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勝輝,蘭淑雯(景德鎮陶瓷大學,江西 景德鎮 333001)
?
明清御窯廠制瓷制度創新探析
黃勝輝,蘭淑雯
(景德鎮陶瓷大學,江西 景德鎮 333001)
摘 要:明清御窯廠的設置是我國古代陶瓷生產上的一項偉大創新。本文從明清帝王對御瓷極為重視、生產關系變革、行政制度變革、生產制度改革和技術保密制度改革等五個方面論述了御窯廠制瓷制度的創新。
關鍵詞:御窯廠;制度;創新;明清
E-mail:shenghui65@163.com
任何一種制度的設計都有它自己的理念與價值追求。古代官窯制度是為了滿足官府自身對陶瓷的需要而設計的,它自西周開始,在明清兩代達到頂峰,出現了新的形式——御窯廠,一種以國家權力意志為保障的、專為皇家提供用瓷需要的制度。明清時期是我國古代制瓷工藝的顛峰時期,不僅制瓷工藝創新多、陶瓷藝術精品層出不窮,而且持續時間長達五個世紀,這種成就如果沒有制度上的創新是難以想象也難以為繼的。探析御窯廠制瓷制度的創新有助于分析其成就之內因與必然。
無論在明代,還是在清代,陶業的創新都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在明代就有督陶官為造新器而逼得窯工以身投火的記載:“有神童姓,為本地窯民。前明制造龍缸,連歲弗成。中使嚴督,窯民苦累。神躍身窯突中,捐生而缸成。司事者憐而奇之,于廠署內建祠祀焉,號曰風火仙。”[1]
在清代,唐英在重修《浮梁縣志》序中以另一種方式描述了明朝創新之艱難:“一逢巨作,功不易成,致重臣數臨,郵驛騷動,令疲于奔走,民苦于箠楚,卒之大耗帑藏之金,重困閭閻之力,而于巨作迄無成。遂使饒郡數邑,供應不遑,而浮邑之吏民更不堪命。是害在陶而實在浮矣。”[2]實際上,清代陶業創新也是艱難的,“重臣數臨”、“吏民不堪命”與明代也有一比:“國朝順治十一年,奉旨燒造龍缸,徑面三尺五寸,墻厚三寸,底厚五寸,高二尺五寸。每燒出窯,或塌或裂。自十一年起,至十四年缸造二百余口,無一成器。經饒守道董顯忠、王天眷、王瑛,巡南道安世鼎,巡撫部院郞廷佐、張朝璘,俱臨監督,張不克成。順治十六年奉旨燒造欄板,闊二尺五寸,高三尺,厚如龍缸。經守道張思明、工部理事官噶巴、工部郎中王日藻監督燒造,亦不成,官民咸懼。”[3]
王國維先生認為,要成就大事業、大學問必須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4]王先生的思想也可用于描述創新的心路歷程:新的發明和創造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從無到有,總會歷經艱辛。然而,明清社會專制下的工匠,由于地位低下,他們在生產新品種、創制新工藝的過程中,不僅要承受來自創新過程中的這種艱辛,而且還要承受來自政治上的歧視、經濟上的剝削和身體上的懲罰,這種重壓勢必會嚴重影響到新思想的誕生,導致創新根基的削弱和創新效率的降低。而每當統治者體恤工匠、不斷調整御窯廠的運行機制時,工匠們的積極性就會極大地被調動起來,新產品、新工藝則會大量地涌現出來,古代工匠的智慧和才能則得以充分展現。從這種意義上說,御窯廠制瓷制度的創新遠勝于產品創新和技術工藝創新。
明清在制瓷制度上的最大創新是設置了御窯廠,有專門的官員督理御窯廠的生產,有專門的部門負責御瓷的驗收與管理,有一整套的政治運行機制為其順利生產保駕護航。王朝有雄厚的資金做后盾,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計成本的投入,為新工藝、新產品的試驗提供了充足的資金保障,這是民窯無法比擬的。同時御窯廠還在陶務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不斷創新運行機制。
