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立潤
(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政策試驗的國家治理定位與研究述評
梅立潤
(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作為一種中國式的國家治理技藝,政策試驗成為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當前研究聚焦探討了政策試驗概念內涵的界定、政策試驗類型的劃分、政策試驗總體特征的總結和政策試驗過程的勾勒,但對中國政策試驗的理由性、證成性思考和缺陷困境的察識相對缺乏,及時找回理由與困境這兩個中國政策試驗研究中缺失的視角有助于樹立對政策試驗的堅定認可,也有利于拔升政策試驗的質量與水準,從而助力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轉型。
政策試驗;國家治理;中國式;治理技藝
面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展奇跡般的成功,許多研究指出可以用“中國模式”來解釋,致使一時出現一股“中國模式”研究熱潮,中國模式也成為解釋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場域發展變化現象的主流用語。而在眾多關于中國模式的探討分析中,政策試驗又被視為是中國模式的基本面相之一,所以將研究視角收歸到對中國政策試驗的聚焦上,通過對中國政策試驗的描述性研究與解釋性研究從而獲得對中國發展奇跡基礎理由的揭示,就成為一條更精細的解釋中國、理解中國、發展中國的進路。確實,中國的崛起與發展是由政策撐持出來的崛起與發展,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治國理政的主要理路、基本特征也都可以從中國的政策生成、變遷、修繕、成型過程中得以窺見。換言之,一種中國式的政策生成與運作機制呈現出了中國治國理政技藝的主要程式,撐持了一種中國式的崛起與發展。弗朗西斯·福山在解釋中國的崛起時曾指出中國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關鍵在于其政治體制能夠迅速做出重大的、復雜的決策,并有效地實施決策。寧騷認為福山這一認知觀察是切中中國政治實際的,但他進一步指出中國改革決策能獲得成功,政策試驗功不可沒。[1]即是說,政策試驗是中國式政策生成與運作機制的核心承載,一種中國式治國理政技藝的整體面相可以從對中國政策試驗的描述與解釋中收視。
國家治理的本質是一種具有政治屬性的活動,其脫離不了政治本身最根本特征的規約,拋卻各式各樣的政治概念界定,從中可以通約出政治的核心旨歸在于解決集體生活中面臨的種種難題,以讓人過上更為優良的生活,可以說任何國家的國家治理以及對良善國家治理體系的探索建設也都不能背離這一價值旨歸。但不同國家在共享國家治理價值旨歸一致性時,具體的國家治理方式、治理體系構建以及切實的治理效果都會呈現出極大的差異性,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不同國家所呈現出來的國家治理技藝水平不同。當然,雖說不同國家的治理技藝水平高低有別,但在國家治理活動主要依持政策生成、變遷、修繕、成型與執行來進行這一點上也還是共通的。換言之,國家治理主要依持政策來治理,不同國家國家治理技藝水平的高低主要看其政策技藝水平高低。前文提及,一種中國式的政策生成與運作機制呈現出了中國治國理政技藝的主要程式,政策試驗又是中國式政策生成與運作機制的核心承載,所以說,中國國家治理的技藝水平主要體現在政策試驗這一核心要素上。也即是說,能通過政策試驗提高中國的政策技藝從而拔升中國的國家治理技藝,是國家治理的一種中國式技藝。不少研究者就通過以政策試驗來正面解釋中國的政策創新進而解讀中國的改革奇跡,從而檢視中國的國家治理技藝。