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
體系內寡頭不斷擴張利益,體系外老寡頭則隨時可能受到資產被瓜分的威脅。既然普京終究需要寡頭群體幫助自己掌握資源,就難免會被寡頭們的負面形象殃及。
近日,俄羅斯政府以3樁命案通緝昔日猶太富豪霍多爾科夫斯基,報復其違背不干政默契,以“開放歐洲”平臺資助俄反對派參加2016年杜馬選舉。有分析稱,另一位俄富豪普羅霍羅夫在2012年總統大選中奪得第三名,加上近來西方制裁下俄反對派蠢動,讓普京重新忌憚起霍氏的影響力。

應該說,普京確定的寡頭政策具有相當強的民粹意味,將“降服寡頭”吹噓成“消滅寡頭”,這在民眾“道德起義”高潮時自然好用,但在當下這個“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體系內外的寡頭們卻成為潛在的隱患。
2014年末,普京將40位俄羅斯最有錢的富豪請到克里姆林宮,商量共渡經濟難局的法子。這批人中,既有歷經俄聯邦全部3位總統的羅曼·阿布拉莫維奇,也有當月剛被解除軟禁的弗拉基米爾·葉夫圖申科夫,更有一向被視為普京金融心腹的根納季·季姆琴科。第一副總理伊格爾·舒瓦羅夫在致辭中對富豪們說:“你們中的許多人,與我們已經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這些富豪,早期的稱呼是“寡頭”—俄經濟轉軌中誕生的特殊財富群體,而他們與政權的關系有時候會很緊張,但并非勢同水火。普京在初任總統的2000年,兩度對寡頭群體喊話,前一次敲打說,“要像對待小面包房和小修鞋鋪掌柜一樣對待寡頭們”,后一次安撫說,只要寡頭們遠離政治,就不會追究那些讓他們被民眾唾罵的可疑的私有化交易。
已成公論的是,寡頭群體是俄羅斯當局“避免左翼復辟”的同盟軍。據《世紀大拍賣》一書等材料披露,在1992年面對俄共等左翼勢力的攻勢時,代總理蓋達爾領導的改革團隊決定盡快將國家財富交予私人之手。由此,私有化的制度設計倉促而漏洞百出,未遭清算的蘇聯既得利益階層捷足先登,攫取財富。以1996年總統大選為標志,這個暴富群體開始干預政治,其中最大的7位,在利用“貸款換股份”交易獲得俄幾家大企業的同時,直接幫助幾無勝選可能的葉利欽連任總統。
從1996年的這場大選往前倒推3年,葉利欽在面臨憲法危機之際毅然“炮打白宮”(俄白宮當時用作杜馬辦公地,現為總理府),與忠于議會的戰斗隊激戰10小時,造成數百人傷亡。3年后,葉利欽曾想再次動粗阻止共產黨參加大選,但最終還是選擇利用寡頭們提供的資金、現代競選手段及媒體資源來打選戰。那次大選,俄政治史上首次出現了對競選專家的使用,首次出現了大規模的競選廣告。最終,葉利欽勝選,也宣告了以資本形式存在的輿論、智力、動員手段等在俄聯邦政治生活中的有效性,乃至不可或缺。
根本原因是,“炮打白宮”及私有化,已經將俄政治牢牢固定在了西方式選舉民主和市場經濟的“底盤”上。只要有這樣的框架,就一定需要上述資源和手段,且它們必以資本形式存在。由此,資本與政治必將在選舉民主框架下聯姻,問題只是聯姻的具體形式。
1996年的聯姻,別列佐夫斯基作為七寡頭之一負責組織工作,此后成為俄政壇“灰衣主教”。普京就是由他引薦給葉利欽作為總統接班人選的,也是他為普京打造了“統一黨”,并確立了民粹色彩較為濃厚的形象和競選策略。普京崛起過程中,別列佐夫斯基可謂厥功甚偉。而網上流傳的普京手捧鮮花去別氏家中做客的視頻,也說明了葉利欽時代的“政商聯姻”是何種模式。
在整個1990年代,俄主要的政壇人物都有自己的“班子”,其中至少包括寡頭、媒體負責人、前克格勃成員,分別負責資金、輿論與抹黑對手所需的“黑材料”,以及私人武裝力量。普京作為前克格勃,進入政壇后迅速成為著名民主派人物索布恰克的頭號心腹,不是偶然。
既然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套班子,相互之間的碰撞就不會少。1994年葉利欽心腹、前克格勃長官科爾扎科夫的手下,便與寡頭古辛斯基的手下在莫斯科市政府大樓前爆發了一場械斗。
