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不斷與外來語言文化接觸并融合,其結晶之一便是積淀于漢語中的外來詞匯(本文又作“西詞”)。自上古而近現代,對漢語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外來文化有北方游牧民族文化、中亞文化、印度佛教文化和近現代西洋及日本(又稱“東洋”)文化。外來文化的輸入必伴隨外來詞匯的漢譯轉寫,大量外來詞源的詞匯由此融入漢語。用漢語這種表意(或稱“音節”)文字譯借外來表音語言中的詞匯,進而實現異質詞語的轉寫,其方式從廣義上大致可分為音譯、意譯、音譯兼意譯和借形等幾類。在這幾類譯借方式中,由于漢字固有的表意性質,音譯無疑是最具挑戰性的。漢字何以對應西音?譯音用字的歷史發展軌跡又如何?本文就此問題,對外來詞語向漢語轉寫過程中的造字、用字等特有現象做一重點考察。
囿于篇幅,本文殊難將從古至今所有涉及西詞用字的問題一一窮指,故掛一漏萬,以歷史上幾次外來詞匯輸入的高潮為重點,依次討論和分析西詞用字的方式及發展變化,試從外來詞匯漢譯轉寫的角度揭示漢字演進與詞匯發展的關系。外來文化涌入的高潮難出此三個歷史時期:西域及佛教詞匯的輸入,全盛于漢唐兩代;天主教士開啟的第一次西學東漸,自明末至清乾隆年間;新教傳教士開啟的第二次西學東漸,自19世紀初至20世紀初。①王力:《漢語史稿》(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16—537頁;馬西尼著,黃河清譯:《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第5—17頁。
利用漢字讀音記錄外來詞匯,最早可追溯至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大量西域物品名稱隨中亞文化涌入中土。緊隨其后是東漢明帝時期佛教傳入,譯經始興,佛教詞匯隨之對漢語產生至為深遠的影響。在翻譯這些外來詞匯的過程中,翻譯者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技巧,這些經驗或者說習慣為后世漢語譯借外來詞匯樹立了典范與樣板。
不論譯借中亞詞匯還是佛教詞匯,其譯借方式已出現音譯、意譯及音譯兼意譯(即下文“梵漢合璧”)。在各種方法中,音譯自然是最直接的對譯方式,采用已有漢字來記音理所當然,如譯自梵文的“波羅密多”(pramita,義為“達彼岸”)、釋迦(s’akya,義為“仁”)。隨著翻譯事業的發展,意譯和音譯兼意譯得到更多提倡,譯詞逐步“漢化”,如“比丘”(bhikchu)后又譯作“僧”,“涅槃”(nirvna)后又譯作“圓寂”。譯音用字也有所變化,出現新造或特用現象,當然這些變化是逐漸完成的,有些譯音用字要到元代甚至清代才固定下來。發生在西域或佛教詞匯譯音用字上的變化主要有:
其一,新造同偏旁雙字詞。如“葡萄”一詞源于古大宛語,相當于伊朗語的“budwa”,曾被譯作“蒲陶”“蒲桃”“蒲萄”等,元代后寫作“葡萄”;“茉莉”源于梵語“mallik”,曾被譯作“末利”“末麗”“抹厲”“摩利”“沒利”“末羅”等,元代后寫作“茉莉”;“琥珀”源于突厥語“xubix”,曾被譯作“虎魄”,后定名為“琥珀”。同類者還有“篳篥”“箜篌”“傀儡”“苜?!薄榜橊劇薄艾旇А薄皢顓取薄梆{饠”“袈裟”“菩薩”“柘枝”等。①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47—254頁。此類外來詞匯的譯音用字原本為漢語固有漢字,屬臨時同音借用,后經譯者依“六書”之“形聲”新造漢字,其聲旁表音,記錄外來詞源的原始讀音,而其形旁則表示外來詞匯的類屬,徹底“漢化”。定型后的“葡萄”等詞從表面看似確為漢語固有詞匯,其外來詞源已難以辨認。而且,由此“漢化”后的詞匯在結構上又與漢語固有的雙音節聯綿詞(又作“聯綿字”)相似,其性質亦為不可分割的單語素詞,拆開來的單字均為無義字,與聯綿詞中的單字同樣不具構造新詞的能力。