有研究者指出:中國的制度結構非同尋常的適應能力推動了中國的經濟轉型,盡管這個結構普遍存在不確定性,但它卻允許用不同的方式進行試驗,來克服長期存在的經濟發展障礙,并在應對新的挑戰的同時抓住開放帶來的機會;[3]也有研究者指出:過去幾十年中國在制定經濟政策方面之所以顯示出強大的適應能力,關鍵在于能夠把廣泛的政策試驗和設定長期政策重心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在層級分明的權威體制下進行有遠見的反復試驗;[3]還有研究者認為:面對種種復雜局面、未知環境、不確定性、價值和利益沖突,中國之所以具有超強的適應能力,關鍵在于中國的決策者從不相信任何“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而是利用各種形式的實踐和試驗進行學習和獲取必要的經驗教訓,進而調整政策目標和政策工具以回應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從而形成高適應“中國模式”體制。[4]這都表明,政策試驗是展現中國國家治理技藝水平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從中國國家治理的事實層面來檢視,我們可以發現,從政治到經濟到社會等各領域的治理,中國開展了廣泛而充分的政策試驗,中國國家治理刻畫有深刻的政策試驗印記,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論定政策試驗已經是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而一系列相關研究所呈現出來的論據,則可以進一步佐證我們的論定。從中國的政治運行邏輯來看,政策試驗要成為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必先要獲得頂層政治的支持,要獲得最官方、最正式的話語確認,而黨代會的報告和國務院的政府工作報告就是承載與體現中國政治頂層指導理念與最官方、最正式話語的最重要的平臺。所以,我們黨和政府一系列正式的重要報告、決議、決定等文件中以及我們黨和國家領導人在眾多場合的講話中,在不同層面、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上提出的關于政策試驗的看法、認知、論定,在中國政治語境下,這些都事實或將會成為我國政策試驗展開的指導性理念資源與要求,將極大地形塑、導引我國政策試驗的行動邏輯。而檢理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報告文本和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文本,其中也有諸如“各項改革都要注重試驗,鼓勵探索,注意找到切實的過渡措施和辦法,做到循序漸進”、“各級領導機關和領導干部要在改革和建設的實踐中,把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同本地區本部門的具體情況結合起來,勇于探索,大膽試驗,及時總結經驗,創造性地開展工作”、“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沒有現成的經驗,只能在探索中前進。因此,應當鼓勵大膽試驗,在實踐中增長才干,闖出一條新路”等眾多關于“政策試驗”的相關表述,確實可以說明政策試驗在中國國家治理活動中作為一種可依持的方法工具獲得了官方的確認,這也表明政策試驗成為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有牢固的前提支撐。
與此同時,我們論定政策試驗是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除卻說明政策試驗在中國獲得了官方確認從而具有成為中國國家治理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的牢固前提支撐之外,還有一系列政策試驗的事實性依據護衛我們的論定。有研究指出,1992—2003年,《人民日報》上所有包含“試點”一詞的新聞報道共有6877條,這期間每年都產生432—818條不等的報道,依據中國的政治運行邏輯推斷,能夠經由人民日報如此密集報道,說明政策試驗在這期間的國家治理活動中確實是一種持續性的與常態化的舉措;該研究還指出,在這期間,中國的政策試驗領域分布涵蓋了經濟發展、農村政策、社會福利、環境保護、政府改革、科教文化、政治發展、社會管理、市場監管等各方面,基本涵蓋了國家治理的最主要領域,雖然中國各省市自治區開展政策試驗的集中領域與試驗數量有一定差別,但基本都有開展政策試驗。[5]這說明從行政地域到政策領域,政策試驗在中國的國家治理活動中都基本上是全覆蓋的。另外,從歷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來看,都有涉及“政策試驗”,全覆蓋式的內容可以讓我們更為精細地發現政策試驗在中國國家治理活動中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角色的扮演,誠如眾多研究者所指出的,政策試驗作為一項中國國家治理的獨特機制和基本的必經的政策制定環節,中國以政策變遷修繕撐持改革實踐的過程中,幾乎到了“凡改必試”的地步。
