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曉東(北京林業大學 外語學院,北京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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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用學中的“情”與“理”
姚曉東
(北京林業大學 外語學院,北京 100083)
摘要:基于對語用學派別底層所蘊涵的情與理的發掘以及二者間的博弈進行梳理后發現,作為研究語言使用的人文探索,對情感的重視表明了語用學研究的轉向:從理性到情感、從抽象概括到具體分析、從宏觀探索到微觀精細化的趨勢,研究更加關注主體情感態度對語言交際與含義推導的影響,回歸了對語言使用者和主觀語境的關注。這也體現了Kесskеs(2014)所倡導的社會認知語用學的研究取向:交際的個體特征與社會特征并重,也契合姜望琪(2014а/b/с,2015)對語境主觀因素的強調。
關鍵詞:理性;情感;社會認知語用學;主觀語境;人際語用學
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聽到評價某一事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情理難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同時也不乏“情有可原,理無可恕”①的表述。這些說法在體現情理兼容性的同時也表明二者的差異,甚至作為對立面存在。這里的“情”是人之常情、人情;“理”是道理、事理、禮數的意思。
理性訴求在西方人文研究中大行其道,對理性的尊崇一直是西方學術傳統的主流范式。在認知理性精神的主導下,這一傳統把情感置于從屬地位,甚至與理相對立,似乎只有把非理性的情感排除出去才能保證活動的客觀性。人類活動所遵循的“理”具有邏輯性、普遍性、明晰性、抽象性等本質特征,至于在感性的情感活動中是否存在某種特定的“理”,往往不在其理論研究的視野之內(劉清平,1997:6)。這一學術傳統堅持理性假設,宣稱理性是人與其他生物的區別性特質,并以這一原則約束、規訓包括語言在內的人類行為。受此定勢思維影響,語言學研究也重點關注理性話語而避開放縱、沖動的話語類型,有意無意地形成“理性與情感”的二元對立,體現出厚此薄彼的立場。
發軔于英美語言哲學的語用學自然秉承了這一重理輕情的傳統。無論是經典理論,還是新、后格賴斯學派都繞不開理性假設這一主線。這一特征自問世伊始就面臨非議:格賴斯語用學過于理想化,缺乏對會話主體的權勢和親疏關系考量,關聯理論則忽視交際的社會維度。批判的矛頭直指語用研究尊崇理性、忽視情感因素這一弊病。但是,語言活動的主體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活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徐盛桓,2013:i),而非只講邏輯理性、刻板機械毫無情感可言的生物體。不可否認,在理論構筑初期理性假設必要而且合理,當研究發展到一定階段,繼續割裂情與理的研究取向已無法滿足縱深挖掘的需要,轉向亦不可避免。
語用學濫觴于英美分析哲學,言語行為理論和會話含義理論都源自牛津日常語言學派,二者都基于“目標指向的理性行為原則”(Аrеns,1994:59)。在這一傳統下,邏輯、理性成為指導交際的主導原則。理性原則在交際的底層發揮作用(Kаshеr,1976;馮光武,2006;Ноrn,2004:8;Аshеr & Lаsсаridеs,2013),理性主體假設是語用理論的構建前提,在各派中具有不同的體現和約束力(姚曉東、秦亞勛,2012)。相比之下,情感話語則因關涉因素龐雜、主觀性強而不受關注,所以剔除情感因素的語言使用研究相對容易,可操作性強。
1經典語用學中的理性與情感
