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敏
論陳寅恪的檔案鑒辨學思想
■馬敏
國學大師陳寅恪,是史學工作者公認的權威史家,他的成就多歸于考據之列,研究重點在“中古史”,包括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古典文學、宗教學等等。他的治學思想雖然史學學者關注較多,但對今天的檔案工作者來說,仍可以從中吸取一些經驗和指導。
陳寅恪檔案鑒辨
20世紀,有五位歷史學家——王國維、陳寅恪、陳垣、錢穆、顧頡剛名載史冊,其中陳寅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與“不忘本民族之地位”相對應的主張在學術上樹起一面旗幟,令學界敬仰和稱頌。
陳寅恪出生的時代,清朝國家已經衰敗。他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在思想和行動上都是變法維新的支持者,在父親進步的治家方針下,陳寅恪從小便未參加科舉考試求取功名,而是接受西式教育。因為祖父曾為湖南巡撫,父親為著名詩人,陳寅恪自然從小得到了良好的古典訓練,十三經多能背誦,廣為瀏覽史集、文集、小說、佛典等,舊學的根基從小就已經奠定。所以還在孩童時的陳寅恪便吸收中西文化,并且兩者沒有沖突,這為他以后的治學道路做好了開端。
陳寅恪從13歲就開始留學,早年留學日本、西歐,短暫回國后,又留學美國和德國。他在美國哈佛學習梵文和巴利文時,就因學識淵博被他人稱贊。吳宓曾在《自編年譜》和《吳宓文集》中寫到:“聆其談述,則寅恪不但學問淵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會之內幕。”“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1]后來陳寅恪來到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師從路德施教授等人攻讀東方古文字學、中亞古文字等。陳寅恪此時在歐美讀書重在語文研究,他用心學習中外各種語言文字,這種讀書必先識字的方法為他以后的治學和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1925年陳寅恪歸國擔任清華國學院導師,和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合稱“清華四大國學導師”,不久便和梁啟超、王國維并稱“清華三巨頭”。1929年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遷入北平,傅斯年任所長,陳寅恪擔任第一組歷史組主任,負責整理已購買的內閣大庫明清檔案。他為此還專門物色合適人選,徐中舒是負責整理這批檔案出力最多的學者。談到對內閣大庫明清檔案的關注,陳寅恪應該是較早有意購買和整理研究這批檔案的學者,《明清史料》的數編也是在他參與并主持下編輯和刊行的。在此期間陳寅恪還關注敦煌藏經洞資料的流向和動態,聽說李木齋持有比較好的敦煌藏卷,曾寫信給所長傅斯年,建議其予以購買。陳寅恪認識到敦煌遺書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為敦煌遺書落入外國人和私人之手而傷心。他亦是敦煌學研究開創者之一,“敦煌學”的名稱即由他首先提出并加以確定的。他還為陳垣的《敦煌劫余錄》作序,號召廣大學者積極采用敦煌遺書這樣的新材料治學研究,使敦煌學研究成為風氣。
陳寅恪晚年即使眼盲足臏,仍寫出了多部經典著作,為史學界做出了典范性的貢獻。他一生堅持筆耕不輟,學術貢獻被學者較多地歸于考據方面,思想和方法使用于檔案鑒辨學領域,值得我們深入學習和思考。
一、擴充史料、廣征博采、詳辨慎取
