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和灝
猜忌與威懾:近代中外交涉的常態化研究★
——基于英、法檔案有關“東南互保”的解讀
■莊和灝
近代中外交涉逐漸由軍事對抗走向政治斡旋,義和團運動期間的“東南互保”無疑為一典型。通過對英國、法國官方檔案中相關文獻的解讀,不僅有助于對“東南互保”這一歷史事件實現更為全面的史實還原,同時基于對上述問題的研究,也將有助于加深諸如近代中外交涉模式及其常態化問題的學術思考,從而為現階段國家對外交往提供某種歷史借鑒與啟發。
近代東南互保英國法國檔案
近代以來,中外交涉頻繁,然伴隨著中國抗擊列強侵略戰爭的一敗再敗,從中央之朝廷到地方之督撫,逐漸轉而尋求以政治、外交等非戰爭方式,通過對話或者合作等形式,從而最終解決中外爭端之目標,當然這也可看作為不斷羸弱的清王朝為延續其統治的一種現實需要。而其中尤以義和團運動期間的“東南互保”交涉堪為一典型。
當中國北方深陷戰亂之際,長江流域及南方諸省各督撫卻出于避免戰火蔓延全國之考慮,也出于確保治下安定之惶惶。自6月伊始,由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等人發起的與駐滬各國領事團的談判已悄然地拉開了序幕①,待到6月21日清廷向十一國正式宣戰后,由上海道余聯沅并大清電報局督辦盛宣懷出面,代表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閩浙總督許應、四川總督奎俊、山東巡撫袁世凱,開始與駐滬各國領事團正式會晤,并進而與各侵華參戰國達成正式協議:《保護上海長江內地通共章程》和《保護上海租界城廂內外章程》。根據上述協議規定,上海租界由各國共同保護,長江及蘇杭內地則歸各省督撫保護,同時還明確限制了列強的軍事行動,即參與諸省若能保證轄區安定,列強將不會派兵干預,于是乎“東南互保”的局面也由此確立。
雖然簽署了“東南互保”,然而列強對清政府方面依然懷有很強的戒心。這從時任英國駐滬領事霍必瀾(W arren)的憂心忡忡可見一斑,“吳淞和上海周圍,駐有好幾千名中國軍隊,都裝備了新式武器,而且被供給新式火炮,所以他們可以在幾小時內摧毀上海。”為此在7月6日,霍必瀾向兩江總督劉坤一提出派軍隊幫助其維持秩序,劉坤一當即拒絕,并堅稱“目前并不想在各口岸駐有更多的外國軍隊”②。
7月中旬當聯軍開始猛攻天津,上海租界又人心惶惶之際,霍必瀾以現有海軍和志愿兵不足應付可能發生的危機為由,急電時任英國首相兼外交大臣的索爾茲伯里(Sa lisbu ry):“毫無疑問,義和團運動正在擴大,而且可能在全國發展成為中華民族反對外國人的暴動”③,呼吁英國政府立即出兵上海。由于上海的安危關乎列強,尤其是英國的切身利益,所以倫敦方面開始認真考慮出兵事宜④。7月18日,英國政府指示正在由印度開赴天津的遠征軍司令蓋斯里(Gaselee)中將:如上海發生意外,應與上海領事協商指揮登陸⑤。7月26日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由天津抵滬,開始了對上海租界為期數日的考察,之后8月2日又前往南京拜會了兩江總督劉坤一。
此行西摩爾的一大收獲,就是摸清了中國東南督撫有關英國出兵的態度:“盡管(劉坤一)認為沒有理由派兵在上海登陸,但他顯然是不希望有大量的部隊登陸,一支中等人數的部隊登陸(劉坤一)還是可以接受的”⑥,而另一大收獲就是“只需出動3000至5000人的軍隊足以保衛上海。”⑦不難看出,面對英國方面的壓力,劉坤一的內心顯然是充滿矛盾的。從他似是而非的回答可知,其實他很想拒絕英國派兵上海,但無奈英國步步緊逼,另外也可能是出于維護“東南互保”之大局,最終他還是點頭同意了。至此英國兵發上海就只是時間的問題。