2.1帝王對御窯廠的生產極為重視
最高統治者極為重視御窯廠的生產,一些帝王藝術修養極高,甚至直接參與陶瓷設計,極大地激發起御窯廠官員和陶匠對工作的熱情,精神為之煥然一新。
康熙對西洋科技和藝術的愛好,促進了琺瑯彩料的進口及其在瓷質胚胎上的使用,出現了瓷胎畫琺瑯器,而琺瑯彩制作工藝對粉彩瓷器的創制有直接的影響。雍正乾隆也非常愛好瓷器,直接干預瓷器的生產,瓷器的平面設計樣式是按照帝王需要進行,其立體模型要呈送御覽,瓷器上的彩畫也要經皇帝御覽過,因而帝王也決定了制瓷新工藝和新品種的創制。更為重要的,帝王對制瓷工藝的重視,能鼓舞士氣,激勵創新。例如,乾隆七年(1742年),乾隆為瓷瓶題字,令御窯廠歡欣鼓舞,“臣英曾造轎瓶,仰蒙鑒賞,特以有畫無題,故制詩頒發,命脫之瓶上。臣英用是仍回廠署,偕同事臣老格竭蹶攢辦。時當歲寒,例停工作,眾工一經鳩集,歡忭兮來,閱十有七日而成完器十二件,恭赍以獻。臣英伏念我國家一切政治,莫不邁古起今,悉本宸衷之準則,日理萬機,圣躬亦甚勞矣。乃埏埴細務,竟得上邀天藻流輝,煌然四十字,如日麗天,如云出岫,不啻造化肖物,豈三唐兩宋詠物即事之音韻所敢比擬者哉。英一微末小臣,承乏陶務,以一器之微,荷蒙睿制稱嘉,跪讀之下,儼如瞻仰天顏,感悚交集。瓶既告成,爰敬勒琬琰,建亭于廠署珠山之顛,以從眾工恢張曠典之請,并永紀圣天子神明天縱,超軼千古,而優渥鼓勵,又能使眾工感激從事,以昭子來之盛,固不獨臣英臣老格敬銘夙夜,以圖報稱,即后之領節踵事于此者,必且觀瞻舞蹈,竭愚輸忠,以分萬世之榮于無盡也。”[5]
帝王對御窯廠的重視也使他能了解御窯廠的實際困難,在管理思想上和管理制度上進行相應的變革。
2.2生產關系的變革--匠籍制度改革
明清時期通過匠役制度的改革來調整御窯廠的生產關系以適應經濟的發展。匠役制度的改革,真正觸及到了封建社會的生產關系。
元代設立的匠籍制是一種工奴制,在籍匠人及其子孫不得脫籍,除獲得政府給予的定糧外,必須為官營手工作坊無償服役。因此,這些匠人又被稱為“官匠”。明初沿襲了元代的匠籍制。“凡立戶收籍,洪武二年令,凡各自漏口脫戶之人,許赴所在官司出著,與免本罪,收籍當差。凡軍、民、醫、匠、陰陽諸色戶,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違者治罪,仍從原籍。三年,令戶部榜諭天下軍民,凡有未占籍而不就役者,許自首,軍撥衛所、民歸有司、匠隸工部。”[6]隨著明朝政治的穩定,經濟逐步繁榮起來,匠籍制的弊端日益明顯,明統治者對此進行了改革,匠人可以通過納“班匠銀”的方式來代替為官府服役,工匠們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性被調動起來了。到成化、弘治、正德時期,隨著統治者對高檔消費品需求的不斷增長,御器廠工匠們創造出大量的絕世精品瓷器。清王朝對匠籍制則進一步改革,廢除了明代的以銀代役方法,實行雇傭制。“悉罷向饒屬夫役、額征。凡工匠、物料動支正項,銷算公帑,俱按工給值。”[7]這種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生產關系,其先進性給匠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利惠,清人藍浦描述了工匠日益高漲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性,“國家惠工給值,供役無擾,民安而物阜,工勤而器良,鎮人日以盛,鎮陶日以精,莫不奮興鼓舞。”[8]