陳寅恪認為史學者要把過去已經發生過的實事考索出來,惟有依靠遺留或留存下來的史料。史學者需要的史料可以來源于多種材料,不僅僅局限于經史典籍。古代的文學作品如詩歌、小說等的藝術價值多被重視,卻忽略其文獻價值,陳寅恪認為這些文學作品中恰恰保存了大量的關于人、地點、時間的記載,作為歷史材料可以補充傳統文獻的不足。陳寅恪由此開創了“詩文證史”的考據方法。代表作《柳如是別傳》就是采用的此種方法,書中通過對錢謙益和柳如是詩文的考證,以及對明清之際詩文、雜記等材料的廣泛收集,考釋了明清社會文化史、風俗史研究等諸多方面。除了詩文之外,陳寅恪還以小說解史。陳寅恪認為小說的寫作,與所處社會背景緊密相關,人物情節雖虛構,當時的政治狀況與文化狀態會有所反映。《讀〈鶯鶯傳〉》是他以小說證史的名作,通過對元稹有關詩文的考據,將元稹的身世與當時社會風尚與該傳奇故事之故事情節聯系起來,揭示了當時唐代的社會門第觀念和道德觀念。歷史考據要以史料的廣征博采為基礎和前提,史料收集的范圍需相當廣泛。劉知幾認為,史家收集資料,除了“正史”儒家經傳、史記、漢書、官修國史以外,還要顧及偏記、小錄等雜史。通觀陳寅恪的著作,詩歌、小說、筆記、野乘、墓志、地方志、書譜、少數民族文字和國外文獻的記載都可以信手拈來,尤其值得稱贊的是陳寅恪自小積累,多年外國留學所掌握的語言文字能力,中亞各民族文字和歐洲非漢文史料都能駕馭,香港學者許冠三稱贊陳寅恪對新史學的首要貢獻就是史料的擴充。[2]
陳寅恪對史料范圍擴充,力求全面收集材料,這一治學思想與歷史語言研究所和傅斯年想必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陳寅恪與傅斯年從青年時代起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其后又一同在史語所工作,傅斯年領導下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是在“歷史學只是史料學”的史學思想指導下將史料整理視作是歷史研究的全部。歷史語言研究所治學上的宗旨之一便是擴張研究的材料,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工作綱領可以歸納為利用新工具研究新材料。在陳寅恪、傅斯年所處的近代學術界,普遍的觀點是把史料分為直接史料和間接史料。通過考古挖掘而得的古器物、古遺址、古文書檔案,以及通過調查而得的第一手調查材料,這些直接材料在諸種材料中處于最重要的位置。陳寅恪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說:“蓋歷史語言之研究,第一步工作在搜求材料,而第一等之原料為最要。”又如,“史料來源,當然不限于檔案,而檔案卻是一切史料當中最重要的史料。”[3]陳寅恪學術研究重視材料和證據,注重利用直接史料尤其看重檔案史料的價值。傅斯年號召史語所同仁動手動腳找東西,為搜集原始資料而四處奔波不辭辛勞。陳寅恪也要求自己收集并詳盡全面地占有史料,據不完全統計,陳寅恪寫作《柳如是別傳》,共計引用詩文集、史書、年譜等600余種。為了搜集資料,他還親自去合眾圖書館查閱相關錢謙益詩文集。對朱延豐的《突厥通考》一書請求他作序,陳寅恪要求他大量補正資料之后才為之作序。因為強調廣征博采,所以有人曲解陳寅恪為只偏重資料的史料學家,但是他自己明白如若沒有全面地收集資料,得出的結論往往是不可靠的。
在史料的擇用方面,陳寅恪更是詳辨慎取。他說:“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于官書與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真相,而無誣妄之失矣。”[4]史料中的私家纂述和官修之書各有利弊,運用時要善于鑒別史料的真偽,審慎地加以比較。陳寅恪算得上一位善擇史料的史家,他還總結了不同時期史料的特點。上古史的材料留存不易相對較少,是人力不能解決的困難,應知難而退,有所不為,絕不妄語;中古以降特別是近代史材料比較多,卻錯綜龐雜,互相矛盾,需要人們經受住考驗,耐心考證。
二、仿效宋法、超越乾嘉、追求史識
陳寅恪沒有專門論述考據思想和方法的著作,我們只能通過閱讀他的一部一部著作從中體會總結。詩文證史是陳寅恪在歷史考據學上的最重要的貢獻,這完全不同于與他同時期的另一位新考據學派的代表人物陳垣。陳垣、陳寅恪兩人同屬于歷史新考據學派代表人物中的后生代。陳垣創立避諱學,開創目錄學研究的新領域,確立“校勘四法”方法論,不能不說陳垣在考據學領域專門的理論和方法比陳寅恪明顯突出許多。巧合的是陳寅恪和陳垣都十分欣賞乾嘉學派的大師錢大昕,陳垣認為錢大昕考證精密,實事求是,學習了錢大昕的考據方法,考證力求縝密。陳寅恪認為錢大昕精思博識,訂正史籍的錯誤,推理論史,亦能發千古之覆,為“清代史家第一人”,尤能利用輔助學科,如天文、地理、制度、雜史、金石、版本、蒙文等來治史。[5]都說陳寅恪繼承了乾嘉遺風,他如同錢大昕一樣,也被人稱為博學通識,天文、立法、志書、碑刻、版本、甚至少數民族語言等與史學相關的學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專業知識。