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芹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0)
論曾子文章情感的理智美、中和美
曾祥芹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0)
“文章情感美”繼“文章事料美”、“文章意旨美”之后,是文章內容美的第三要素。曾子文章的情感美總蘊涵理智,常以理節情,不但是真誠向善的美情,而且是理智導引的美情,是中正平和的美情。
曾子文情;以理節情;理智美情;中和美情
“情感”作 為文章的經絡和命脈,包括情緒、情操、情結、情志、情采、情趣等,簡稱“文情”,繼“文事”、“文意”之后,屬于文章內容的第三要素,“情感”是對人的生命展開進程的描述,而“文情”又像經絡一樣貫通著“文意”和“文事”。文章中的情感要達到美的標準,必須具備“誠摯”和“好善”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感,絕無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二是與人為善的高尚情調,且分量適當,有中和情致。
先秦儒家的情感結構,涵蓋橫向的“欲→情→知”和縱向的“性→情→氣”。討論曾子文章的情感美,不但要認清“情與欲”、“情與性”的關系,懂得“美情”是超越自然情欲的道德情性,更是真情和善情的水乳交融,而且要探究“情”與“知”(智)的關系,明確情感和理智是對立的統一,當情感被智慧的理性主導,符合誠摯向善的標準時,才稱得上美情。
對于任性縱欲的人來說,談“情感的理智美”也許覺得別扭費解。對于儒雅沉穩的人來說,“情感的理智美”則是心情健康的標識。把握“情”和“智”的哲理,一要以情涵智,二要以理節情。
曾子文章皆為“情文”,如“仁、義、禮、孝、忠”等都可以讀作“情感”的代名詞;曾子文章又堪稱“智文”,單看“知”字竟出現148次,其高頻率凸顯《論語》《曾子》等經典的智慧。作者以“智”釋“仁”,常常將“仁愛之情”與“智慧之理”聯系起來思考。如《里仁4.2》:“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指明理智并不傷情,而是有利于仁。《子罕9.29》:“知者不惑,仁者不憂。”言聰明的人不會困惑,仁愛的人不會憂愁,正好表白理智保障了情感的健康。《子張19.6》: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這里講“博學”于仁,“篤志”于仁,“切問”于仁,“近思”于仁,意謂學問之智就涵養著仁愛之情。《曾子立事》:“仁者樂道,智者利道。”有仁德的人喜歡道義,有智慧的人熱戀道義,依然強調理智強化情感,要在分清是非善惡的前提下去實現仁愛之情。以上系列引證,一方面講情感上“安仁”、“樂道”,蓄積動力,比認知上“利仁”“利道”更為重要;另一方面講智慧之理對于仁愛之情有識真別善、辨惑解憂的作用。《主言》:“仁者莫大于愛人,知者莫大于知賢。”用對偶句矗立了情與智的雙峰尖頂及其相得益彰。《大學·經文》:“知止而后有定”,“知至而后意誠。”強調知道完善美好的境界,才能確定人生奮斗的志向,知道物理和人心,才能做到意念真誠。質言之,敏銳的智慧是道德情感的基礎。情感如水,理智如冰。即使是“零度情感”的說理文章,因為具有理智主導的情思交融美、真實支配的事理會通美,仍然感到文章的智慧理性美。
以理節情,絕非禁欲主義,并不傷害感情,反而能發揮理智對感情的控制作用,體現情感的節制美。在孔子、曾子的世界觀里,認識意義的“心”與情感意義的“心”是不可分離的。例如“忠”作為“中”與“心”的合體詞,是情感世界的重要范疇。《論語》《曾子》《孝經》《大學》里“忠”字34見。它既表現為“事親”“事君”的忠,又表現為“與人”“交友”的忠,無論個體品德的“忠”或者倫理關系的“忠”(上對下的“忠告”,下對上“忠心”),孔子、曾子都特別強調“理智德性”的“忠”,即在分清是非善惡的智慧指導下去盡忠,循此處理好個人品德完善和履行社會公職的關系。《公冶長5.19》一章記載楚國上卿令尹子文三次任職“無喜色”,三次免職“無慍色”,并且每次交班時“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對子文不受社會地位的變化影響個人的感情,孔子贊賞其“忠”但不肯定其“仁”(曰:“未知,焉得仁?”)。這個例子典型地說明孔子心中的“忠”是“知”基礎上的“忠”,只有“不惑”的“忠”才配得上“仁”性的道德。