其三,特用“口”符(即“口”字偏旁)漢字譯音?!墩f文·口部》:“口,人所以言食也。”故以“口”為形旁的漢字多與“口”義相關,如和呼吸相關的“呼、吸、吹、喘”,與發聲有關的“叱、喊、咆、喧”,與攝食有關的“吐、咀、哺、喂”,與口腔有關的“唾、喉、唇、嘴”。以上“口”符形聲字均為實義字,可獨立成詞或與其他漢語成分構成新詞。“口”符漢字還有一類是僅用于擬音或擬態的無義字,單字無構詞能力,如“啰嗦、哆嗦、啰唣、嘹喨、喃喃、嚅囁、嘍啰、唧噥、嘀咕”中的單字。這類只表音但無實義的漢字古已有之,用于對應外來語音似無不可。
選“口”符漢字作譯音用字,應自佛經翻譯始。如《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古今譯法不同,其中“nam”古代譯作“喃”,今作“南”;“ri”古代譯作“唎”,今作“利”;“om”古代譯作“唵”,今作“奧母”;“suru suru dhara dhara”古代譯作“祖嚕祖嚕馱啰馱啰”,今作“蘇魯蘇魯達拉達拉”。③周薦、王銘宇:《西詞漢譯中的特用漢字問題》,載《澳門語言文化研究(2009)》,澳門:澳門理工學院出版社,2011年,第228—234頁。佛教六字梵咒“唵、嘛、呢、叭、哞、吽”也均選用本無實義僅用來擬音的“口”符漢字。
以上特用“口”符漢字對譯外來詞匯似乎是要彰顯出所譯詞匯的“外來”性質,“口”這一偏旁增加了表示外來讀音這一文字學上的功能,但此方法和前兩種新創譯音用字的方法一樣,均順應了漢字形聲兼表音義的特點,體現出漢語對于外來詞匯的“外來”性質進行消解的“漢化”能力,這種消融力古今一貫,從未衰退。這些譯音用字上的發明創造在后世均得到了發揚光大。
佛經翻譯至宋元之后轉入低潮。元朝主要從事蒙古文與漢語之間的翻譯,因其翻譯主要為政令服務而非文化交流,加之元朝存續時間很短(自忽必烈滅南宋至元亡,89年耳),故影響甚微。明末清初,以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79年入澳門,1588年返回歐洲)和利瑪竇(Matteo Ricci,1582年入澳門,1610年歿于北京)為首的天主教耶穌會士攜西書前來東方傳播福音及西學,即所謂第一次西學東漸,外來詞匯的翻譯活動繼佛經翻譯之后進入第二次高潮。①王銘宇:《明末天主教文獻所見漢語基督教詞匯考述》,《漢語學報》2013年第4期。此次以天主教士為推手的西學東漸至清乾隆年間因禁教轉入低潮直至停滯,綿延近兩百年,期間厘定的漢譯新詞波及整個東亞漢字文化圈,成為之后基督教新教入華所能繼承的重要文化積淀。
我們現今熟識的基督教詞匯,如從《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中提取到的“阿門、安息日、福音、基督、彌撒、圣母、天使、夏娃、亞當、耶穌”等30多個詞語,90%以上已于明末定型??梢娒髂┣宄跄嘶浇塘x與西學漢譯之肇始與定則的重要階段。②明末基督教譯制教義名詞時并未受到唐代入華景教(被當時羅馬教會視為異端的聶斯托利派)文獻的影響,如景教將“耶穌”譯為“移鼠、夷數”等,二者的譯詞相去甚遠。有關景教漢譯詞匯可參考聶志軍:《唐代景教文獻詞語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3頁。明末傳教士在中國士子的協助下翻譯西書,更多的是借助漢語已有的漢字和詞匯,如為漢語舊詞灌注新義的“天主、上帝、地獄、靈魂、魔鬼、贖罪、禮拜之日”,或新造意譯詞“福音、割損、三位一體、教皇、赤道、地球、杠桿”。③《明末天主教文獻所見漢語基督教詞匯考述》。而為西文新造漢字的現象似十分鮮見,唯以“口”符漢字譯音則十分常見。有些是選用漢語已有的“口”符漢字,有些則是在普通漢字上增加“口”符,臨時造字記音。如以下三例:
例一,羅明堅、利瑪竇作于1583—1588之間的《葡漢辭典》中收錄葡語詞條“Por merce de Deus”(漢語直譯為“上帝賜福我”),與其對應的漢語詞條為“因為”,即“”為“Deus”(上帝)的音譯,而這兩個字均帶有“口”符,屬臨時造字記音。④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魏若望編,舊金山大學利瑪竇中西文化研究所等聯合出版,2001年。
例二,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珍藏著一塊明代木板,上面刻著羅馬教皇致中國萬歷皇帝的“國書”,撰于1590年左右。文中“太僧天主教門都僧皇西師都第五頓首”的“西師都”三字均有“口”符;文中提到“伯都魯、寶祿、里諾、瑪的亞”四個西士名,所有用字也皆有“口”符;“耶穌”被譯為“熱所”,兩字也皆有“口”符。除“哂、嘟、嚕、哩、啞”為固有漢字外,其余皆為臨時造出的“口”符漢字。⑤宋黎明:《神父的新裝—利瑪竇在中國[1582—1610]》,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0頁。
例三,《澳門記略》為首部系統記錄澳門歷史地理的著作,作者是印光任(1690—1758)和張汝霖(1709—1769)。在其下卷“澳番篇”中,常用“口”符漢字記錄漢語詞匯所對應的葡文發音,如“茄”的葡語發音為“呀喇”,“笑”的葡語發音為“哩”,“無風”的葡語發音為“噥叮挽度”,“病”的葡語發音為“奴”。⑥《澳門記略》1751年版影印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247—258頁。
此一時期外來詞匯的音譯也經歷了逐步定音定字的過程,如“夏娃”曾譯作“也物、也襪”,“耶穌撒冷”曾譯作“日路撒冷、柔撒冷、日露撒冷”,“瑪利亞”曾譯作“媽里呀、媽厲呀”。⑦朱鳳:《漢譯圣經中音譯詞的繼承與創造》,“東亞文化交涉學會第六屆國際學術大會”會議論文,上海,2014年5月。臨時加“口”符記音的漢字最終未必沿作新造字,很多以加“口”符漢字記錄的音譯詞最后定型時反而采用了非“口”符漢字,如“瑞典”早期曾作“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皇清職貢圖》),“英吉利”早期曾作“咭唎”(乾隆十三年敕修《華夷譯語》之《播哷都噶禮雅話》,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可見,采用已有或自造“口”符漢字作音譯用字多為臨時,隨機性較強。
據筆者對《近現代辭源》(黃河清編著,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的初步統計,辭典中收錄的詞源可考于明末至19世紀之前的漢譯新詞有280多個,涉及宗教、數學、天文、生物、醫學、地理和化學等,留用至今的絕大多數為意譯詞,音譯詞則多見于人名或地名。⑧徐宗澤編著的《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中收錄的西士譯著多達180多部,其中多半出版于清入關(1644年)之前。這些譯著大多未能為詞匯研究者利用,故此一時期的外來詞匯仍有大量淹沒其中,未被發掘。
由天主教傳教士開啟的第一次西學東漸自明末清初興起,至清中期沉寂。第二次中西文化交流開啟于基督教新教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92—1834)入華傳教。這一次由于1840年鴉片戰爭后西洋文化蜂擁而至,加之清廷有識之士寄望洋為中用,故伴隨而來的外來詞匯,無論是數量之巨或涉及領域之廣均倍超以往。在此次龐大而艱巨的翻譯活動中,當無論采用舊有漢字直接音譯、意譯或音譯兼意譯等方法皆無法滿足外來新概念的漢語轉寫時,古已有之的依“形聲”創制新字、譯音用字加“口”符的方法被再次啟用。
