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榮偉
《庚子賠款》退賠的那些事
■高榮偉
1901年9月7日,代表大清國與11國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異常恥辱的不平等條約《辛丑條約》的李鴻章,在簽字回來后大口吐血——據醫(yī)官記載:“紫黑色,有大塊”,“痰咳不支,飲食不進”。
還在病榻上的李鴻章上奏朝廷:“臣等伏查近數(shù)十年內,每有一次挑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chuàng)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
“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是李鴻章臨終時的遺愿。那么,李鴻章的這個遺愿后來是否得到了些許實現(xiàn),以稍稍慰藉李鴻章那臨終時久久不肯合上的雙目?
清光緒三十年到三十一年間(公元1904年-1905),梁誠任中國駐美公使。有一次,他就中國的賠款是用黃金還是用白銀一事,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討論,并據理力爭。
談話間,海約翰慨嘆一句:“庚子賠案實屬過多——”這一關鍵信息立刻被梁誠捕捉到。他分析,“這句話說明美政府已發(fā)現(xiàn)其有關部門在上報庚子之亂的損失之中,有‘浮報冒報’的現(xiàn)象。”“如果是這樣,該如何糾正呢?”此后,梁誠機敏地放棄了以前的談判戰(zhàn)略,不再去和海約翰糾纏賠款用金子還是用銀了,而是“乘其一隙之明,籍歸已失之利”,他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美國國會及議員中四處游說美國“應退還那些多出部分”。
事情很快有了轉機。1905年5月13日,清政府外務部接到梁誠的一封呈函,其中首先告知退款交涉“似可圖成”。他透露:在交涉過程中,美方曾問詢,“一旦把款退還給中國,中國方面將作何種用途?”這說明索回賠款已經露出來一線曙光。
與美交涉中,梁誠盡管內心喜悅,但依然正色道:“減免之項如何用法,則是我國內政,不能預先宣告。”美方提醒梁誠說:“一旦交涉成功,巨額款項退回給中國,朝內有人可能乘機巧立名目,中飽私囊者肯定大有人在。所以,你應忠告你的政府,應在錢到手之前就明確宣告此種退還之款的用途。”美方并具體建議退還款項只能用作“設學游學”之用。
梁誠當即電告清政府,應該這樣告訴美國政府:“此項賠款一旦歸回,將作為廣設學堂、遣派留學生之用。美國政府既喜得歸款之好名聲,又樂見中國育才之盛舉,縱有少數(shù)人表示異議,而這種做法一旦實行,必受全國歡迎,此二千二百萬金元斷不致竟歸他人掌握。”“在我國,以已出之資財,造無窮之才俊,利害損益已適相反……再說,按年賠款,各省攤定此二千二百萬元者,合則見多,分則見少,即使如數(shù)歸還民間,未必獲益,與其讓人中飽私囊,起交涉之責言,何如用來滿足緊迫需要,定樹人之至計也。”
果然不出梁誠所料,不久,位居北洋大臣(分管外交)要職的袁世凱看到梁誠的呈函后,立刻提出利用退回之款“整飭路礦”。但清廷外務部似乎識破了袁氏的真實意圖,但又不好力駁其議,于是在1905年6月1日,分別給袁世凱及梁誠各發(fā)了內容相當?shù)膹秃4笠馐牵涸囊庖婋m然有道理,但限于種種原因,不能貿然地向美方提出此問題,以免“因疑生阻”。
1906年初,美國伊利諾大學校長愛德蒙·詹姆士送呈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一份備忘錄,要求美國政府加速吸引中國留學生到美國去,以“造就一批為美國從知識和精神上支配中國的新的領袖”。同年3月6日,傳教士明恩溥在白宮也向羅斯福總統(tǒng)建議,用清朝政府的“庚子賠款”在中國興學和資助中國學生來美國留學。他給羅斯福的一份備忘錄中聲稱:“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中國青年人,哪一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yè)上的影響取回最大的收獲。”“商業(yè)追隨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隨軍旗更為可靠。”在明恩溥等人的推動之下,羅斯福總統(tǒng)向國會提交了贊助中國教育的咨文。