政策試驗是中國國家治理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中國的改革實踐幾乎是“凡改必試”,這表明通過解讀中國政策試驗這一現象以獲取對中國改革發展經驗的透視與理解是有顯要價值的研究選擇,而且大量事實性政策試驗的在場,也為廣大研究者進行政策試驗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支撐。我們亟需要做的就是對這些事實性的政策試驗材料予以學理化的描述與解釋,從“實踐”走向“認識”,從而以更好的“認識”反饋于“實踐”。而梳理當前研究政策試驗的主要文獻,我們發現研究的聚焦點可以歸整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政策試驗概念內涵的界定
在對政策試驗的概念研究中,韓博天曾指出,盡管大家普遍承認政策試驗的重要性,但政策試驗仍然是一個有歧義且含糊不清的概念,他認為,在所有政治體制中,如果現行政策成本太高或者政治風險太大,可能導致現有政策失敗,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就會對現行政策進行調整,從而形成新的政策樣態,從廣義上來說,這種政策制定的循環過程就是政策試驗。[2]但從這種宏闊的視角來界定政策試驗,政策試驗便實際上成為政策變動、變遷的替代,如此,任何國家在任何時期實施的所有政策就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試驗性特征,因為任何特定時期的政策都可以視為是以往政策試驗的結果,也是通向未來新政策的一個試驗階段。這樣一來,政策試驗更多的是一種自發自然的過程,沒有凸顯出其自身所具有的主動性、探索性、目標性特征。基于此,韓博天從狹義上將政策試驗界定為各試驗單位進行不同嘗試,找出完成任務的辦法,或克服新出現的挑戰,并指出政策試驗不同于隨意反復的試驗或自發的政策普及,它是一個目標明確、協調一致的行動,目的是為正式制定政策提供多項選擇然后將選中的政策普及全國,甚至寫入國家法律的認知是更可取的。[2]我國的許多研究者也都持狹義的政策試驗觀,并基本上肯定政策試驗所帶有的主動性、探索性、目標性特征。吳昊認為中國的政策試驗有其特定含義,專指不同地區、部門或單位為完成某些特定任務或解決某些問題分別進行不同的嘗試,并以此為國家制定相應政策積累經驗;[6]劉偉認為政策試點是指在一定時期內,上級政府在特定的范圍內(如特定的地域或特定的部門)所進行的具有探索與試驗性質的改革,這一界定將政策試驗視為是上級政府的一種主動行為,窄化了政策試驗主體范圍。[7]周望認為,狹義的“政策試點”是指“政策測試”,它是指為了黨政機關為驗證政策方案的正確性、可行性,并取得實施這些方案的具體化細則,而在一定范圍內進行的一種局部性的決策施行活動。廣義的“政策試點”則包括“政策生成”和“政策測試”這兩個方面。與在局部范圍內對已經成型的政策文本進行驗證的“政策測試”不同的是,“政策生成”的主要目的在于尋求全新的政策方案,進行制度創新。它一般是指中央為尋求新的制度或政策工具而進行的分權式試驗,以及地方自行發起的政策試點活動及相應實踐等。相對而言,周望對政策試驗的界定分析更切實。他還指出與“政策試點”緊密相關的另一個概念是“政策試驗”,兩者在內涵及外延上是一種近乎等值的關系,學界和實務界或是在同一涵義上交替使用“政策試點”、“政策試驗”、“試驗區”等概念,或是將它們一并簡稱為“試點”或“試驗”,而不對其進行更為細致的區別性分析,[8](P10-11)這一點我們也是認可的。
(二)對政策試驗類型的劃分