匠籍制度改革是在封建社會框內實行的一種促使它滅亡的生產關系,這是時代發展的使然,也體現了統治者具有的務實和創新精神。
2.3行政制度的變革——督陶官制度的設立與改革
如何處理御窯廠與地方政府的關系一直是明清官窯制度的一項重要內容。明帝王以中官督陶可以說是在兩者關系處理上的一大敗筆。清代吸取明代中官督陶的失敗教訓,設置督陶官制度。督陶官一般由內務府官員或地方高官充任,他們大都由皇帝選派,并由皇帝直接負責領導。由于官制的特殊性和任職者與帝王的特殊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杜絕一般官吏常見的諸如貪污、浪費、低效、劣質等等陋習。清康熙、雍正、乾隆時期,幾任督陶官都為精品御瓷的燒造作出了重大貢獻。例如,康熙二十年(1681年),臧應選以工部郎中駐御窯廠督造,所制瓷器,多循宣成法度,諸色兼備,世稱“臧窯”。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朗廷極督撫江西,監理窯政,專窯燒造,獨出心裁,器皆精美,稱“郎窯”。雍正四年(1726年),年希堯以內務府總管奉命兼督景德鎮御窯廠總理,物力富裕,工事精良,稱“年窯”。次年,年希堯任景德鎮御窯廠督理官。雍正六年(1728年),唐英以內務府員外郎奉命駐廠協理瓷務,年希堯仍為總理,遙管廠事。乾隆六年(1741年),唐英繼年希堯任總理,總管瓷務。英之所造者,世稱“唐窯”。[9]
其次,督陶官量力而行督理陶務,且與地方政府權責明確。例如,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奉旨燒造龍缸、欄板等器。差工部理事官噶巴,郞中王日藻,監督燒造,久而不成。經督撫張朝璘具疏停止。康熙十年(1671年),燒造祭器等項。俱估值銷算正項錢糧,并未派征。陶成分限解京。至康熙十九年九月間(1680年),奉旨燒造御器,差總管內務府廣儲司郞中徐公廷弼等四臣,駐廠督造,每制成之器,實估價值,陸續進呈御覽。凡工匠物料動支正項錢糧,按項給發,至于運費等項,并不貽累地方,經畫多方,官民稱便。[10]督陶官這種量力而行的原則,從某種方面來看,它為陶工們提供了良好的創新氛圍,并可以節省試制新產品的成本。與地方政府關系的正確處理,也為御窯廠創造了一個良好的治安環境。
再次,督陶官能發展成為技術專家,進行專業化管理。御窯廠最偉大的督陶官唐英身上充分展現了這一優良品質。唐英于雍正六年,“奉差督陶江右。”為了解陶瓷制作,不辱使命,“用杜門,謝交游,聚精會神,苦心竭力與工匠同其食息者三年。抵九年辛亥,于物料火候生克變化之理,雖不敢謂全知,頗有得于抽添變通之道。向之唯諾于工匠意旨者,今可出其意旨唯諾夫工匠矣。因于泥土、釉料、坯胎、窯火諸務,研究探討,往往得心應手。至于賞勤儆怠,矜老恤孤與夫醫藥棺槥拯災濟患之事,則又仰皇仁寓賑借貸于造作中之圣意,此微末小臣盡力宣勞之職也。”[11]精通工藝使唐英能進行精細化的專業管理,唐英于乾隆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的奏折中請示赴窯廠專理陶務而由九江知府照管九江關務,充分表明他對窯務的精通和制瓷規律的把握。窯廠諸務“其最關緊要之時,在春則于二、三兩月,秋則于八、九等月。蓋二、三月間,當開工之始,所有器皿,各樣俱須定準。至調停釉水、配搭顏料,皆于此時料理。其八、九月之候,風日高燥,于坯胎火候均為合宜,正當陶成各器之時。揀選講究,尤在熟諳之人親身經理。今奴才管理九江關務,原為就近窯廠,可以及時照看。除今歲三月間,奴才在廠親自辦理外,擬于八內屆窯工正盛之時,奴才再行赴廠以以經理其事。惟是關、廠往返,兼之揀選講究,須廠數天,計以半月為率。在關務日有標單、收兌、放關諸事,勢必需員經管,方免疏虞。奴才伏念關署緊傍府城,若奴才赴廠之日,得委九江府知府就近暫為照管,彼此俱無廢事,而于廠務、關務亦均有裨益。”[12]技術專家身份的督陶官,無論在管理理念上,還是在管理運行上,都充分展現出它的先進性和現代性。