1855年,英國醫學傳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的《博物新編》問世,這是第一本將近代化學介紹到中國的自然科學著作。此書介紹天文、地理、物理、生物、制造、化學等方面知識,其中化學名詞“oxygen”“hydrogen”和“nitrogen”分別意譯為“養氣”“輕氣”和“淡氣”。①徐振亞:《傅蘭雅與中國近代化學》,《北京化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合信在1858年出版的《醫學英華字釋》中利用漢語傳統名詞翻譯一些化學術語,如“arsenic”譯為“砒霜”(今譯“砷”),“borax”譯為“硼砂”,“sulphur”譯為“硫黃末”(今譯“硫黃”)。美國長老會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P.Martin,1827—1916)在1868年版《格物入門》中采用中國傳統名詞或按照化學元素的原意或性質來翻譯,如用“黃金、白銀、水銀、銅、鐵、灰精(鉀)、鹽氣(氯)”翻譯化學元素;部分元素采用直接音譯,如“antimony”譯為“思避”(今譯“銻”),“fluorine”譯為“肥”(今譯“氟”)。同年江南制造局出版的《金石識別》編譯化學名詞,大部分采用完整的音譯,如“barium”譯為“貝而以恩”(今譯“鋇”)、“antimony”譯為“安的摩尼”(今譯“銻”)。②有關合信、丁韙良等翻譯的化學名詞可參閱張澔:《在傳統與創新之間—十九世紀的中文化學元素名詞》,《化學》第59卷第1期,臺北,第51—59頁。試想,倘以合信等人的翻譯方法,將60多個化學元素名全部以漢語固有詞匯對應,是頗難實現的;直接音譯又導致音節太多而不利于記憶。故不論合信還是丁韙良等,皆未能為化學譯名提出行之有效且一以貫之的方法。
用新造漢字對譯化學元素的嘗試始自德國來華傳教士羅存德(W.Lobscheid, 1822—1893)。羅氏的《華英字典》(1866—1869)問世之前,已有多位傳教士如馬禮遜、畏三衛(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和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 1796—1857)的華英、英華辭典出版。③有關羅存德化學元素命名問題可參閱沈國威:《西方新概念的容受與造新字為譯詞—以日本蘭學家與來華傳教士為例》,載張西平等編《近代西方漢語研究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羅氏在編纂辭典時,更多的是將漢語已有的詞匯加以改造意譯西詞,新造漢字的方法是用于應對新的難題。羅氏為解決化學元素的命名問題,以“行”字為基礎(羅氏認為漢語中表示構成世界的基本元素的字是“行”),將“行”分成左右兩部分,在中間夾上與化學元素有關的漢字。羅氏《華英字典》共收錄化學元素名49種,其中采用造字對音的有21種,以下列舉4種(原譯字后附官話發音):
羅氏的初衷是希望通過簡單的命名將化學知識推廣開來,但顯然,他的嘗試是失敗的。④有學者認為以新創形聲字對譯化學元素名為嘉約翰(John Glasgow Kerr, 1824—1890)在早于《化學鑒原》出版的《化學初階》中首創。本文就此問題不贅述,相關研究可參考王揚宗:《〈關于化學鑒原〉和〈化學初階〉》,《中國科技史料》1990年第11卷第1期;徐振亞:《傅蘭雅與中國近代化學》,《北京化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化學鑒原》,傅蘭雅、徐壽譯,上海:江南制造局,1872年,第1卷第20頁。蓋將另一漢字整體嵌入“行”字之中,結構過于復雜,超出國人對漢字構形的心理認知,令人難以接受。