關于中國政策試驗類型的劃分,分歧較少,只是從不同維度進行劃分會有不同的面相。從政策試驗所呈現的形式維度來劃分,韓博天認為,在黨國一體的中國,政策試驗主要包括試驗性法規(為政策試行而制定的暫行法規)、“試點”(特定政策領域內的示范和試點項目)、“試驗區”(被賦予充分自主權的地方行政區)三種類型;試驗性法規是一種“準法律”,這種“準法律”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充分試驗后,國家立法機構對其修改和完善,最終才形成正式的法律條文;“試點”指在有限的試點單位內嘗試新政策或新制度,是中國政府在正式出臺新政策或新法規前,籌備、測試和調整新政策和新法規時所采用的一種特殊工作方法,這種工作方法也被稱為“由點到面”,與頒布試行法規相比,“試點”工作方法運用更為廣泛;“試點”只是對某一項政策進行嘗試,意義有限,相比之下,試驗區則是一個地域性的行政規劃單位,它由中央政府批準,被賦予廣泛的自主權制定或嘗試新政策。[2]在早期的研究中,周望對政策試驗類型的劃分基本上與韓博天相同,他根據試驗的時空性特征及其具體內容、目標側重點的不同,將各種“政策試驗”劃歸為立法試驗、試驗區與試點三種基本類型;[9]但后期他只將政策試驗的具體類型劃分為包括各種形式的試點項目、試驗區兩大類,試點項目側重于時間維度,也是中國政策過程中最為典型和普遍的一種政策試點類型,它是指在一定時間段和一定范圍(特定的地域、政府部門或企事業單位)內所進行的一種局部性政策探索及實施活動;試驗區側重于空間維度,它是指為探索或實施某一項或某一領域的新政策、新制度而選定的一個地域性區劃單位,具體表現為各種樣式的綜合性試驗區、專門性試驗區以及特區、新區、開發開放區、示范區、合作區等。[8](P10)從政策試驗的發起方與主動程度維度來劃分,寧騷認為在中國改革決策實踐中形成了三種類型的政策試驗,第一種類型是決策者精心選點、布點和組織試驗,初見成效后布署梯度推進,大見成效后再做全面推廣,這是試點—推廣的常見類型;第二種政策試驗類型是以政府暫時不作為(等一等,看一看)或模糊決策(政策表述含糊其詞)使局部范圍(單位、部門、地區)某些突破現行規制的新生事物獲得生長空間,待新生事物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和優勢并被人民群眾有所認識,政府就及時地給予肯定和支持,總結經驗,制定總體性政策,提高和完善新生事物并使之得到全面推廣;第三種政策試驗類型是某一地方層級(省、市、縣、鄉)的政治領導人從自己對高層決策者的某一政策理念或戰略構想的特殊理解出發,在未獲上級領導正式批準的情況下,在自己管轄的范圍內進行政策試驗,或者選定轄區內某一局部范圍作為試點。[1]
(三)對政策試驗總體特征的總結
關于中國政策試驗總體特征的研究,出現了較多深刻有見地的代表性成果,也是中國政策試驗研究中較為出彩的部分。韓博天認為,中國的政策試驗是一種與理論設定的政策制定標準程序存在本質區別的獨特治理機制,因為被廣泛認可的制定政策的常規步驟是:政策分析、系統表述、制定法律、執行政策,而中國的政策試驗是先在執行政策過程中進行政策創新,然后才起草正式的法律條文或規章。[2]實際上,韓博天這一點認知是以一種比較觀照的方式從外在輪廓上輕點出中國政策試驗的特征,用于對中國政策制定機制特征的分析中還是十分契合的,但在這里卻由于不是從中國政策試驗本身的內容來分析其總體性特征從而顯得契合度不足。而梅賜琪等人的研究則更多地做到了從中國政策試驗本身的內容來分析中國政策試驗的總體性特征,他們通過對政策試驗領域、政策試驗的發動者、政策試驗地區分布等層面的分析勾勒出了中國政策試驗的總體特征:第一,中國政策試驗領域具有多樣性,政策試驗既有可能是自上而下的安排,也有可能是自下而上的自發創新;第二,中央政府的政策偏好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政策試驗、政策創新的方向;第三,從政策創新的過程來看,政策試驗主要是自上而下發動的,中央有能力在其所重視的、但地方參與積極性不高的政策領域發動政策試驗,一些精英省份的政策試驗主要是由基層發動。[5]另外,對中國政策試驗總體特征的總結,韓博天、劉培偉等人的研究產生廣泛的影響。韓博天明確指出在不確定情況下反復試驗體現了中國政策制定過程的“異乎常規性”后,[3]將中國政策試驗的總體性特征概括為一種“分級制政策試驗”,“分級制政策試驗”的要義在于中央或上級政府對地方或下級政府的政策試驗實際上保留了最后的與最重要的控制權,韓博天對這種“控制權”也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最高層政策制定者提出寬泛的政策目標和重點,這常常為基層試驗提供了合法性和回旋余地。只要政策工具符合上級領導在講話、文件或發展規劃中所提出的工作重心,未經批準的政策試驗就可以被當作對政策工具的探求。上級領導有權保護也有權制止基層的政策創新,這往往取決于地方政策試驗的結果對他們有多大好處。