上古時,美在情感,美在祭祀。《曾子問》所問答的種種祭祀的禮制和儀式,實際是在“以禮飾情”的同時努力“以禮節情”。因為“禮”不止是“儀”,而且是天人合一的各種制度和秩序,是與生死聯系著的人的喜怒哀樂情感心理的規范。正如杜預所注釋的“為禮以制好惡喜怒哀樂六志,使不過節。”《論語·為政》:“從心所欲不逾矩。”講人的情欲、情志必須遵循心情活動的規矩,不越軌,符合道德律。真正的高級欲求具有擺脫感性束縛而獨立的傾向。《曾子本孝》:“以正致諫。”《孝經》:“不義則爭。”反對愚孝,主張智孝,正是“以理節情”的鮮明標志。《大學·傳八》:“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天下鮮矣!”惡惡美美乃人之常情,而喜歡一個人又能知道他的缺點,憎惡一個人又能知道他的優點,這種人天下少見。曾子稀罕這種人正是夸贊不讓情感模糊自己眼光的冷靜理智者。情感沖動,失去理智,就會感情用事,不辨美丑。因此,要讓理性的認知這根“線”牽住放飛的“情感風箏”,避免縱情、矯情和濫情。
曾子文章的情感美突出表現在抒情的適量控制上。所謂“以理節情”,節制到什么程度才算適量?那就是“中庸之道”、“以和為貴”。
先說“中”。《雍也6.29》:“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中”指“無過無不及”,即“恰當、適中”的意思。“中庸”就是“用中”,即“執兩用中”。“中庸”的核心意義是持續地停留在“知”、“學”等智慧狀態之中,它具有認識論價值。《先進11》: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言必有中”指說話中肯,有禮有利。《子路13·21》:“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所謂“中行”就是按“中道”去辦事,否則必陷入“狂狷”。“狂妄者”激進,偏于“過”,“狷介者”退縮,偏于“不及”。《微子18.8》:“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這里的“言中倫,行中慮,身中清,廢中權”(言論合乎邏輯,行為合乎理智,自身合乎清潔,廢棄合乎權衡。)四個“中”都是“合乎”的意思。《堯曰20.1》:“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之歷數命運在你身上,好好掌握著那中道。)帝堯的“允執其中”包括天下統一、君民統一、德神統一。作為情感的調節器來說,指“無過無不及”的適中狀態。《曾子事父母》:“父母之行,若中道則從,若不中道則諫,諫而不用,行之如由也。”“兄之行者中道,則兄事之;兄之行若不中道,則養之。”“弟之行若中道,則正以使之;弟之行若不中道,則兄事之。”曾子關于處理家庭內部關系的三種矛盾(兒子對父母、弟弟對哥哥、哥哥對弟弟)所用三對“中道與不中道”,都是“符合道義”與否的孝悌原則問題。《孝經·開宗明義》:“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孔子關于孝行的“始→中→終”過程,“中”處于承上啟下的中間過渡狀態。《主言》:“夫政之不中,君之過也。政之既中,令之不行,職事者之罪也。”(政令既已正確,而政令不能實行,那就是官吏們的罪過了。)《大學》:“誠于中,形于外。”(真誠的內心一定會顯露在外表上。)以上18個“中”字多角度闡述了儒家的中庸之道。它們雖不完全是針對情感而言,卻為曾子文章情感的中和美基本定了性。
再說“和”。《學而1.12》:“禮之用,和為貴。……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禮的應用,以“和”為最寶貴。……如果為和而和,而不用禮節去節制,也是很難行得通的。)儒家認為,區分君臣上下、尊卑長幼、高低貴賤的種種禮儀以彼此之間的和諧為最寶貴。這里的“和”指等級社會條件下強調人格平等的融洽、統一。《子路13.23》: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講和諧共處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喜歡同流合污而不和諧共處。)孔子提出君子之“和”與小人之“同”的哲學思辨:其“和”即無過不及,不偏不倚,它并非一團和氣的“同”,而是承認差異的“同”,是多樣性、多層面的統一,既是道德的理想境界,又是情感的最高境界。《季氏16.1》:“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分配平均了就沒有貧窮,人際之間和諧了就不感到人口稀少,社會安定了就沒有傾覆的危險。)孔子用捍衛和平的至理明智批駁了季氏討伐顓臾的貪欲之情。《曾子立事》第5章:“靈言不與,人言不信不和。”(對說到做不到的話不要理會,對別人說的不真實的話不要應和。)曾子對“靈言”、“虛言”不主張應和,堅持了“和”的原則性。《曾子事父母》:“飲食以齒,力事不讓,辱事不恥,執觴觚杯豆而不醉,和歌而不哀。”這里的“和”仍是“和諧”之意。《八佾3.20》: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孔子評論《關雎》這首詩所表現的快樂而不放縱,悲傷而不過度。這里不見“和”字,卻蘊含了情與理的和諧統一。“……而不……”成為孔子、曾子表達中和思想的典型語言形式。《曾子立事》第4章:“君子恭而不難,安而不舒,遜而不諂,寬而不縱,惠而不儉,直而不徑,亦可謂知矣。”(君子對人恭敬卻不懼怕,環境安適卻不懈怠,待人謙遜卻不獻媚,交友寬厚卻不放縱,給人好處卻不吝嗇,為人正直卻不走捷徑,這就稱得上懂得剛柔適中的道理了。)這六個“……而不……”的關系諧調都歸結為“知”(理智)的控制和導引。