創制新的“形聲”字成功對譯化學元素并確立漢譯元素命名原則的,是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 1839—1928)與我國近代科學先驅徐壽(1818—1884)。傅蘭雅與徐壽合譯的第一本書《化學鑒原》于1871年出版,該書發表了我國第一張《中西元素對照表》,表中64種化學元素名,有45種沿用至今,如“鋁、鈣、鋰、硒、錳、溴、鋱、鈉、碘”。傅徐二人在《化學鑒原》一卷29節闡明了他們所定制的漢譯元素命名原則:“譯其意義,殊難簡括,全譯其音,苦于繁冗。今取羅馬字之音首,譯一華字,首音不合,則用次字,并加邊旁,以別其類。而仍讀本音?!雹俑堤m雅:《江南制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張靜廬輯注,《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上海:上海雜志出版社,1953年,第15頁。傅氏后又總結譯書經驗,在1880年具體提出西學譯名三要事:(第一“采用中文已有名詞”與第三“編輯中西名目中英文對照表”從略)②沈國威:《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吹田:關西大學出版部(日本),第17—79頁。
第二,如果中文沒有現成的名詞,需要創立新名詞。具體辦法有三種:(1)造一個新的漢字,(a)或者以平常漢字外加偏旁而為新名詞,讀音如舊,如鎂、矽等。(b)或者用漢語字典里已有的但不太常用的漢字,對它賦予新義而成為新名詞,如鉑、鉀、鈷、鋅等;(2)意譯法,即用幾個漢字表達其意而成為一個新名詞,但漢字以盡可能少為妙,如養氣、火輪船等;(3)音譯法,用漢字音譯外來名詞,但以官話讀音為主,并盡量用與之有相同讀音的漢字來表示,凡事先前翻譯者或編者已用慣了的名詞則沿襲之。
時隔十年后,傅蘭雅在1890年上海第二屆新教傳教士全國大會上宣讀了他關于科技術語問題的論文,其中涉及口字旁漢字:
當我們使用“加非”轉寫coffee時,這兩個常用字的字義無法消除,那么“咖啡”如何?有時我們用加口字旁的方法告訴人們這兩個字只表發音,沒有意義。為什么不應該選擇早已被遺忘的另外兩個字:“jiafei”,而且這兩個字還有表義的木字旁。這樣做唯一的危險是,某些未來的漢語文獻學家可能會在古籍中找出這兩個字的最初意義,然后批評我們用錯了字……如果在專門名詞或專有名稱上使用“口”字旁只是表示讀音而不是意義的話,將會挽救無休止的混亂。加不加這個有用的偏旁在印刷或朗讀時沒有大的差別,書寫時也幾乎沒有麻煩,但它的作用卻是巨大的。③王揚宗:《清末益智書會統一科技術語工作述評》,《中國科技史料》1991年第12卷第2期。
傅蘭雅提出的創字原則影響深遠,自19世紀后半葉直至20世紀,陸續有新的化學元素單字譯名依此標準而制定,如1930年中華書局版《中華百科辭典?化學原質表》所見“錒”(actinium),1931年和1932年教育部版《化學命名原則?化學元素周期系》所見“胺”(amine)、“苯”(benzene)、“芐”(benzyl)”,1958 年新知識出版社版《新知識詞典》中所見“钚”(plutonium)、“锿”(einsteinium)”。
如前文所述,用加“口”符漢字譯音,古已有之。在第一次西學東漸時期亦為譯者利用,除多用于西洋人名、地名,西洋物品名零星可見,如“嗶嘰”(法beige)一詞記于1730年陳倫炯《大西洋記》:“惟英機黎一國產生銀、哆羅呢、羽毛緞、嗶嘰、玻璃等類?!痹?9世紀后更常用于各類漢譯西詞。我們在《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可見成批雙音節單語素化學譯名,如“吖嗪”(英 azine)、“嗎啡”(英 morphine)、“呋喃”(英 furan)、“吡咯”(英 pyrrole)、“吲哚”(英indole)、“咔唑”(英carbazole)、“噠嗪” (英pyridazine)、“喹啉”(英 quinoline)、“嘧啶”(英pyrimidine)、“噻吩”(英 thiophene)、“噻唑”(英thiazole)、“哌嗪”(英 piperazine)、“卟吩”(英porphin)、“卟啉”(英 porphyrin)、“嘌呤”(英purine)”。加“口”符漢字除用于翻譯化學名詞外,地名亦有之,如“唝吥”(柬埔寨地名)、“呵叻”(泰國地名)”。加“口”符漢字亦可成就單音節譯音詞,如“噸”(英ton)、“嘜”(英mark)、“啤”( 英 beer)、“ 聽 ”( 英 tin)、“ 咪 ”( 英 meter)、“吧”(英bar)”,甚至漢語曾使用現已棄用的度量衡單位也以帶有“口”符漢字(又稱“和制漢字”,即日本創制的漢字)表示,如“吋、呎、噚”“唡、哩”。