乾嘉學者具有實事求是的實證精神,崇尚疑古,他們治學推崇“無征不信,孤證不立”的態度,語言學、小學的方法是他們考證史實的重要方法。通觀陳氏治學,讀書必先識字,考求史事實事求是,糾正謬誤無征不信,對勘互證增訂補遺,乾嘉樸學的遺風明顯可見。可陳寅恪自己卻認為清不如兩宋,因為清代學者群舍史學而趨于經學之一途。宋代史學氣象蓬勃,他形容“宋賢史學,今古罕匹”,對宋代史學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宋代史學中的經典當推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一書,陳寅恪自然也不例外。他對于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考異》一書極為推重,他被司馬溫公識解背后深厚的學問功底所折服。潛移默化中,陳寅恪自是學習和借鑒了宋代史學。《資治通鑒》史料整理工作的步驟為:編寫從目、長編、進行考異,最后定稿,這就是我們熟知的宋人的“長編考異之法”。從目中的事目,按時間順序羅列,附注出處;長編將同一事目下所列的史料全部檢出,比較取舍。他寫作時也常常引用多段史料,并在其后詳細地羅列出相關材料的出處,他在列舉相關相近史料時,逐條進行審查分析,在材料的選擇和采用上比較取舍,征引的大多是能說明時代發展特征和表現客觀事實的史料。這種寫作方法不能不說是對長編考異方法的借鑒和仿效。在陳寅恪的著作中,還有不少考據材料是以假設性為前提來收集分析,目的就是通過精細的史事考釋,發幽探微,從這些看似不甚相關、繁復多雜的記載描述之中找出內在的聯系,從中歸納發掘出義理意蘊。這一點可以看出陳寅恪是受到了司馬溫公依據深厚的學問功底和史料積累得出識解的啟發。陳寅恪也運用此法在許多常人不經意之處推論出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結論。
陳寅恪與陳垣、錢穆都是20世紀初的“新考據學派”的代表人物,三人成就各不相同,對史料史實的融會貫通,綜合分析,系統論述方面卻是相似的。陳寅恪受到宋人影響,頗能找出史料之間的內在聯系,得出微言大義的結論。陳垣在宗教史和史源學研究中,追溯史料的根源,厘定史料間的淵源前后關系,分析貫通史實,考證因果關系,發現內在聯系,從而對歷史問題作出綜合解釋。錢穆認為乾嘉學者對于先秦諸子學研究不系統,提出梳理先秦諸子的師友關系,學派流變和發展脈絡的總體思路。他在研究宋明理學時注意與漢代小學、清代考據學的內在聯系,系統分析,揭示了理學在中國學術史上的獨特價值與意義。[6]三人成就雖都不同程度繼承和超越了乾嘉學派,但是陳寅恪也有明顯不同于二人的特點,他認為考據是一門嚴謹的學問,但是只是治史的手段不是目的,也就是說考據是研究歷史的一種方法,最終需從這些工作中得出通識,即從史實中求史識,在可靠史料的基礎上對歷史作出有系統的綜合解釋,說明歷史事實的客觀因果關系,從而闡明歷史的發展趨勢和線索。
陳寅恪重視考據,把檔案史料視為最有價值最可靠的直接史料,用小說和詩文來考證歷史,將詩歌、小說、筆記、野乘、少數民族文字和國外文獻的記載等都列入史料的范圍,著作中對于史料廣征博采,也謹慎嚴加辨析。考證風格繼承乾嘉,卻不似乾嘉只關注于史料的整理和考證,就事論事,借鑒宋人的長編考異之法編排史料,系統論述,得出具有一定高度的史識,陳寅恪的這些思想是檔案鑒辨學領域的一顆閃亮寶石,歷久彌新。
[1]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M].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6:235.
[2]劉浦江.正視陳寅恪[J].讀書,2004(2):91.
[3]梁繼紅.中國檔案文獻編纂史[M].國家圖書出版社,2009:266-267.
[4]陳寅恪.金明館從稿二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6.
[5]汪榮祖.陳寅恪評傳[M].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33.
[6]劉耿生.國學大師錢穆和檔案文獻考據[J].檔案學通訊,2007(2):90.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