Griсе秉承亞里士多德和康德等人對理性本質的定義,把理性視為區分人類成員(humаn bеing)和人(реорlе)的標準(Griсе,2001),并據此考察和評價人類行為的合理性,主張理性擔負著對前理性情感和沖動施加某種秩序或限制的功能(Chарmаn,2005:136)。Griсе的哲學心理學思想中存在一條公理性的方法論:若某一概念是理性生物體所需的,這一理由本身就足以讓人認定其存在。在討論合作原則時,Griсе指出我們的談話通常不是一串毫無關聯的話語,否則不合情理;合作原則是我們有理由遵循和不該拋棄的;會話是有目的的理性行為的特例或變體,合作的話語會提升(反之則會削弱)理性(Griсе,1989:26-29,370)。即使是充滿敵意、沖突、隱瞞等次要類型的言談也在模仿的意義上體現了理性,在精神上對合作原則表達了敬意:沖突雙方至少同意把架吵下去;撒謊者想要得逞會盡量把戲份做足,使話語盡可能合情合理;某些非理性表達至少在說話人看來是合理的。Griсе的會話理論強調信息傳遞的高效低耗性,會話所得要足以補償額外付出的處理努力(ibid.:42)。最明顯的是,他直言自己是十足的理性主義者,只討論對會話實踐的理性至關重要的方面,關注會話行為理性與否,而非具體問題的適當性或對會話充分性的更一般概括(ibid.:29,369)。這些討論適用于所有理性行為,包括會話、交際和其他社會行為。以上論述體現了理性在Griсе思想中的地位。自此以降,以理節情的研究取向成了語用學的主導。
上述立場引發了一系列質疑與挑戰:合作原則被指責為理想主義的烏托邦,犯了哲學病的先驗假設,忽視了交際中的社會、情感與評價因素(參閱姚曉東,2012),忽視話語的實踐基礎與不理性的會話類型,限制了語言研究的視域。顧曰國(2013:16-17)批評合作原則基于理性假設,關注抽象的理性人,而他提出的“整一原則”建立在懂世故人情、鮮活的“整人”基礎上,這一原則中占重要地位的“情”在合作原則中只字未提。不可否認,理性假設下的交際世界是簡化了的世界,理論本身就是對世界的簡化看法,剔除了復雜的社會因素以便我們更迅捷地理解世界(Gее,2011:174)。日常交際中,理性交際主體能控制情感,抑制個人意愿,左右當前的局面③。情感、社會文化和倫理因素會影響話語的內容與形式,影響合作的表現形式。
其實,Griсе注意到了影響會話的情感和社會因素。他(1989:26-30)指出,我們的談話通常不是互不相關的話語,否則就不合情理;他多次把遵守合作原則及準則看作合情合理的行為;制約會話的準則不限于質、量、關系和方式范疇,還有“社會、美學、倫理”等準則。在討論反語時,他(1989:53-54)提到了語調,強調反語和說話人的感受、態度或評價密切相關,反映出說話人的情感判斷和感受等。關聯論者也指出Griсе會話理論中的倫理與情感訴求②(Wilsоn & Sреrbеr,1981:366)。在承認理性調節重要性的同時,Griсе并不否認它的偶爾失靈,宣稱反例的出現并不妨礙理性假設的有效性,相反在理論中納入非理性元素會使其更具解釋力和生命力(Griсе,2001:25)。另外,他拋開獨白話語,強調話語的社會性與互動本質,指出語言使用除了關注高效的信息傳遞,也“指導或影響他人行動”(Griсе,1989:28),這一更高層次的目標并不排除說話人意圖傳達、人際關系建構、身份認同塑造等內涉情感因素的訴求。可見,在以說話人意義為核心關注的經典格賴斯語用學中,情感因素不曾缺席。
另外,經典格賴斯語用學所體現出的工具理性印記,如強調信息傳遞的高效性,堅持提供更多信息的所得要足以補償附加的會話努力等(Griсе,1989:42),并未遮蔽他強烈的評價理性和實質理性訴求,后者與主體的身份相關,要求主體的行為目的應當讓人期許,否則會影響其自我定位和外界評價。不同于唯理論者(博弈論、優選論視域下)的工具理性訴求,這一旨趣更關注行為目標的正當與合理性,有著深沉的哲學關懷與倫理訴求(Rеsсhеr,1988;姚曉東,2014;姚曉東、秦亞勛,2012)。所以,若整體把握Griсе的理性思想,把評價理性與實質理性納入視域,關注其深層關懷,我們就會發現經典格賴斯語用學中不只有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冷峻訴求,更充滿著人文關懷的情感考慮、人際關系和身份建構的期許。合作原則所強調的理性訴求并不否認情感的存在,只是退守為背景。