這些“口”符譯音用字彰顯出詞源的外來性質,但其字源不盡相同。據《漢語大字典(縮印本)》(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年),有些字古已有之,今多不常用,譯音時保留舊音,如“吖、呋、喃、吡、咯、噻、吩”;有些字古已有之,今多不常用,譯音時改變讀音,如“唑”本讀“shì”(同“噬”),譯音時改讀“zuò”,其他還有“嗎、啡、咔、噠、啉、哌、嘌、呤、吲”;有些字古無,乃舊有漢字加“口”符新創,僅作譯音用,如“嗪、哚、嘧、喹、啶”。
應該說,在第二次西學東漸的翻譯活動中,意譯、音譯和意譯相結合乃至后來直接從日語輸入借形詞,與前兩次翻譯高潮一樣仍是最主要的外來詞匯輸入方法,音譯非萬不得已而為之。而在譯音時,不論依“形聲”創制新字,還是妙用或創制加“口”符漢字,均為西人和國人的翻譯者對中國古代西文翻譯經驗的繼承和發展,絕非首創。①傅蘭雅本人對于中國古代翻譯的歷史是相當了解的,如他曾強調:“在音譯、意譯、音譯和意譯結合的三種方法中,應盡可能采用后二者,最后才是音譯。這是因為漢字是象形和表意性的,從而形成了中國人天生偏愛意譯名詞的心理。既表意又表音的復合名詞,如漢譯佛教名詞“袈裟”,也非常符合漢字的整體構造,這樣的譯名也受中國人歡迎。”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 May 7-20,1890.pp.542-543.傅蘭雅主張的造字譯音法在化學命名上大有作為,但并不意味這一方法放諸四海皆準,它在西學翻譯的其他領域終未奏效。在譯音用字和造字上成功者如傅蘭雅有之,失敗者如羅存德及其后者有之。故從詞匯發展的角度看,不論是采用古僻字還是造新字對譯西音,都會為漢語增加新的語音形式或書寫符號,完全以此法來構建全部新的科學術語體系,無疑會使學習者難以負荷,最終走入死胡同。②1886年成立的博醫會(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致力于傳播西方醫學知識,該會曾制定以新造漢字和利用《康熙字典》中廢棄不用或罕用的字作為醫學術語翻譯原則之一。他們的嘗試最終也是失敗的。詳論見沈國威:《西方新概念的容受與造新字為譯詞—以日本蘭學家與來華傳教士為例》,《近代西方漢語研究論集》,張西平等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漢語詞匯的事實也證明,近代以降漢語外來新詞的增加主要依賴于復合式的構詞與語音形式,僅以“字”來解決全部“詞匯”問題,是行不通的。③有關傅蘭雅之后的西學術語厘定問題,詳論參考沈國威《西方新概念的容受與造新字為譯詞—以日本蘭學家與來華傳教士為例》一文。
縱觀以上譯音用字在西詞漢譯中的大致發展軌跡,我們發現,歷史何其相似。近代傅蘭雅制定的創字譯音原則“今取羅馬字之音首,譯一華字,首音不合,則用次字,并加邊旁,以別其類。而仍讀本音”,④《化學鑒原》第1卷,第20頁。即以單字節譯西語多音節詞匯,與中古佛經翻譯中以單字“魔”節譯多音節梵文“ma-ra”(“魔羅”)有異曲同工之妙。近代所見以“口”符漢字譯音的“嗶嘰”“咖啡”“嘧啶”等與中古后“漢化”的外來詞“葡萄”“茉莉”“袈裟”等并無本質上的區別,均類似于僅可擬音或擬態的古代聯綿詞,只不過前者更加強化了“口”符漢字的表音和外來性質。這些創字或用字上的成功,皆為遵循漢字發展規律、尊重國人漢字認知心理使然。“漢字不是個別字符的隨意堆積,它必須形成一個適應漢語詞匯意義系統的構形系統,才能全面完成記錄漢語的任務。”⑤王寧:《漢字的優化與簡化》,《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1期。漢字在自我演變中,個體符形不斷優化,即表意效果好、辨詞功能強以及構形最大限度簡化。⑥同上。我們看到,因譯音而新創或特用,留用至今的漢字,皆因其能夠符合漢字自我優化的趨勢或規律;而生硬造字或盲目用字,終將為漢語自身的優化能力所淘汰。