最后,對督陶官制度本身也適時地進行改革。對督陶官的監督管理由明代的懲處到清代的經濟處罰,開始注意到了對經濟成本的控制,其做法更符合商品經濟發展的趨勢。它可以促使督陶官由不計成本到注意創新的效率,為統治者節省資金。就全局比較利益而言,統治者在制瓷上的創新效率提高,民眾受到的盤剝相對就會降低一些。
2.4生產制度的改革
御窯廠在生產組織方面的革新涉及眾多方面,措施也更為具體、細致,一一例舉實難做到,這里僅就幾個方面加以浮光掠影般地梳理。
一是管理思想上注重民生。豐富的水系雖然是景德鎮制瓷的天然優良條件,但卻也是水災頻發的原因。明代中官督窯,役務繁重,政事苛刻,不僅有童賓投爐自焚而死之事,更有激起景德鎮民眾憤怒而起搗毀御器廠之變。此外,創新也需要技術作為支持,如果不具備條件而一味地要滿足要求,勢必會加重對工匠的壓迫,激發矛盾。從自然條件、管理以及制瓷工藝三方面因素來看,統治者都需要適時地調整管理思想,以民生為本。清人吳允嘉對景德鎮陶工的勞苦有著深刻認識,要求官員體恤百姓之艱苦,民眾珍惜所用瓷器:“景德鎮一隅之地,四方商賈販瓷器利,萃集于斯。其從陶者,亦不皆土著也。廬舍稠密,煙火相望,其實無一富戶。執役最為勞苦。重以官府之制造,信念疲于供應。蓋民以陶利,亦以陶病,久矣。余游西江,有客從事于陶者。為余述其原委。頗詳且悉。因撮其大要,著為斯編。守土之官,自能軫恤民艱。以蘇其困。亦欲使世之用瓷者,知人力所由盡,物產所由來。真所謂一器而百工聚焉。慎毋玩忽視之也。”[13]
統治者體恤民情,一是減少過多的燒造任務仍至停止燒造。弘治三年十一月甲辰日,內閣大學士劉吉等上奏時談到御器廠燒造:“又如江西磁器,內府所收,計亦足用,今又無故差內官燒造,未免擾人。”孝宗皇帝聽后,曰:“災變疊見,朕深憂懼,思圖消復,惟在恤民。今卿等言,……燒造內官騷擾地方,誠宜停止,……江西燒造磁器,內官不必差,庶副朕畏天恤民之意。”[14]清順治八年也曾停止燒造,“時江西進額造龍碗,奉旨:朕方思節用,與民休息。燒造龍碗,自江西解京,動用人夫,苦累驛遞,造此何益?以后永遠停止。”[15]歷史文獻中有大量關于減少燒造任務和停止燒造的記載。二是政治上不歧視、經濟上不盤剝工匠。匠籍制的廢除使工匠獲得人身自由。經濟上,工匠和商人也逐漸獲得公平待遇。例如,雍正六年唐英奉旨督監江西窯務,雍正帝給他下旨:“工匠疾苦宜恤,商戶交易宜平。”[16]乾隆時期,“一應工價、飯食、泥土、釉料,俱照民間時價公平采買,毫無當官科派之累。再眾工婚喪、勸賞以及醫藥、置產之用,并在于內。”[17]
我們知道,民眾中蘊藏著巨大的創造力。他們既是生產革新的創造者,也是社會革新的創造者。關注民生,為他們提供一個舒適的生活環境,以利益為驅動,用制度加以引導,用法律加以保障,那么,民眾的智慧將會得到極大的發揮,他們無限的創造力將會被激發出來。明清統治者管理思想的變革及其實行的政策和措施,部分地解除了束縛在工匠身上的枷鎖,為創新帶來了更多的動力。然而,遺憾的是,社會制度的局限使它并沒有走得多遠,法治缺失也導致政策常因帝王的更替而出現更多人治的結果。