最重要的是,上級領導在傳播基層創新經驗過程中扮演了把關者和提倡者的角色。因此中國在制定政策方面的適應能力并不僅僅基于最大限度的反復進行局部試驗,更準確地應理解為在分級制度陰影下有遠見的政策試驗。這些試驗服務于上級領導不斷提出又不停修改的政治議程。即便是最有膽識或最自私自利的基層官員,也從未完全擺脫這種分級制度的陰影。”[3]概言之,在韓博天看來,上級領導對基層試驗的鼓勵和保護是一種潛在的“政策保障”機制,這個機制對于基層開拓性的試驗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在中國政壇,在一個等級分明的體制里,即使是最大膽的基層改革者也不能不重視上級的意見,如果上一級領導不支持也不推廣下級的政策創新,自下而上的政策試驗將是毫無前途的,不但達不到任何效果,同時也是拿自己的仕途冒險。[2]王紹光在對中國農村合作醫療體制變遷的研究中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自下而上注入在中國政策生成與運行過程中極其重要,但如果沒有來自上級的支持,地方創新往往無路可走,或至少走不遠。[4]對于韓博天關于中國政策試驗總體性特征的總結,劉培偉認為韓博天觀察到中央對試驗的決定性作用,是很睿智的,但這種決定作用不等于中央在地方如何試驗的問題上一定意圖明確,因為在形勢不明朗的環境下中央會靜觀甚至依賴于地方的試驗;而且對于基層試驗形成的選項,中央并不是全盤接受的,而是有選擇的:在特定時刻接受這個而非另一個。[10]所以在劉培偉看來,僅僅籠統地說中國政策試驗是基于上級控制的,把握了中國政策試驗的基本面相但還是不夠精準,中央在這種控制過程中的選擇性沒有顯現出來,基于此,劉培偉將中國政策試驗的總體性特征總結為是一種“基于中央選擇性控制的試驗”:中央對怎么改革并不預先設定一個原則和目標,而是通過對試驗的不確定態度,實現對地方的選擇性控制,改革過程中,除了維護政治權力秩序(地方服從于中央)的意識非常清晰之外,對怎么改革并沒有明確的意識。可以說,劉培偉的這一總結確實是捏準了中國政策試驗乃至整體政治運行實踐邏輯命脈的有強勁力度的解釋。
(四)對政策試驗過程的勾勒
關于中國政策試驗過程的研究,劉偉作出了框架性的概括,他將中國的政策試驗(政策試點)過程化為三個階段:前試點階段、試點階段、后試點階段;前試點階段是一種前置于上級正式試驗的地方預先自主試驗;試點階段表現為上級組織與自發進行的政策試驗共同推進;第三個階段,試點基本結束,對于那些未通過試驗的政策,其政策過程就此終止,而對于那些通過試驗進行了試錯、積累了經驗、并統一了思想的政策,在這一階段便進入了實質性的實施落實。[7]韓博天對對中國政策試驗過程的勾勒更為細致,他認為中國以“分級制試驗”為基礎的政策制定循環過程共有八個連通的環節:1.地方試驗,提供政策選項并獲得上級支持;2.國家決策者篩選“試驗典型”并推廣普及;3.起草“試點”方案;4.地方同時實行“試點”;5.“由點到面”推廣和普及試驗經驗并討論適用全國的政策;6.在相關機構審閱和協商的基礎上由最高領導批準制定和頒布政策法規;7.政策解釋和執行;8.討論政策執行效果;[2]而且這些環節可以通過“反饋流程”進行連通,比如如可以依據政策解釋和執行階段的反饋結果從而決定是否開啟新的地方試驗或重新起草“試點”方案。周望對中國政策試驗過程的勾勒與韓博天相似但更為簡潔,可以直接描畫為“試點—推廣”樣式:1.“先試先行”的試驗展開階段,包括選點、組織、設計、督導、宣傳和評估六個環節;2.“由點到面”的試驗成果推廣階段,包括推薦、擴點、交流和總結四個環節。[8](P79-93)與此同時,周望對更為細化的諸如試點啟動的觸發機制與成果推廣的發生機制也有先行與獨到的研究。
從對中國政策試驗研究聚焦點的分析當中,我們可以發現政策試驗作為中國一種基本的政治實踐現象,雖然獲得了一定的研究,但相關研究更多的是從一種內部視角出發,是在肯定政策試驗作為基本事實存在的情況下進行的,集中于研究至政策試驗的概念、類型、總體特征、過程等方面。這些已有研究對我們理解政策試驗作為一種中國式的國家治理技藝意義顯著,但問題在于,它們沒有跳脫出來,將政策試驗本身作為一個整體的獨立對象,以一種外部觀照的視角來研究。我們所認為的“一種外部觀照的視角”即是說要從中國政策試驗研究的“是什么”、“怎么樣”層面沉回到“為什么”層面上來,要從“怎樣試驗”的操作性、實踐性思考跳轉到“為什么試驗”的理由性、證成性思考上來,而這種沉回與跳轉其實也是有必要的。
