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那一把紅雨傘

文／李迪

風中，那一把紅雨傘

文／李迪

【編者按】

80年代以發表推理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而一舉成名的作家李迪，近年來七赴丹東，與看守所民警同吃同住同值班，兩個春節都在看守所跟在押人員共同度過，精心收集素材，最終完成了一部堪稱精品力作的長篇紀實文學《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作品寫出了看守所這一鮮為人知的特殊環境里發生的民警與在押人員之間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充分展現了人性之美、人間之愛，催人淚下，震撼人心；是扎實深入生活創作出來的具有標桿意義的作品，也是用真實生動的故事向世界展示中國人權狀況的文學報告。《丹東看守所的故事》由群眾出版社出版，已榮獲國家“三個一百”原創圖書出版工程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現摘發其中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這是一個永遠難忘的故事。

這是一把永遠難忘的紅雨傘。

1998年8月中旬的一天，看守所鐵門一響，送進來一個女人，腳鐐得嘩啦響。當時所里只有王晶一個女民警，分管幾十個女在押人員。她迎上去問，什么案？送人的狠狠地說，殺人！被送來的女人叫周杰。人高馬大，大背心大褲襠，一身惡臭。她的身世非常不幸，一生下來就因為是女嬰而被父母丟在醫院。多虧養父母抱走養大。周杰結婚生子后，靠開出租車糊口。車是借錢買的。她原本想吃些苦掙上錢，讓養父母過上好日子，誰知剛開一個多月車就被撞壞了。債主催得緊，她拿不出錢又躲不了，一急眼就掐死了債主。她被捕后，丈夫離家出走，養父母生活困難養不起外孫。八歲的孩子眼看就要沒人管了。

就這樣，帶著揪心的牽掛，周杰來到看守所。她想到了死，偷偷做好準備，穿上要穿的衣服，不吃不喝不言語。王晶不嫌棄她，回家縫了兩個腳套，給她套在腳上隔住腳鐐的冰涼；又幫她洗澡、洗衣被，拿錢為她加了好菜，勸她吃；她有婦科病，就買來藥讓她外敷內服。王晶的善舉終于感動了這個不開口的女人。她向王晶講述了自己的悲慘身世，講述了放不下的心事：

“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親生父母什么樣，兄弟姊妹什么樣，我想見見他們，求他們在我死了以后幫助照顧我的孩子。”

周杰的話讓王晶心里很難受。養父母一旦沒能力養活孩子，孩子就可能會流落街頭。這太可憐了！如果把兩個家庭聯系上，合起來也許就能養活孩子。

想到這兒，她兩眼盯住周杰：“我去幫你找親生父母！但是你要答應我，你得活著。你得等我。行嗎？”

周杰說：“我不死。我等你。”

可周杰對親生父母的情況一點兒都不知道，找起來真比大海撈針還難。王晶白天要上班，只能下班后去找。這要找到什么時候呢？她回家跟父母說起這件事，想請他們一起幫著找。兩位老人馬上答應了，說人家有難咱應該幫。

就這樣，一家三口，踏上了為死刑犯尋找親生父母的路。披星戴月，風塵仆仆。幾天下來，收獲甚微。

王晶心想，周杰的養父母很可能知道一些線索。但人家愿意說嗎？周杰殺人入監，人家愿意配合嗎？可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要去碰一碰。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她找到周杰的養父母，一講明來意，養母就哭了，說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到底是抱來的；又說為保住這個秘密我們前后搬了六次家，現在沒有必要了，就滿足孩子最后的要求吧。她淌著淚告訴王晶，周杰親生父母住在老商場胡同里，父親姓闞。得到線索后，王晶一家人把老商場胡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終于有一天，當他們敲開一家大門，問是不是姓闞時，開門的老人愣了一下，說是。