總之,“漢字的構形體系,是適應漢語而生的。兩漢以前,書面語以單音詞為主,造字即造詞。而兩漢以來,漢語的單音造詞逐漸被雙音合成代替,新的詞義寓于詞素義及其結構中,造詞一般不再推動造字了?!雹偻稀1疚乃疾斓奈髟~漢譯用字問題,是研究漢字使用和詞匯發展的一個新的視角,亟待更加窮盡式的深入研究。
譯音用字也關涉到辭典釋義等問題。以口字旁漢字為例,如“唑、嗪”兩字在《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的釋義為“譯音用字”,而其他同性質的“哚、嘧、喹、啶”等字均無此釋義,僅給出詞例?!皡?、唵”的釋義為“佛教咒語用字”,“咇(哈咇嘎,河北地名)”的釋義為“地名用字”,那么以上這些字為何不能統一釋義為“譯音用字”?諸如此類的問題頗值得關注,擬另文探討。
【漢學家風采】
程艾藍女士(Anne Cheng),著名法籍華人漢學家,法蘭西學院(Collège de France)教授,曾在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等機構任教,是法國大學科學院高級院士、法蘭西學院“中國思想史”講席教授(自2008年起),歐洲中國研究會副會長。研究領域:儒學史、20世紀中國哲學史。她還與馬克(Marc Kalinowski)共同編纂了中國古代經典作品叢書“中國書房”(Bibliothèque chinoise),由法國美文出版社(Editions Les Belles Lettres)出版。
主要著作有:《〈論語〉翻譯及簡介、筆記、地圖和年表》(Traduction intégrale des Entretiens de Confucius, avec introduction, notes, cartes et chronologie),巴黎Seuil出版社,1981年(1985年第二版 );《人類圣書》(Les grands textes sacrés de l’humanité)(七卷),Seuil, 1992;《漢代儒學研究:注經傳統的形成》(étude sur le confucianisme han: l’élaboration d’une tradition exégétique sur les classiques),巴黎:法蘭西學院和漢學研究所,1985年;《中國思想史》(Histoire de la pensée chinoise),巴黎Seuil出版社,1997年(1997年法國金石美文學院儒蓮漢學獎、法國人文學院Dagnan-Bouveret獎獲獎著作);《〈國際哲學雜志〉特刊導言》(“Direction du numéro spécial de la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中國當代哲學》(La philosophie chinoise moderne),第59卷,第232期(2005年4月);《中國有哲學嗎?一個問題的形態》(“Y a-t-il une philosophie chinoise? Un état de la question”,《遠東遠西》第27期,“導言”,2005年10月;《〈今日中國之思考〉導言》(“Direction du volume collectif La pensée en Chine aujourd’hui”),Gallimard 出版社,“Folio Essais”叢書,2007年;《中國思考么?》(La Chine pense-t-elle?),Fayard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