1907年,梁誠再次向美國當局提出:“貴國如能首倡,義聲所播,其它諸國必將興起聞風矣”——梁誠希望,美國如果能帶個頭,其他諸國必然效法其義舉,將庚子賠款退還中國。后來,梁誠又在美朝野人士中“大肆”活動,美國當時有不少報刊發(fā)表文章,贊成退款之舉。
在梁誠的不懈努力下,美國國會終于同意把處置賠款全權交給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1907年12月3日,美總統(tǒng)在國會正式宣布:“我國宜實力援助中國厲行教育,使此繁眾之國度能漸漸融洽于近世之文明。援助之法,宜將庚子賠款退贈一半,俾中國政府得遣學生來美留學。”
就在梁誠離任回國的當天,他直接向清廷最高當局——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上了奏折,告知:美新任國務卿路提通知他參加會談,得知羅斯福總統(tǒng)已決定將美方所得的半數(shù)庚子賠款退還給中國。
《庚子賠款》的總額為4億5千萬兩白銀,其中中國應付美國3200多萬兩,折合美元2444 萬778元8角1分。羅斯福大筆一揮,把當時中國還沒有付完的款項1078萬5286元1角2分,從1909年1月起退還中國。這次退還賠款1000多萬美元,此空前之舉,在美國輿論界引起巨大反響,迎來一片贊美之聲。此次退款后尚有余額,后來又第二次退還。
美國退還部分《庚子賠款》,主要用途有二:第一次退款主要是用于留美學生及興辦清華學堂之用,并要求中國派遣的學生,必須是“身體強壯,性情純正,相貌完全,身家清白,恰當年齡”,中文程度須能作文及有文學和歷史知識,英文程度能直接入美國大學和專門學校聽講。規(guī)定他們之中,應有80%學農業(yè)、機械工程、礦業(yè)、物理、化學、鐵路工程、銀行等,其余20%學法律、政治、財經、師范等。第二次退款作為發(fā)展教育文化之用。
1908年12月31日,美國國務卿路提正式通知其駐華公使柔克義:“總統(tǒng)于1908年12月28日的實施法令中指示,賠款之退款從1909年1月1日開始。”同時不忘給梁誠前公使一份函件,告訴他退款辦學的交涉,實際上已經獲得最后成功。
美國退還“庚款”后,在中國近代史上引發(fā)了一場影響深遠的“游學”運動,這就是著名的“庚子賠款”留學美國運動。
1909年6月,北京設立了游美學務處,這就是清華大學的雛形。8月,內務府將皇室賜園——清華園,撥給學務處,作為游美肄業(yè)館的館址。學務處在史家胡同招考了第一批學生,從630名考生中,錄取了47人,于10月份赴美。1910年8月又舉行了第二次招考,400多人應考,最后錄取了70人。1911年初利用“庚款”而專門為培養(yǎng)赴美留學生的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正式成立。在此后的十多年間,據統(tǒng)計,“由華派出的留美學生就多達1000多人”。
這些學生在美國學習期間,為尋求救國之術,有的人專攻政治學,直接學習和了解西方的政治理論及政治制度。如胡適在1910年通過了“庚款”考試,為不辜負家中的期望,他進了不收學費的康乃爾大學農科,但不久就棄農學文。他選修“美國政府和政黨”的課程,旁聽美國教授們代表民主黨和共和黨的辯論會,積極關注美國總統(tǒng)大選及多種政治集會。1926年去美國的任之恭,先后攻讀電機工程和物理學,并于1931年在哈佛大學獲得了物理學博士學位。他后來回憶在美國的學習生活時說:“在從中國得到戰(zhàn)爭賠款的列強之中,最初只有美利堅做了這樣的善事,其影響至今可見。”
1928年8月17日,清華學校改名為清華大學,羅家倫出任校長,那一年開始公開招考留美公費生,1933年又開始公開招考第一批“庚款”留英學生。“庚子賠款”留學海外的中國學生,在后來的幾十年間,成為了中國學術文化界的最重要的精英。