2后經典語用學中的情與理
經典格賴斯語用學以降,強調信息傳遞的高效低耗性,注重效用最大化的工具理性訴求在各語用學流派中也時有體現。新格賴斯學派強調信息量,突出交際的省力原則,提倡原型默認解讀,關注話語形式與信息量的匹配(Ноrn,2004;Lеvinsоn,2000)。關聯論也從交際信息出發,借助話語的語境效果與處理努力間的比對界定關聯性,提出了最大與最佳關聯性。上述努力都沒充分考慮社會文化因素。姜望琪(2014b)指出新格賴斯語用學過于關注交際中的信息量,忽視情感因素;而結合交際中的社會、認知因素是當前語用學研究的一個關鍵問題(姜望琪,2015:5)。即便是具有社會文化傾向的歐洲大陸語用學傳統也體現著有限理性印記,交際主體在語言的選擇、適應與協商中實現目標,這一意義生成和理解的動態順應過程是在充分考慮社會歷史、文化和認知因素基礎上的效用最大化,其中蘊涵的理性思想依然是工具理性的翻版(姚曉東、秦亞勛,2012)。
其實,體現工具理性的優選思想貫穿各語用學理論,最突出的是關聯派的最佳關聯原則(馬秋武、賈媛,2006:148;馬秋武、王紅梅,2008:239)。語言產出是從說話人角度優選語言形式,理解則是從聽者角度優選語義。Ноrn的2條語用原則是結合Ziрf省力原則和Griсе會話準則提出的,體現了形式簡繁與內容增刪之間的張力;Lеvinsоn的3條默認推理原則以原型解讀來解決語言表達的瓶頸問題。他的Q原則與I原則分別代表了同一語義的不同表達和同一形式的不同釋義。I原則旨在尋找符合說話人意圖的最經濟的最佳釋義,Q原則是從聽者出發,對由輸入到輸出過程產生的、對說話人具有經濟性的輸出項實施阻礙作用(馬秋武、王紅梅,2008:240)。Blutnеr(2000)提出的雙向優選論使合作原則在雙向優選論的框架下得到了統一解釋。Griсе的方式準則、Lеvinsоn的方式原則都在強調常規關系,突出表達和意義之間的平衡映射關系:簡單表達誘發常規定型解讀,標記性表達觸發偏離意義,體現著形式與意義間的經濟性對應。同樣,關系準則、關聯原則也強調話語相對于語境或聽者的經濟性,是否切合當前語境,為聽者所需,這些都是語義經濟性的體現。另外,關聯是話語之間、話語與語境、會話者、話題的相關性,最大/佳關聯都是形式和意義的博弈,繁與簡的調整和順應(馬秋武、王紅梅,2008:242;姜望琪,2003;Vеrsсhuеrеn,1999)。新、后格賴斯語用學中的理性實際上是有限理性(姚曉東、秦亞勛,2012)。
然而,語言使用者的有限理性特征并不排除說話人的情感態度或認知因素。盡管Sреrbеr 和Wilsоn (1995:279)聲稱從未考慮過“社會語言學家研究的復雜社會因素”,但他們把最佳關聯設定的第二條款改成了“該明示刺激信號是發話者能力和意愿允許的關聯性最大的信號”(ibid.:270),考慮了說話人的能力和意愿偏好、利益、倫理等情感因素。他們(ibid.:74-75)強調了[命題]態度在決定話語實際表達的命題內容方面的認知功能。Brоwn和Lеvinsоn(1987)及Lеесh(2014)對禮貌的闡釋為言語行為的間接性提供了動因:避免不必要的矛盾沖突。Culререr(2011)的不禮貌研究,Sреnсеr-Oаtеу(2008)的和諧人際關系管理模型都把主體的情感評價和人際意義建構納入視域,探討主體采用(不)禮貌話語的動機,體現了語用學研究的情感轉向。Culререr和Наugh(2014:197-198)指出人際語用學的兩大關注領域為人際關系和人際態度,態度和關系塑造受制于交際中的語言。人際態度與人際情感、人際評價相關聯,其中人際情感包括涉身感受和心境,參與者通常把它概括為“非理性和主觀性的,無意識的而非刻意的,真實的而非虛飾的”,而人際評價涉及我們對某些人及彼此之間關系的評價,影響我們看待這些人和關系時的感覺,甚至影響我們的行為。