而這種資源分散的狀態,恰與普京希望看到的權力壟斷不相符。普京1998年被葉利欽任命掌管國家安全局,迅速在該局實現力量統一,隨后為寡頭們立下規矩,將輿論、智力、動員手段等資源“集中上收”。普京昔日的心腹,如謝欽、伊萬諾夫、帕特魯舍夫、梅德韋杰夫、亞庫寧、米勒等,也由此紛紛進入體制,各掌一攤。借助第二次車臣戰爭勝利之威及提高待遇的承諾,新總統拿下軍隊。所有這些,都為向寡頭開刀提供了保障。
2000年,古辛斯基不愿讓旗下媒體與克里姆林宮協調報道政策,惹上案子后身陷囹圄,保釋后逃離俄羅斯。2003年,霍多爾科夫斯基在機場被抓,抓捕過程極為高調。同年,別列佐夫斯基在多案纏身后逃至英國獲得政治避難。至此,普京這場馴服寡頭的“天鵝絨革命”大功告成。
但必須強調的是,普京要的是寡頭手中的資源,而并非像他所宣稱的那樣要將寡頭“作為一個階級消滅掉”。抓捕霍多爾科夫斯基后,其旗下能源巨企“尤科斯”集團遭拆分,普京心腹謝欽接下了其中最大的一塊—尤甘斯克公司。這為謝欽日后成為新寡頭埋下伏筆。
老寡頭們一一臣服后,普京逐漸扶持聽命于自己的新寡頭集團,比如季姆琴科,從學生時代起便與己交好的羅滕伯格兄弟,以及在自己任職圣彼得堡副市長期間一同成立“湖”公司的科瓦爾丘克等人。
2006年,俄前總理斯捷帕申領導的審計院,給出了1990年代私有化為俄羅斯帶來損失的詳細報告,但普京明言,不會清算寡頭群體。
2013年普京赦免了霍多爾科夫斯基,這首先是因為霍氏已經無法像一個寡頭一樣提出挑戰,最多只能做一個較有影響的政治反對派。而且,包括德國在內的歐洲多國一直有此要求,赦免霍氏也成了一張外交牌。相應地,別列佐夫斯基在英國的暴斃也壓根不是普京關心的問題。而阿布拉莫維奇在將自己的俄羅斯資本幾乎全部脫手之后,也就可以安心地每周觀看切爾西隊比賽了。這些事實都凸顯了普京眼中的寡頭問題是何種模樣。

在上述“天鵝絨革命”中,普京對寡頭群體的殺伐決斷可謂“秋風掃落葉”,而且十分高調,絲毫不在意外界指其“讓俄羅斯民主倒退”。說到底,普京是借著俄民眾的一場“道德和文化起義”上臺的,只要有民眾的支持就夠了。
戈爾巴喬夫-葉利欽改革,并未讓俄羅斯人普遍認識到自由的內涵及公民身份要義,這讓其改革成果僅限于制度層面的選舉民主和市場經濟。而1990年代的政經改革則全方位地凸顯出不公與混亂。其結果是,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在短時間內急劇變化。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二手時代》一書中,描述了這種社會心態的變化:昔日偷偷批評政府或在自家廚房里聊索爾仁尼琴就可獲得精神滿足的民眾突然發現,人們開始熱衷于美元、別墅,他們根本追不上迅速變化的社會。而年輕一代也陷入迷茫,社會調查中年輕人把混黑幫和當妓女作為理想職業的情況在當時較為頻繁地出現,凸顯社會失范之嚴重。
這一背景下,一種道德和文化上的起義就慢慢開始孕育,人們呼喚一種符合道德的國家秩序、主流價值觀。極富政治敏感的別列佐夫斯基當年為普京打造“政權黨”時,即確定了討好民眾這種心理需求的競選策略。一種強調政治家愛國、負責任,并以士兵、公仆、強大國家為形象標識的理念被普京提出,于是其支持率水漲船高。而借著這股大潮,蘇聯、斯大林等文化符號及其內涵都熱絡起來。
這場“起義”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普京常年超高的支持率,也解釋了2012年以后普京支持率與其執政表現相脫節的現象。
但也就是民眾的道德要求,對普京的寡頭政策提出了潛在的挑戰。既然普京終究需要寡頭群體幫助自己掌握資源,那么難免會被寡頭們的負面形象殃及。在2015年經濟沉淪且對外戰爭消耗國力的背景下,俄大貨車司機群體在聯邦公路上連日舉行示威集會,造成很大影響,被認為是俄羅斯政經新情勢下普京遇到的第一次挑戰。而這場示威就是因為政府欲對大貨車司機們收高速公路費引起的。經調查,收費系統的經營者,恰是普京系寡頭羅滕伯格兄弟的公司。