二是人事制度上任人惟賢惟能。明清御窯廠在人事管理上也有不少革新。例如,唐英在景德鎮督陶時間近30年,是任職時間最長的督陶官。督陶期間,他悉心鉆研陶務,親力親為,不僅制瓷經驗極為豐富,而且還從理論上對制瓷工藝進行科學總結,編寫了《陶務敘略》、《陶冶圖說》、《陶成紀事》、《瓷務事宜諭稿》等著作,成為成績最顯著的督陶官。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唐英的成就離不開他的知人善任的人事管理能力。按乾隆朝慣例,協造官協助督陶官負責“買辦物料并錢糧出入”一事,協造官三年一換。唐英督陶期間多次在奏折中要求繼續留下協造官老格。在唐英眼中,老格不僅熟諳制瓷工藝,精通陶務,而且辦事認真、公正,深得工匠認可,“在廠三年,為人安靜,辦事謹飭,不但燒造錢糧經手無誤,而于造作事宜亦漸致嫻熟,在窯廠實有裨益,況與止司置買錢糧之筆帖式不同。”老格對于管理九江關稅并兼理督陶官的唐英來說,無疑是不可缺失的一雙明眼。唐英之后的督陶官惠色、尤拔世、海福等也十分器重和依賴老格。乾隆時期,老格協助多任督陶官,協造時間達二十多年,老格對于乾隆御瓷的燒制有著不可或缺的貢獻。
三是資金方面進一步改革,使窯工工價有了穩定的保障。明代人夫工價由當地政府開支。例如,嘉靖朝,“陶夫原派饒州千戶所,每年四季征解運。匠雇役銀三十三兩六錢。”上工夫和砂土夫由鄱陽、余干、樂平、浮梁、萬年、安仁、德興七縣分派,共付銀三千八百九十余兩,由“各縣追解,本府驗發”。這種方式易造成“包泊冒領”之弊。陸運資、杠箱費俱由饒州府財政支付。[18]召募各作、各窯工匠也在“料價內支給”,[19]料價是由地方財政開支的。龐大的燒造任務使地方財政難以承受。清代御窯廠資金改由關盈余項下動支,窯工銀的來源也由關盈余項下開支,從而減輕了地方財政負擔。“乾隆五年(1740年),奏準江西燒造瓷器,動用九江關稅銀。”[20]據記載,乾隆朝“向例每年于關稅項下,動支銀一萬兩,為燒造窯器之用,各年實用銀七八千余兩不等。又給發窯廠工價,俱用市平市色,按照庫銀,每兩扣銀八分,已敷市間平色。核計二項,每年約共節省銀二千余兩,解交造辦處充公。此項每兩扣銀八分之處,誠非木榜所載,但歷任俱如此辦理。”[21]御窯廠所雇各作頭目,“俱給工價,于九江關道款內開報。”[22]雇傭制的實行以及窯工銀動支關稅,經費有穩定的保證。這一財政來源變化使御窯廠內外環境得以穩定。
四是陶瓷制作的標準化。標準化生產是現代工業生產的基本形式,它經歷了機械化、電子化和信息化三個階段。然而,明清官窯卻做到了手工基礎上的標準化。
陶瓷制作是一個工序極其復雜的過程,清督陶官唐英把制瓷過程依序歸納為如下:采石制泥、淘練泥土、煉灰配釉、制造匣缽、圓器修模、圓器拉坯、琢器做坯、采取青料、揀選青料、印坯乳料、圓器青花、制畫琢器、蘸釉吹釉、旋坯挖足、成坯入窯、燒坯開窯、圓琢洋彩、明爐暗爐、束草裝桶、祀神酬愿。如此復雜的過程,要想提高工作效率,就必須進行精細的社會分工。
明清在工種分工上極為精致,例如,清藍浦在《景德鎮陶錄》一書中列舉的陶戶工種類就有:淘泥工、拉坯工、印坯工、鏇坯工、畫坯工、舂灰工、合釉工、上釉工、挑槎工、抬坯工、裝坯工、滿掇工、燒窯工、開窯工、乳料工、舂料工、砂土工、彩之工。燒窯工又有三分:事溜火者、事緊火者、事溝火者;彩工又有乳顏料工、畫樣工、繪事工、配色工、填彩工、燒爐工的區分。熟能生巧,精益求精,精細的分工以及長期重復的操作勢必使工匠在動作上協調、準確,在用料上精確、合理,從而形成結果的一致性。此外,管理者也為工匠提供標準化的生產樣品,并按此樣品確定用工用料。明人陸萬垓在《江西省大志》中記載了督陶官發明木天平以解決生產中的問題:
“坯土實用數
大樣魚缸,每只約用官土百八十斤、余干不(音dun)土百三十斤、坯屑五十斤、石末一升、石斛紙五十張、釉土五十斤、煉灰三十斤造成。缸坯約重二百斤。
二樣魚缸,……,缸坯約重一百五十斤。
大樣瓷缸,……,缸坯約重一百二十斤。
……
查得各作造坯,原出工匠臆度,致令厚薄不等,輕重頓殊。近該處饒州府通判方叔酋管廠設造木天平,分與各匠作,類稱由是,器皿大小輕重適勻,無有厚薄輕重之不同矣。”[23]