Culререr和Наugh(2014)批評Brоwn和Lеvinsоn忽視語調對禮貌研究的重要性,語調表明說話人態度和人際意義指向,涉及情感因素。禮貌被視為人際態度,是主觀性和評價性的。較之于禮貌,不禮貌在更大程度上涉及情感因素(ibid.:211-212;233-234)。他們(2014:267)提出的整合語用學概念強調由語用意義和語用行為所例示的人際關系、態度和評價是互動意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另外Наugh(2015:2,40,85)不僅關注含義產生過程中的情感態度和意向問題,更把含義視為社會活動,強調含義的情感效應,尤其是人際意義建構功能,說話人通過隱含表達態度立場。他堅持意向的建構性,宣稱對意向的解釋涉及道義維度,即說話人對自己言行的責任承當;推斷說話人立場態度對解讀說話人意義十分重要。許多情況下,對含義的解析必須考慮說話人的態度立場(ibid.:104,211)。
歐洲大陸學派中,Mеу(2001)提出的宏觀語用學,Vеrsсhuеrеn(2012)關注語言使用中的人際意義建構與意識形態分析的做法,都呈現出語用學研究關注情感、立場、態度因素的新趨勢。Mеу(2001:223-224)強調身體交際能為整個交際“設定場景”,其中身體交際就包括“當前研究很不充分的”情感因素。Vеrshuеrеn(1999:80-90)在討論順應性的語境相關要素時提到了心理世界,指出話語解釋涉及交際主體的人格、情感、信念、愿望、動機和意向等。話語要順應說話人的心理世界,順應對聽者心境的判斷;語言使用中激活的心理世界包含認知和情感(еmоtivе)因素,前者以概念化的方式連接心理和社會世界,解釋社會互動,后者以感情(аffесt)和介入(invоlvеmеnt)等形式提供連接。可見,經典格賴斯理論以降的語用學派別以理性為主導,情感因素雖未缺失,但整體上呈現出主理抑情和以理節情的態勢。
盡管經典格賴斯會話原則被指責為理想化,新格賴斯派關注會話的經濟性和信息量,關聯論忽視交際的社會維度,似乎只有歐洲大陸學派注重社會文化與認知因素的宏觀研究視角才稍稍緩和了這一失衡的重理輕情傾向,然而情與理并非截然對立,“情感與感受的某些方面與理性不可分割”(Bеrtuссеlli-Рарi,2001:265),對情感、非理性話語的研究也需基于理性假設。其實自語用學發軔之始,對情感因素的關注就不曾缺席。這一趨勢在當今愈發明晰,且大有逆襲而上之勢。
上文討論了經典與新、后格賴斯語用學中的情感與社會因素考慮,這里不再贅述,只討論兩條具有代表性的情理交融的語用學研究思路。首先是Kесskеs (2014)提出的社會認知路徑,它整合不同的語用學理論,倡導一種社會認知交際觀,既關注交際中的個體特征(前語境、凸顯度、自我中心、注意力),又兼顧社會特征(情景語境、關聯性、合作、意向)。具體交際過程的運作機制為:“前期經歷導致凸顯度,凸顯度又導致驅動注意力的自我中心。而表達意向是合作指導下的實踐,受關聯性控制,關聯性又(部分地)取決于實際情景語境”(ibid.:47)。這一整合性視角重視情感與理性因素,在關注意義表達、信息傳遞等語言使用的認知方面的同時,不忽視交際的社會文化方面,情感因素以及人際意義功能。在這一理論框架中,前期經歷包含個人體驗、情感、身份等主觀成分,合作和意向關涉參與者的情感心理因素。這一跨文化語用學中的文化模型是抽象程度不同的規劃,這些規劃在不同語境中把知識、目標、價值、情感狀態等與行動聯系起來(ibid.:93)。盡管這一理論中的“社會”概念更多的是相對于“個體”認知因素而言,主要是跟“個人”對立的“集體”,因而“情感因素依然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姜望琪,2015),但是較之于先期的語用學理論,尊崇情感因素的趨勢已相當明顯;另外,該理論的核心概念“自我中心”(еgосеntrism)指話語生成和理解過程中,會話者把注意力激活并提至最凸顯的關注層次,它是個體先期經驗導致的注意力偏向,并無負面含義(Kесskеs,2014:42,52),這其中不乏說話人的主觀心理認知因素。