8月8日有關英國出兵上海的消息,法國方面也得到了確信:“西摩爾中將與英國領事已要求英國政府派遣一支3000人部隊前來保衛上海國際租界,這些部隊將于12天后抵達上海。”⑧對此消息,原先同意英國出兵的劉坤一顯然吃驚不小,因為他對英國出兵的規模其實是有心理底線的,“至多不過數百人”⑨,然而現在英國方面派出的軍隊竟高達3000人之眾。為此也就在8月8日同一天,劉坤一立即與李鴻章、張之洞等人會商,準備集東南督撫之合力施壓英國政府。很快張之洞表示附議⑩,李鴻章則主張因勢利導,分電各國,牽制英軍行動?。于是乎“以夷治夷”的思想再次成為中國官府對抗列強侵略的“主心骨”,然而殊不知上海的局勢正因為導入了國際干預,將變得越發復雜且危機四伏,顯然出現這樣的局面,也是東南督撫當初所始料不及的。
首先是“應邀”而來的法國。早在英國軍隊抵達上海之前,“中國當局就非常歡迎法國也能派軍隊登陸上海,他們的理由是保衛上海光靠一個列強的力量是不行的。”?對此呼吁,法國方面卻極為謹慎,直至8月15日駐滬各國領事團一致通過決議:“為確保上海的安全,各國領事可向各自政府請求派兵。”?法國政府才放棄了觀望,但是謹慎態度依舊。8月16日時任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De lcassé)一方面指示駐滬領事白藻泰(Bezaure),“一旦危急,你有權指揮(停泊在上海)夏爾內海軍元帥(L’Am iral-Charne r)號,因為我已經與該艦艦長取得聯系,并要求他與你建立必要的定期聯絡”,而另一方面他又要求白藻泰為法國出兵上海,與中國當局進行良好的溝通,“要告知兩江總督(劉坤一)我們出兵保護法租界的理由,要告訴他我們此次出兵將嚴格尊重中國領土完整的立場以及協助中國當局保護我們(在華)利益的決心。”?此外,法國方面的軍事準備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巴埃姆(Baehm e)指揮官的一支海軍部隊已做好隨時登陸的準備,駐印度支那的部隊也被征召即將來滬”,并且當時法國政府已決定“一旦獲悉其它列強以保護租界為名派兵登陸上海,那么我們(法國)將緊隨其后,并且要早于他們采取行動。”?由此可見,法國人不是“應邀”抗英,其實是早有干預上海之意圖。8月18日就在先期抵滬的2000英國印度部隊登陸上海之際,同日法艦“夏爾內海軍元帥號也派出了50人的海軍部隊登陸上海”,對于法國的這一出兵舉動,時任兩江總督劉坤一表示“完全理解法國派兵登陸上海的動機—保衛租界”,同時上海道臺(余聯沅)“也持同樣的觀點。”?有鑒于此,法國政府迅速增兵上海,8月28日“運送法國(駐印度支那)軍隊的艾瑞丹(L’Eridan)號輪船抵達上海”,8月29日“一支包括了海軍陸戰隊3個步兵連和1個炮兵連的法國部隊在夾道歡迎中進入上海的法租界。”?
其次是“不請自來”的德國和日本。自19世紀末以來,作為列強世界的新興勢力,德、日兩國一直試圖打破原本由英、法、俄主導中國事務的格局?。于是從1898年德占膠州灣進而掀起列強瓜分中國狂潮開始,到1900-1901年義和拳運動期間日本充當八國聯軍之先鋒,直指北京勢不可擋為止。由此可見,德、日兩國一直在努力試圖重新構建分享中國利益的國際秩序。所以此次當8月初英國單方面出兵上海之后,德、日兩國的反應尤為激烈,其中德國政府明確表示:“應阻止英國的獨占”?,而時任日本駐滬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也強烈要求日本政府絕不能坐視?。不久法國又步英國后塵,大肆派兵登陸上海,于是德、日兩國再也按捺不住。9月6日德國方面“400名德軍士兵在我們(法)租界碼頭登陸,他們將在(英國)公共租界安營扎寨”?,9月9日日本方面“先行登陸了600名海軍士兵,其余部隊也將陸續到達。”?