御窯廠標準化生產雖然還無法與現代標準化生產相比擬。但是,當我們看到那一件件如此一致的精美瓷器時,我們驚嘆于工匠們那鬼斧神工的高超技藝,更欽佩于他們對生產管理的睿智與精明。
2.5技術保密制度的改革--官搭民燒制的推行
御窯廠由于對資源和人才的長期壟斷,一直在技術上處于優勢。如何防止民窯仿制御窯器物,一直是御窯廠的一個重要課題。明清政府除了采用政治法律手段明文禁止民窯仿制燒造外,為保障其技術上的壟斷地位,對民窯還實行保密制度。為防止淘汰下來的御供產品流入市場,嚴禁御窯廠人員私自處理御窯器物,殘次品一律打碎掩埋。隨著匠籍制的改革與取消,民窯得到快速發展。瓷器是明清貿易的一種主要物品,也是明清政府對外貿易和賞賜的主要物品。御窯廠生產難以滿足這種大量的需求,于是官府開始采取把欽限任務分派給民窯生產的方法。“本廠凡遇部限瓷器,照常燒造,不預散窯。惟欽限瓷器,數多,限逼,一時湊辦不及,則分派散窯,擇其堪用者湊解,固一時之權法也。”[24]民窯完工后,瓷器要由御器廠來挑選,不合格的要重新燒造,完不成任務的要以高價買官窯器物以充數。即使付給民窯的工價也是極為低廉的,例如,御器廠燒造的大樣魚缸估銀五十五兩,二樣魚缸估銀四十六兩,但御器廠“管廠通判王允武定給大樣缸每口給銀二十兩,二樣缸每口給銀一十八兩。據民窯戶告稱貧苦,難以賠造。”于是“管該廠推官錢復初議呈每大樣缸一口給銀二十三兩,二樣缸每口給銀二十兩。蒙允,議行。”[25]這種制度的創新,緩解了或解決了供需之間的矛盾,但卻由于督陶中官的種種盤剝,給民窯帶來了極大困境。
清代在自愿的基礎上采取官搭民燒的辦法,御窯與民窯之間的關系轉向單純的經濟關系,民窯頓時走出困境。“廠器盡搭燒民窯,照數給值,無役派賠累也。”[26]清朝順治時期,御窯廠負責制坯成型以及器物繪制,燒制則由民窯完成。民窯戶燒造成功,則御窯廠按市價給工;燒損器物,則要照價賠償。因此,他們總是為御窯器物提供最好的窯位燒制。康熙十九年后,官搭民燒制成為固定的制度。官搭民燒制要成為一項成功制度,關鍵在于御窯廠管廠官員的設置。明人王宗沐對此有著精辟的論述:“官匠因循,管廠之官乃以散之民窯,歷歲相仍,民窯賠償,習以為常。凡此皆本廠之宿弊。欲舉之而難悉,欲革而難盡去也。為今之計,欲革弊,莫要擇官,欲擇官尤在于專任。乞敕吏部將吉安府推官裁去一員,于本府添設推官一員,即以原委官之衙舍人役,令其駐扎本廠,專理窯政,厘革奸弊,務于進士出身者除補,以為銓規,不許撫按上司別項差委事下。撫按官勘議行。布政司查議未報。”[27]遺憾的是,王宗沐的主張沒有得到實現。清代則完善了王宗沐的主張,設置了督陶官制度,在其社會制度范圍內,官搭民燒制妥善地解決了官窯與民窯之間的關系,大量官窯瓷器的生產為清代民窯業的發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雙方技術得以廣泛交流,景德鎮瓷業的創新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御窯廠在制瓷制度上的每一次革新,都為陶瓷生產和發展帶來了勃勃生機。這種創新是以滿足帝王需要為宗旨的,它既不具有法律的約束性,也不具有市場利益的驅動性,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一旦王朝出現不穩定,創新也就失去了基礎和動力。綜觀御窯廠幾百年的歷史,雖然中間幾度停頓生產,也存在著諸多的弊端,甚至有些弊端是因其社會性質無法克服。然而,這種制度創新順應時勢,精益求精,其內含的創新價值觀在那個時代具有合理性和先進性,無疑地,也具有超時代性。
參考文獻:
[1]《浮梁縣志·陶政篇》卷八,清道光十二年刻本.