面對周杰的骨肉親人，王晶話還沒說，淚就下來了。

周杰的親生父母怎么也沒想到，被自己遺棄了幾十年的孩子竟然犯下死罪。他們號啕大哭，他們肝腸寸斷，他們喊著，天殺的啊當初不丟下孩兒她不會走到今天啊！他們緊緊拉著王晶的手，哭叫著馬上就要去見孩子。

可是，當時的法律不允許見面。王晶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她趕回看守所，迎接她的是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她拉住周杰，說：“你的親生父母找到了！他們都很好，答應照顧你的孩子，你就放心吧。你上路那天，車先開到廣場，在那兒開大會。你的家人會打著一把紅雨傘去。傘下的老人就是你父母，年輕人就是你的兄弟姊妹。”

周杰一聽哭得不成人樣兒，大把大把揪下自己的頭發。

周杰很快就要被執行死刑了。這個消息只有王晶知道。她小心地問周杰喜歡穿什么衣服。不知情的周杰說自己以前是練柔道的，喜歡穿運動衣。王晶就偷偷為她買了一身運動衣。刑前的晚上，王晶安排監室的人幫她洗了個澡。

第二天一早，周杰還在睡覺，提人的法警就來了。

王晶走進監室，看著熟睡的周杰，真不忍心叫醒她。但是，沒辦法，還得叫。她輕輕拍醒周杰，說了一句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

“周杰，我要送你走了！”

監室里的人一聽，全哭了。

人非草木，誰沒感情？

周杰更是哭得喘不過氣來。

王晶強忍著淚，說：“周杰，咱不哭。咱要做出女人的樣子。咱做了錯事，就要敢于承擔！大家也別哭了，來，咱們把周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大家擦干了淚，一起為周杰洗了臉，梳了頭，換上王晶為她準備好的運動衣。

王晶拿出自己的化妝品，正要給她畫畫淡妝，周杰突然跪了下來，放聲大哭。王晶忙去拉她，周杰抬起淚眼說：

“你別拉我，我有話要說。我殺了人，我認罪！我進來以后沒人來看我，沒人給我送衣裳。我感激你，你把我一個犯了死罪的人當人看。現在我要走了，我有三個要求。第一，你能不能不嫌棄我，讓我叫你一聲姐？第二，你能不能幫我照顧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我養父母年紀都大了，有事也求你幫一幫。”

王晶說：“好，我答應你！”

周杰接著說：“第三，在這一年，你為我花的錢，我一筆一筆都記著。我沒有機會還了。我想好了，我死了以后，叫人把我尸體賣了，換成錢還給你。我知道你身體不好，動了手術。我到了那邊把害你的小鬼兒一個個都掐死……”

正說著，提人的法警催了。

周杰沖王晶大叫一聲：“姐啊！——”

王晶再也忍不住淚。

為了能看一眼孩子，周杰的親生父母早早就趕到了廣場。他們擠在最前面。車還沒到，一家人就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風中，那一把顫抖的紅雨傘！

周杰被五花大綁推上了卡車。一上車就瞪著兩眼找。車剛一開到廣場，她就找到了，她就看到了——

紅雨傘，紅雨傘！

她看見了紅雨傘，她看見了親人們。那傘下飄飛的白發，那傘下模糊的淚眼。

她像瘋了一樣大聲叫著：“媽，媽呀！你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呀！——”

傘下的老人早已哭昏過去。

“孩子，媽對不起你，媽害了你啊！……”

大會結束了。卡車開動了。向著刑場，向著死亡。

一家人哭著，叫著，沒命地跑，沒命地追。

槍響了。周杰沒了。

“好，我答應你！”王晶牢牢記住了自己對她的承諾。

兌現承諾，哪怕用一生。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我在2009年冬天第一次來到看守所，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王晶已經從一名普通管教成長為副所長。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周杰養父母生病，她出資醫治。二老相繼去世，她又像女兒一樣送終。周杰的孩子更是成了她的“干兒”。王晶供他上學，供他學技術。如今，孩子已成為小有名氣的廚師。

“媽，媽。”他這樣叫著王晶。

周杰，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