自此英、法、德、日四國共占上海的格局大致形成,同時劉坤一等中國東南督撫利用列強制衡策略,以防止英國獨占上海的目標也基本得以實現。但是由于德、日兩國的“不請自來”,不僅開啟了在華列強新一輪的角逐,同時大量外國軍隊駐扎上海,無疑也令力求保一方平安的東南督撫倍感壓力與不安,因為戰爭的威脅似乎一直縈繞左右。
同年11月27日,德國駐滬領事克納貝(Knappe)就曾借前往南京拜會兩江總督劉坤一之際,針對“長江流域各督撫仍在向北方調派軍隊、運送彈藥糧餉一事”發出嚴重警告,并以“最后通牒的方式要求長江流域各督撫立刻停止上述行為”,況且“目前北方形勢正在急劇惡化,而你們朝廷現正處于董福祥的絕對控制之下,最令人擔憂的是董還有16000名對他極其忠誠、像他一樣排外的士兵。”?顧名思義在德國人看來,長江流域各督撫此時若支援北方,無疑就是與列強為敵;無獨有偶,英國方面也在“就聯軍進軍長江流域,以及要求長江流域各督撫停止向西安的慈禧太后調派任何軍隊和彈藥錢糧之事”,派出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等人分赴漢口和南京兩地,以“探明張之洞和劉坤一的真實想法。”?雖然英國政府并未直接軍事威脅,然而這種類似“告誡”的做法,無疑是對中國的東南督撫的“敲山震虎”,其目的主要有二:
一則通過政治和軍事的威懾,達到不戰而屈東南之兵。這樣不僅解除了聯軍腹背之憂,而且也加速了聯軍在北方的推進;
二則通過制造緊張氣氛,維持中外“互保”。雖然簽署了互保協議,但是列強并不完全信任東南督撫。
原本戰爭期間作為清政府的地方官員,按朝廷要求,比如長江流域各督撫,往北方輸送兵員、彈藥和糧餉等補給,本無可厚非。況且之前與列強所訂立的互保之約早有約定:中外雙方只要各司防責,便可相安無事。顯然東南督撫的上述所為并無越界之嫌,然而列強卻借故發難。究其原因還在于自義和團運動以來,列強對清政府的芥蒂很深?,所以他們才會在北方用兵的同時,又紛紛出兵上海,雖未直接軍事干涉,卻著實在中國的東南區域構建起了一股強大的軍事力量。列強出兵的動機雖不盡相同,但企圖通過武力震懾東南督撫的用意卻是昭然若揭,這也就是當時英國為何不對法、德、日三國出兵加以阻攔的一大原因。
此外1899年10月11日爆發的第二次布爾戰爭牽制了英國大部分的精力2⑥,所以讓其它列強承擔英國力所不及的那部分“責任”,無疑也是明智之選,畢竟列強在中國有共同的權益。而這也從另一個側面暴露了“東南互保”的實際作用,與其說是東南督撫制衡列強在華擴張的一大“成功”策略,還不如更像是審時度勢的列強為支援其在中國北方作戰所開辟的“第二戰場”,只不過這里用于解決問題的不是槍炮,而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戰爭陰云”,即戰爭時刻爆發的危險狀態。顯然老道的列強是以最小的代價、非常有效地實現了其對中國全局的牢牢掌控。“東南互保”能夠早早地草簽,從某種程度而言正是基于列強的上述考量。換言之,即便東南督撫當時并無此意,列強方面也會努力推動之。
1900年,因義和團運動的強烈沖擊,中國大地的固有秩序開始失衡。為應對由此所衍生的一系列危機,在華列強采取了軍事與政治的雙管齊下,即在中國北部的京畿地區,以武力攻占之;而對于中國南部的東南地區,則以威懾控制之。同樣,清政府方面也隨即針鋒相對。一方面在京畿地區,依托其“新式”陸軍實施逐級抵抗,而另一方面在東南地區,通過“互保”策略以避免列強全面侵華。然而從彼此反制的實效論之,無疑從一開始便是由列強一方完全主導,盡管清政府也曾試圖對列強施以有效制衡,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列強的反制舉措卻始終壓制著清政府的相關應對。
