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逃18年,比賴昌星更“賴”:揭秘中國最復雜引渡案內幕
歷經8年,窮盡所有法律程序,黃海勇作為首名從拉美國家引渡回國的嫌犯即將接受中國法律的審判。此案被中國外交部稱為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最復雜的引渡案”,創下中國引渡史上諸多第一:中秘引渡條約簽署以來首個成功引渡案例,中國首次在國際人權法院出庭……
20年前,黃海勇是深圳某公司的法人代表。他與武漢海關原關長莫海濤是莫逆之交。上世紀90年代,年富力強的莫海濤“年輕有為”,是中組部跟蹤培養的干部,因為在深圳海關工作成績突出,40歲即被破格提拔為正廳級,1996年6月,他調任武漢海關任關長。而莫海濤放縱的走私人員都是在深圳海關的“好”朋友、舊相識,黃海勇、潘子牛、楊改清即是莫海濤的莫逆之交。
據被莫海濤親切稱為“楊子”的楊改清供述,1995年7月,莫海濤受深圳惠威公司楊改清請求,未經拍賣程序,擅自決定銷售給黃海勇1.3萬噸海關罰沒原糖,事后,黃分給楊200多萬元。
莫海濤武漢赴任后,黃、潘、楊三人也如影隨形,跟到武漢。武漢海關貨管處原副處長王績成(已判刑)證實,黃海勇到武漢,每次都有莫的愛人同行。“朋友”們的聚餐通常由莫海濤召集,黃海勇買單。莫海濤說:“吃飯不過只是溝通一下感情而已。”
而“吃飯”顯然別有意味。據武漢海關工作人員證實,黃海勇經常到貨管處辦事,人送外號“黃黨組”,意即莫黃關系非同一般,所以黃海勇辦事常常能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1996年8月至1998年12月期間,黃海勇、潘子牛在武漢海關先后申領到毛豆油、羊毛條進料加工手冊。經湖北省檢察院專案組查實,黃、潘用進料加工手冊,先后在上海、天津轉關時進口毛豆油6萬噸,未經海關許可,擅自將6萬噸毛豆油飛料(即將本應加工完畢后返銷國外的產品在國內銷售)。
1997年3月,黃海勇持一份無效的西藏進口許可證(只有海關總署簽發的才有效)向武漢海關申請低價內銷補稅,莫海濤認為“打個擦邊球也可以”,同意使用該許可證,并說“總署有什么事我去當面解釋”,接受企業的低價報關。僅此一項,就造成國家損失稅款1.5億元。
1997年1月,黃海勇等人以香港寶潤集團公司與武漢某集團公司合資的名義,向武漢海關提交設立油脂保稅倉庫的報告。在莫海濤支持下,武漢豐潤保稅倉庫設立成為“無庫址、無面積、無設施”的“三無”虛假倉庫。
隨后,黃海勇等人又將保稅倉庫監管的4.7萬噸毛豆油飛料走私。經查實,武漢某集團公司在武昌白沙洲的確有個油庫,但保存的全是國家儲備油,沒有一滴油是武漢海關的。莫海濤事后承認,“僅憑企業申請,沒有相關的文件材料,沒有進行實地考察,先申請后補辦手續是違反程序的”。
1998年4月,黃海勇等人以加工名義將500噸羊毛條假結轉到湛江,并在武漢海關將500噸羊毛條備案核銷,致使國家損失稅款653萬余元。
1998年8月,武漢海關調查局根據群眾舉報,對黃海勇等人在武漢地區非法倒賣免稅進口毛豆油走私牟利一事展開調查。經查,1996至1998年兩年期間,黃海勇和同伙通過上述行為偷逃稅款達7億余元人民幣。
案發后,黃海勇背后的莫海濤被檢察機關提起公訴。2002年11月27日,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告一審判決:認定武漢海關原關長莫海濤犯玩忽職守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而黃海勇等3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則經中國香港特區潛逃至美國。