2015年的普京大型記者會上,這位強人直接遭遇詰問“權貴二代”的問題,而他極為罕見地在回答時語無倫次。這種道德疑問因為寡頭和權貴問題開始出現在普京身上,很難說這將對其未來的支持率構成何種影響。
普京一直疲于解決其政權體系內部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寡頭化,及政經關系可能向1990年代模式的倒退。
2000年,作為普京心腹的米勒進入體制時面臨一個選擇,做“俄氣”總裁還是成為能源部部長,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其實,普京權力體系的成員們多半喜歡去大公司掌舵,掌控天量財富,而非直接在政治體系中襄助普京。謝欽在梅德韋杰夫當總統時,面對政府成員不得在商業公司任職的新法律,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當“俄羅斯石油”公司總裁,而辭去了在任的副總理一職。
這是一種新型的寡頭化。謝欽的年薪問題常年被媒體熱衷,凸顯出將優勢權力地位“變現”的問題。這就解釋了為什么謝欽和前“俄羅斯鐵路”集團總裁亞庫寧公開拒絕公示財產。這一方面暗示了他們的財富有問題,另一方面也凸顯出他們作為事實上的寡頭,對普京的政治意志進行了對抗。
在普京有待束縛從政治心腹變成寡頭的這個群體的同時,其體系內原有的寡頭也呈現出“脫韁”之勢。大貨車司機們的示威反映出:即便在俄經濟困難時,政府依然要首先顧及寡頭們的利益。事實上,在索契冬奧會、符拉迪沃斯托克APEC峰會等有普京系寡頭插手的建設項目中,無一未曾鬧出過丑聞。
這種畸形的政商關系已經妨礙到了俄羅斯可能的改革,讓財稅等調控手段因為寡頭利益的阻礙無法施行,而普京卻難以“壯士斷腕”。1990年代那種政商關系模式似乎重現江湖,而這必將給普京帶來麻煩。
在這一現實下,體系內寡頭不斷擴張利益,而體系外老寡頭們則隨時可能受到資產被瓜分的威脅。葉夫圖申科夫旗下的“巴什石油”在所謂洗錢風波后被國家剝奪,然后這位老寡頭才獲釋。而最新的消息顯示,“巴什石油”即將被私有化。無疑,普京系寡頭仍將是私有化首要的獲益者。
寡頭現象帶來諸多問題,比如國際影響。2003年分拆“尤科斯”集團引發了海牙國際仲裁法庭的調查,最終裁定俄政府賠付500億美元,惹得俄被迫在國內外與多國應付賠償事宜,其拒不賠付的立場又引發諸多外交風波。
但寡頭現象的根本則在于,俄羅斯從未告別寡頭問題,甚至寡頭就是俄羅斯政治的內核之一。從俄羅斯億萬富豪群體的規模長期僅次于美國(近兩年才被中國等超越)來看,寡頭政治在俄有著獨特的經濟土壤。俄羅斯國家治理的現代化,若無運轉良好的民主制度、功能完備的現代政黨是無從談起的。這一前提中就隱含了對寡頭的馴服及政商關系服從于民主制度的內涵。而該前提出現的前景,恐怕需要寄望于新一代人。
俄富豪簡介
霍多爾科夫斯基,1963年生,2003和2004年度俄羅斯首富,前尤科斯石油公司CEO
普羅霍羅夫,1965年生,2009年度俄羅斯首富,Onexim集團總裁,俄最大黃金供應商
阿布拉莫維奇,1966年生,2008年度俄羅斯首富,英格蘭球會切爾西足球俱樂部老板
葉夫圖申科夫,1949年生,Sistema集團董事會主席,控股著俄最大移動通信運營商
根納季·季姆琴科,1952年生,伏爾加集團所有人,普京的密友,被美國列入制裁名單
別列佐夫斯基,1946年生,俄寡頭時代開啟者、“普京的頭號敵人”,2013年死于寓所
古辛斯基,1952年生,前俄羅斯金融七巨頭之一,幫葉利欽連任,2001年定居以色列
伊戈爾·謝欽,1960年生,前俄羅斯副總理,現俄石油公司總裁,普京昔日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