美國用心良苦的教育計劃,成效卓然。據不完全統(tǒng)計,當年清華學校畢業(yè)、新中國建立后成為學部委員或科學院士、為世人所熟悉的有:竺可楨(1910年)、侯德榜(1912年)、戴芳闌(1913年)、金岳霖(1914年)、茅以升(1916年)、葉企蓀(1918年)等等,成了中國學術界最閃亮的明星,他們取得了不起成就的同時,又深深地影響了后來者。以駐美公使梁誠來說,1875年未滿12歲便在家庭的資助下考取第四批留美學生,1881年奉召歸國,歷任翻譯、參贊等職,起初在總理衙門做事,不久隨張蔭桓公使赴美,后任使館參贊,從此開始了他的外交官生涯。任滿回國后,曾兩次跟隨中國特使,先后赴英國和美國,表現(xiàn)了愛國精神和出色的外交才能,博得贊譽。
在招收中國學生的同時,美國人還在中國建立了12所教會大學,這其中包括赫赫有名的燕京大學。1956年,清華在臺灣新竹建校。清華校長梅貽琦借用清華基金利息補貼教授薪水,并興建宿舍。新竹清華大學校長陳力俊在2011年4 月24日說:“清華大學建校源自庚子賠款,百年后,這筆款項仍在運作。”陳力俊表示,1949年,梅貽琦曾前往美國處理“清華基金”保管運用事宜。清華基金的經費來源,是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代管庚子賠款的紅利等。迄至今日,這筆基金仍在發(fā)揮余熱,“即使到現(xiàn)在,新竹清華每年還收到庚子賠款支票。”新竹的清華大學每年仍有學生享用這筆基金。陳力俊說,外界常以為清華基金是兩岸清華各取一半,但根據他和北京清華校長顧秉林的確認,證實這筆基金僅撥給新竹清華。
在美國的帶動下,《辛丑條約》涉及的其他一些國家后來也陸續(xù)向中國退還了部分《庚子賠款》。史料記載,第一次大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政府對各國的“庚子賠款”緩付。戰(zhàn)后,德、奧賠款部分因戰(zhàn)敗被取消。1920年3月,中國教育部設立籌辦興學委員會,開始了對各國退款的交涉。1917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成功后,蘇俄政府宣布放棄帝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包括退還“庚子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而所有這些的交換條件只有一個:北洋政府承認新生的蘇維埃政權。1924年5月,兩國簽訂《中俄協(xié)定》,其中規(guī)定:“退款用途,除償付中國政府業(yè)經以俄款為抵押品的各項債務外,余數(shù)全用于中國教育事業(yè),由中蘇兩國派員合組一基金委員會(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負責處理。”
1920年12月,英國通知中國,英將退還庚款,作為中英兩國共同利益之用,并希望以英式教育教導中國人,促進英國對中國的影響,發(fā)展中英貿易,增進英國經濟利益。1926年初,英國國會通過退還“庚子賠款”議案,退款“用于向英國選派留學生等教育項目”。法國這時也通知中國退還“庚款”。法國“庚款”退還余額總數(shù)為39.158萬余法郎,折合美金為7.555萬余元。此項余額總數(shù),按照協(xié)定自1924年12月1日起,至1947年止。
在《庚子賠款》涉及的國家中,只有日本分文不退。日本用這筆錢財發(fā)展軍備,建立教育,迅速成為20世紀的強盛帝國,為此后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奠定了軍事和文化基礎。
李鴻章臨死之前,曾賦詩一首,道盡平生衷腸:“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李鴻章臨終時“外修和好,內圖富強”的遺愿,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實現(xiàn)。留學美國等國的中國學生在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不僅學習了現(xiàn)代科學技術與西方文化,而且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在2 0世紀初,他們回國后在傳播科學、民主、法制等的過程中,起到了先導性作用。在一定程度上,美國等國的退款及對中國留學生的培養(yǎng),催生了中國的“五四”運動,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