在犯罪嫌疑人黃海勇出逃的18年里,海關不惜一切代價追蹤其行蹤。2001年6月,海關緝私部門通過公安部協調國際刑警組織對黃海勇發布紅色通報,在全球范圍內進行緝捕。在發現黃海勇曾入境秘魯的行蹤后,及時向國際刑警組織秘魯國家中心局提出執法合作請求。2008年10月,黃海勇再次入境秘魯時被秘方國際刑警抓獲,同年11月中方即向秘方提出引渡請求。
從2008到2016年,在長達8年的時間里,黃海勇窮盡美洲所有法律進行自救。與此同時,我國政府相關部門與秘方政府及有關執法部門也就引渡程序不斷進行磋商。
2010年1月,秘魯最高法院判決同意向中方引渡,但黃海勇為抗拒引渡,誣稱其被引渡回國會面臨“人權”問題,并聘請了秘魯最著名的“人權律師”,兩度將案件上訴至秘魯最高法院、兩度上訴至秘魯憲法法院、兩度申訴至美洲人權委員會、兩度上訴至美洲人權法院,案件被拖入曠日持久的法律戰。
在此過程中,引渡工作曾一度面臨極為困難、復雜的局面,秘魯憲法法院和美洲人權委員會作出的不利于引渡的決定迫使引渡程序幾度中止、擱置。
由于黃海勇聘請律師以中國刑事法治中的“死刑”和“酷刑”問題向美洲人權委員會提出申訴,美洲人權委員會于2013年7月作出報告,要求秘魯政府停止引渡黃海勇,并對中國的“死刑”和“酷刑”狀況表示擔憂。
“死刑不引渡是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的一項基本原則,而酷刑更在各國法律體系中都不被認可。”北師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國際刑法研究所副所長、G20反腐敗追逃追贓研究中心副主任張磊說,外逃人員正是利用這一點,想盡辦法拖延時間。
比如1999年外逃的賴昌星。他在加拿大一“賴”就是12年,從提出難民申請到被遣返回國,幾乎將該國法律程序走了個遍。期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要被遣返回國,以頭撞柱,使案件重回加拿大司法程序。
“以往的引渡、遣返或者勸返,再復雜也是兩國之間的事,而這起涉及中秘雙方的案件,被提交到了區域性的人權機構,就有了格外的艱巨和特殊的意義。”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暨法學院院長趙秉志說。
隨后,黃海勇引渡案提交給美洲人權法院。美洲人權法院是除美洲人權委員會外美洲人權區域保護的另外一個重要機構,其職能是根據《美洲人權公約》管轄美洲國家(實際上主要是拉美國家)有關人權的案件和相關法律事務。
為扭轉不利局面,在關鍵的美洲人權法院的訴訟中,應秘魯政府邀請,中國組成專家團隊,撰寫12萬多字的作證材料,就中國的人權狀況、刑事司法制度和引渡制度向美洲人權法院提交證詞、出庭作證,與秘魯政府訴訟團隊密切配合,一一化解了對方律師的刁難發問,有力地證明了黃海勇被引渡回中國不會面臨任何“人權”問題。
2014年9月3日,美洲人權法院在巴拉圭首都亞松森的巴拉圭最高法院開庭,審理中國政府向秘魯政府提出引渡申請的涉嫌走私普通貨物罪的中國公民黃海勇引渡案。此次庭審由該法院7位法官中的5位組成法庭。
北師大教授趙秉志、中國外交部條約法律司孫昂參贊和秘魯前司法部長托馬博士作為秘魯政府邀請的3位專家證人,經美洲人權法院批準到庭作證。
法庭全天聽取了秘魯政府方面的3位專家證人的證詞,并由各方進行了盤問和辯論。趙秉志教授主要圍繞與本案相關的中國刑事司法程序和實體問題以及中加遣返賴昌星案件的有關情況進行了作證,回答了各方盤問;孫昂參贊則主要圍繞中國引渡法制與實踐以及中加遣返賴昌星的外交承諾進行。
秘魯前司法部長托馬博士的作證及各方對其的盤問主要圍繞與本案相關的中秘引渡條約和秘魯相關國內法律問題而進行。在當天下午3位專家證人作證結束之后,參與庭審的3方又進行了辯論和陳述。按照慣例,庭審結束后一年左右宣判。
2015年9月17日,美洲人權法院的法庭作出了秘魯政府勝訴的裁判:在充分保障黃海勇窮盡秘魯國內全部司法程序的基礎上,由秘魯政府決定是否引渡。2016年5月23日,秘魯國家憲法法院公布裁決結果,同意秘魯政府向中國引渡犯罪嫌疑人黃海勇,7月14日,中秘兩國有關執法部門在秘魯簽署引渡交接文件,黃海勇終被中方成功引渡。