上引16個關于“中”與“和”的例證表明:“中”是情感的中庸原則。“和”是情感的最高境界。儒家追求的情感美就是“中和之美”。我們還可以舉出一個綜合性的例證:
《論語·堯曰20.2》: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 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孔子說:“遵從五種美德,摒除四種惡政,就可以搞好政務管理。”子張問:“五種美德是些什么?”孔子說:“在上位的君子,能給百姓以恩惠,而自己卻不耗費什么;役使民眾,而民眾卻沒有怨言;追求仁德,卻不貪圖財物;莊重矜持,卻不傲慢;態度威嚴,卻不兇猛。”子張問:“什么叫給百姓以恩惠,而自己卻不耗費呢?”孔子說:“依百姓所希望獲得利益的事,引導他們去做,這不就是給百姓以恩惠,而自己卻不耗費嗎?選擇百姓能做的事,讓他們去做,他們還會怨誰呢?自己追求仁德而得到仁,還貪求什么呢?君子不管人是多是少,努力是大是小,都不敢怠慢,這不就是莊重矜持而不傲慢嗎?君子衣冠整齊,目光端正、尊嚴,使人看見便產生敬畏,這不就是態度威嚴卻不兇猛嗎?”)——“惠而不費”,指因勢利導,因地制宜,順乎自然,無為而治,“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施惠于民卻無須破費。——“勞而不怨”,指因人制宜,因事制宜,因時制宜。民竭其力卻毫無怨言。——“欲而不貪”,可作兩解:或指有欲望而不貪婪,欲而有度,欲而適中;或指“我欲仁,斯仁至矣”。民隨其愿卻并不貪心。——“泰而不驕”,指穩健莊重而不驕奢恣雎;輕慢“寡”“小”為驕逸,輕慢“眾”“大”為剛直;“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即無論眾寡大小均不敢輕慢,取其適度而已。民有自尊卻并無驕態。——“威而不猛”,指微言而不兇猛。子夏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威風凜凜卻并不可怕。以上“五美”均講仁政,但所指不同:“惠而不費”和“勞而不怨”講為政者的管理策略;“欲而不貪”講為政者的道德修養;“泰而不驕”和“威而不猛”講君子由內而外的禮儀形體修養。一至三“美”是“政”;四至五“美”是“正”。孔門應分“仁”與“政”兩種傾向:“仁”多講個體修養,屬“內圣”的“宗教性私德”;“政”多講政務體制,屬“外王”的“社會性公德”。曾子的“修齊治平”觀則“內圣外王”渾然一體。
曾子文章情感的中和美,在其巔峰之作《大學》中有兩章經典性的闡發:
《大學·傳八》: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忿懥、恐懼、好樂、憂患”本為人的基本情感,但如果釋放過度,不加檢點,會影響心態的平衡和正確的判斷。這里講要用理性控制情感,讓情理交融統一。
《大學·傳七》: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辟”,偏頗之意。一連用四個“辟”,對于自己所親近的、厭惡的、敬畏的、同情的,乃至輕視的人,難免在情感上產生偏激,因而難以做到辯證地看其好和惡、美和丑。所以,處理情感和理智的關系一定要學會用理智控制情感,做到“思無邪”、“情無濫”,使情感中正平和,這才能保持情感的美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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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舟舵]
2016-05-27
曾祥芹(1936-),湖南洞口人,教授,主要從事實用文章、漢文閱讀學、語文教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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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4-006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