所謂反制,是對敵對人物和勢力的行為進行反擊,它包含招架、反擊、制伏的意思2⑦。由此可見,采用反制應對策略,不僅有助于迅速控制事態,同時由于其注重效能的特質,又能突破常規、機動靈活地實現問題的從速解決。但是這一策略的成功與否,卻委實取決于實施方的強力,否則將反受其累。縱觀1900年間清政府與列強的彼此反制,顯而易見的是,由于缺乏實力的支撐,清政府無論是軍事直接對抗,抑或者“互保”間接制衡,非但沒能取得應有之效果,反而時時受制于列強的擺布而疲于應付。無疑弱國并不適合采用這樣的對外策略,因為可以看到隨后《辛丑條約》的簽署不僅是對慈禧“心有不甘”的一次總清算,同時也徹底奠定了列強與清王朝交往之“主仆”關系,因為經1900年慘敗,無論是慈禧還是清政府,可以說從精神上已完全臣服于列強。而至于列強方面,不僅通過富有成效的反制措施重新恢復了中國原有秩序,并也因此鞏固了其在華地位與特權,而且還為其日后進一步的“變本加厲”尋得良機。只不過雖然重新恢復了中國秩序,但是“人心思變”已然成為了近代中國社會的大勢所趨,列強的上述反制策略終將難以阻止近代中國的歷史走向。
注釋:
①②N icole Bensacq-Tixier,H istoire des dip lom ates et consuls f ranais en Chine (1840-1912),Paris,Les Indes savantes,2008,page 458、462.
③④⑦⑧《代總領事霍必瀾致索爾茲伯里侯爵電函》,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義和團運動資料選譯》,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1頁。
⑤戴海斌:《東南互保之另面—1900年英軍登陸上海事件考釋》,《史林》,2010年第4期,第126頁
⑥L.K.Young,B ritish policy in China 1895-19 02,Ox ford,Th e C larendon p ress, 1970,page 154.
⑨⑩????????M.A.E.,Documents Dip lomatiques,vacuation de Shanghai 1900-1903,P aris,Im prim erie nationale,1903,page 1、2、3、4、5、6.
⑩據在華日人所知:“劉坤一對此大為憤慨,視英人為蹂躪長江保護條約。最初西摩爾提督與約登陸英軍止四五百名之數,忽然一翻前言,舉3000人以上大兵,故而傷害劉坤一感情。”參見[日]神谷正男編:《宗方小太郎文書:近代中國秘錄》,東京:原書房,1975年版,第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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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費正清著,劉廣京譯:《劍橋中國晚清史》(上、下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2][美]馬士、宓亨利著,姚曾廙等譯:《遠東國際關系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
[3]葛夫平著:《論義和團運動時期的法國對華外交》[J],《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
[4]沈堅著:《記憶與歷史的博弈》,《中國社會科學》[J],2010年第3期。
[5][美]威羅貝著,王紹坊譯:《外人在華特權和利益》[M],北京:三聯書店,1957年版。
[6]姚斌著:《拳民形象在美國》[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版。
[7]R enéMill et,N otre Po litique Ex térieu re (1898-1905)[M],Felix Juven,Paris,1905.
[8]R aym ond Bourgerie,Pierre Lesouef,La Guerre des Boxers(1900-1901)[M],Econom ica, Paris,1998.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
貴州省2015年度社科規劃項目《近代法國文獻所見中國帝制存廢歷史研究》(課題編號:15G ZQ N2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