從秘魯到中國,經過40多個小時的航程,黃海勇終于被押解回國。從2008年到2016年,歷經8年,窮盡秘魯國內和美洲人權體系所有法律程序,黃海勇作為首名從拉美國家引渡回國的嫌犯即將接受中國法律的審判。
據介紹,8年間,該引渡案在中央反腐敗協調小組國際追逃追贓工作辦公室的統一協調下,中央紀委、外交部、公安部、司法部和海關總署組成黃案引渡工作組先后6次赴秘魯與秘方有關部門協商執行引渡工作。
引渡工作組與秘魯政府舉行磋商,在向秘魯政府提交含有大量扎實、有效的證據材料引渡請求書的同時,耐心細致地做秘魯各層級的解釋說明工作,一方面,旗幟鮮明地表明將黃海勇緝捕歸案的決心;一方面,向秘方詳細介紹黃海勇的犯罪事實、適用的法律,以及我國保障犯罪嫌疑人各項法律權利有關法律制度。
中國駐秘魯大使館全力為引渡工作提供支持和幫助,駐秘使館3任大使始終高度重視,向秘方強調中國政府打擊違法犯罪的堅定決心,積極介紹中國相關法律制度,增進秘魯政府和有關執法部門的理解和支持,為最終成功引渡發揮了重要作用。
外交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依據我國法律作出的決定,向秘魯政府作出關于保障人身權利等外交承諾,對秘方和美洲人權法院最終準予引渡起到了關鍵作用。
為支持配合引渡工作,司法部及時通過中秘刑事司法協助渠道,對黃海勇轉移至秘魯的犯罪資產向秘方提出予以調查追繳的刑事司法協助請求。
此案歷時8年,歷經秘魯國內和美洲人權體系所有法律程序,被中國外交部稱為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最復雜的引渡案”,也是公安部“獵狐行動”及海關境外追逃追贓重要成果;創造了中國追逃引渡多項第一:首次從拉美國家成功引渡犯罪嫌疑人,中秘引渡條約簽署以來首個成功引渡案例,首起美洲人權法院審理涉及中國的引渡案件,首個中國在美洲人權法院勝訴的引渡案例,中國首次在國際人權法院出庭。
中國社科院拉美所政治室助理研究員譚道明認為此案影響深遠。他指出,中國通過中秘司法協助的途徑成功引渡犯罪嫌疑人,樹立了良好的先例,也積累了重要的成功經驗。本案同時也是近年來中拉整體合作順利推進、中拉關系健康發展的一個重要體現。
“中國政府通過司法途徑對黃海勇進行依法追逃、依法引渡,體現了中方對秘魯等拉美國家的國內、國際法律體系的高度尊重。近年來中國不僅強調法治建設,同時也尊重他國的國內法和相關國際法規則。”譚道明說。
中國與外國開展引渡合作的歷史雖然不長,但發展迅速。自2000年中國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引渡法》起,中國已與52個國家締結了各類司法合作方面的雙邊條約共計84項,為打擊跨國犯罪與追逃奠定重要基礎。
但由于規制范圍、效力有限,簽署的雙邊引渡條約數量不足、質量不高,一些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政治偏見和歧視導致引渡問題上的雙重標準,相關當事國在引渡過程或結果中收益的經濟考量等問題,中國引渡制度的實現仍存在多重阻礙。
直接參與此案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人權研究中心副主任柳華文也指出,黃海勇引渡案反映的境外追逃,特別是遣返、引渡工作中遇到的種種因素,不僅有助于國際社會了解中國刑事法制與實踐,為中國當前反腐敗法治中的海外追逃實踐提供了寶貴經驗和成功案例,而且對中國今后在拉美國家的追逃工作有直接的借鑒意義,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中國在歐洲方向的追逃工作。
(《法治周末》劉星/文、《法律與生活》呂佳臻/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