[2](清)唐英. 重修《浮梁縣志》序.《浮梁縣志》,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
[3]《浮梁縣志》卷四, 康熙十年刻本.
[4] 姚柯夫編. 《人間詞話》及評論匯編[M]. 北京: 書目文獻出版社, 1983: 11.
[5] 熊寥, 熊微編注. 中國陶瓷古籍集成[M]. 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6.
[6](明)申時行等修, 趙用賢等纂. 萬歷《大明會典·戶部六·戶口總數》卷十九, 見《續修四庫全書·史部·政事類》卷七九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
[7](清)藍浦. 景德鎮陶錄[M]卷二. 北京: 北京書業館刊本, 1891.
[8](清)藍浦. 景德鎮陶錄[M]序言. 北京: 北京書業館刊本, 1891.
[9] 浮梁方志委. 浮梁縣志[M]. “大事記”. 北京: 中國方志出版社, 1999.
[10](清)吳允嘉. 《浮梁陶政志》. 見(清)曹溶輯, 陶越增訂, 《學海類編》第四十八冊, 上海涵芬樓據道光十一年安晁氏木活字本景印, 1920.
[11] 熊廖, 熊微編注. 中國陶瓷古籍集成[M]. 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6: 293.
[12]北京故宮宮中朱批奏折.
[13](清)吳允嘉. 《浮梁陶政志》. 見(清)曹溶輯, 陶越增訂, 《學海類編》第四十八冊, 上海涵芬樓據道光十一年安晁氏木活字本景印, 1920.
[14]《明孝宗實錄》卷四十五. 據廣方言館本補用嘉業堂本校.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 1962.
[15](清)乾隆官修. 《清朝文獻通考》卷三十九《國用考一》,萬有文庫本[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0.
[16]光緒《江西通志·陶政》.
[17]《浮梁縣志》, 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
[18](明)王宗沐. 《江西大志·陶書》 .“人夫”條和“解運”條,北京圖書館藏嘉靖三十五年本.
[19](明)陸萬垓. 《江西省大志·陶書續補》卷七. “匠役”條,萬歷二十五年本.
[20]《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廣儲司》卷一百五十九. 見《欽定四庫全書·史部十三》, 文淵閣藏本.
[21]《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069[M]. 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本, 1987.
[22](清)藍浦. 《景德鎮陶錄》卷二[M]. 北京: 北京書業館刊本,1891.
[23](明)陸萬垓. 《江西省大志·陶書續補》卷七. “砂土”條,萬歷二十五年本.
[24](明)陸萬垓. 《江西省大志·陶書續補》卷七.“窯制”條,萬歷二十五年本.
[25](明)陸萬垓. 《江西省大志·陶書續補》卷七. “回青”條,萬歷二十五年本.
[26](清)藍浦. 景德鎮陶錄[M]卷十[M]. 北京: 北京書業館刊本,1891.
[27](明)王宗沐. 《江西大志·陶書》. “設官”條, 北京圖書館藏嘉靖三十五年本.
通信聯系人:黃勝輝,男,教授。
Received date:2016-01-20. Revised date: 2016-01-25.
Correspondent author:HUANG Shenghui, male, Professor.
System Innovations for Ceramic Production at the Imperial Ceramic Plant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ANG Shenghui, LAN Shuwen
(Jingdezhen Ceramic Institute, Jingdezhen 333403, Jiangxi, China)
Abstract:A great step forward in ancient Chinese ceramic manufacturing history is the founding of imperial plant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is paper takes an insight into the system innovations of the imperial plant in this period in terms of the concerns for ceramics of the emperors, transformations in productive relations and administrative systems, reforms in production institutions and technical information systems, etc.
Key words:imperial ceramic plant; system; innovatio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收稿日期:2016-01-20。
修訂日期:2016-01-25。
DOI:10.13958/j.cnki.ztcg.2016.02.007
中圖分類號:K878.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2874(2016)02-00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