一方面,當前研究對政策試驗理由的思考幾乎是以一種自明的態度對待,即將政策試驗視為是理所當然的,或者以現實政策試驗實際取得的或預期可能取得的績效做為撐持政策試驗本身存在的合理性的理由,但這種付諸自明特別是試驗績效的不夠深刻、不夠穩固的理由一旦遭遇試驗績效困境便會隨之陷入困境,也即撐持政策試驗本身存在合理性的理由會隨試驗績效的消解而消解。所以這種不夠深刻、不夠穩固的理由不足以撐持政策試驗作為中國國家治理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的價值位階。另一方面,政策試驗在可預期的時段內將仍然是中國治國理政所依持的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從基礎上明確對政策試驗的理由撐持,更有利于當不同的政策試驗意見出現時或試驗出現失誤或績效沒有達到預期時,政策試驗依然能夠獲得其合理性、正當性,即具體的政策試驗技藝偏差不會動搖消解政策試驗本身的穩固的合理性,這對于強調穩定、有序、承續的中國政治來說,價值鮮明。
再者,有研究指出,政策試驗是中國改革機制實用主義特性的外顯,發現中國改革機制的實用主義特性這個事實是一回事,在價值判斷上認可它則是另外一回事。這種實用主義治理機制有其獨到之處,甚至能夠創造奇跡,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其內在的缺陷,否則我們就違背了回到真實實踐的原則。[9]這也表明,政策試驗作為中國國家治理基本環節與常態工具并未獲得一致性的價值判斷認可,所以除卻從內部視角對中國政策試驗作內容性的事實描述與機理解析之外,我們還要尋求對中國政策試驗這一現象本身存在價值的解釋。我們尋求對中國政策試驗的理由撐持,就是尋求在價值判斷上對之的認可,而劉培偉的觀點為我們尋求中國政策試驗的理由撐持點明了一條進路,要在價值判斷上樹立起對政策試驗的堅定認可,還需要有對中國政策試驗內在缺陷、困境的精準深刻體認,從而可以通過規避、克服中國政策試驗內在缺陷、困境為中國政策試驗本身贏得明朗的撐持理由。故此,開展對中國政策試驗面臨與存在的缺陷、困境研究,其意義就得以彰顯。
另外,自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把“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確定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國家治理就成為我國政治與學術話語的主詞,現代化的國家治理體系和能力的指代、構建與培育以及其他一系列關聯問題也成為我國治理研究的聚焦點與增長點。與此同時,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實踐探索也已經開啟。可以說,全面深化改革、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新情景與具體要求,為政策試驗創設了巨大的空間,當然也對政策試驗提出了更高質量與水準的要求,所以,先行開展對中國政策試驗的理由性、證成性及其缺陷、困境研究,在有理由撐持與獲得證成的前提下克服缺陷與困境,在體認克服缺陷與困境的過程中強化鞏固政策試驗的理由與證成,從而為拔升政策試驗的質量與水準奠基,也是助力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轉型的關鍵一步。但當前的相關研究中對中國政策試驗的理由性、證成性思考和缺陷困境的察識相對缺乏,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缺失,故此,及時找回理由與困境這兩個中國政策試驗研究中缺失的視角是適時的,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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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育 東)
2016-01-09
梅立潤(1991-),男,湖北陽新人,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政治學基礎理論、中國政府與政治。
D035
A
1672-1971(2016)02-0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