寓言文體形式變革成為可能。報紙作為新型傳媒推動了文言表述方式的變化,促進了白話文寫作發展,也就帶動了文體的變革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