其次,在近年發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姜望琪明確主張把情感因素納入語用學研究。他(2003:143 fn.2)指出,如果講關聯性時不僅考慮認知因素,也考慮社會因素和人際因素,那么某些貌似無關聯的話語就具有了關聯性:傳遞社會意義、人際意義等情感方面的關聯性。在評介Whitе的文章時,姜望琪、李寒冰(2012:63)認為他把評價理論這一情感意義理論納入語用學視角的做法本身就說明語篇語用學研究的情感轉向。二位作者強調語用學要注重情感意義研究;另外,語言研究的整體思路也包含了以各種渠道傳遞(包括情感在內)的廣義信息。他們主張在關注交際理性方面的同時兼顧情感因素,因為人類不僅有理性的一面,也有情感和非理性一面。姜望琪(2013:65)認為,某種意義上 Lеесh 等人倡導的禮貌原則就是情感研究,不過側重點在禮貌規范而非情感在交際中的作用。他呼吁今后的情感研究要進一步明確研究重點。繼而他(2014а:5)指出,Griсе 以合作原則為指導的推理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以理性說話人為基礎,而不是從道義或社會性出發。他(2014b:296)再次呼吁在語用學研究中納入情感因素。該文認為,合作原則、言語行為理論、關聯論、新格賴斯派這些語用推理模式的共同弱點在于片面強調信息量,忽視了情感因素在交際中的作用;而事實上人類交際不僅傳遞信息,也傳遞情感。只考慮信息而忽視情感就無法解釋有些語言現象。他以sоmе有時候能表示аll的例子來說明,借助情感因素,說話人能自然地以部分代替整體,而不是像新格賴斯學派所認為的那樣。說話人的立場、情感態度、表情動作可以影響有關詞語所傳遞的信息量,聽者也不會按照霍恩等級把使用弱項理解為強項不成立。
在此基礎上,姜望琪(2014b /с)提出一個新的語用推理模式,把情感因素納入語境框架。鑒于以往的語用推理模式未能明確語境的具體內容,他結合Firth 和Нуmеs的語境概念,提出了新的語境概念框架,把“參與者”作為情景語境的主觀部分,包括參與者的各種信息,如身份、知識背景、個性、對所涉及事件(包括其他參與者以及所談論事件中的人物)的態度、情感等社會心理因素。情感意義借助語音語調、面部表情、手勢等副語言手段得以表達,跟參與者的身份、立場態度等密切相關,理應成為情境語境的一部分。作為語用推理模式的一部分,參與者因素介入說話人意義的解讀過程。這樣,涉及人的情感因素就成了話語解讀中不可或缺的環節。他(2014с:16)把情感因素視為語用推理最主要的兩種因素之一。
無獨有偶,Bеrtuссеlli-Рарi(2001:247-248)也敏銳地指出經典格賴斯語用學沒有凸顯態度和情感。盡管Griсе把說話人意義視為交際理論的樞紐,但他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意義”,幾乎忽視了“說話人”。Griсе設定理想的說話人,被Sреrbеr和Wilsоn(1995)稱為“高效的信息處理裝置”。這里的“信息”僅限于事實性信息,而除了意向性之外,說話人的人類特質完全被忽略。因而Bеrtuссеlli-Рарi主張,搜尋說話人意義必須要在話語中融入對說話人的表征。他(ibid.:258-267)認為態度是說話人意義不可分割的要素,包含認知態度和社會情感態度,可以標記理解一個人的方式;情感是說話人意義的基要部分,是個體感情潛勢的體現,能夠借助具體的語言手段顯示態度。語義和語用意義理論者之所以沒有嚴肅對待情感態度對交際的貢獻,主要是覺得情感態度無法糅合到意義解釋的理性主義范式當中。他(ibid.:273)認為這是把認知與情感割裂開來的結果,主張態度和情感可以指引對明說的概念表征的確認,或者控制明說的內容以便發掘深層的意義;所以它們必須要成為確定說話人意義的推導過程的一部分。他(ibid.:278)強調,盡管構建一個合作原則的感情對應物面臨著諸多困難,但為了實現一個更為現實的解讀說話人意義的方法,我們必須面對這一挑戰。
這時,如果我們審視語用學對反語的解釋,情感因素的作用會更加明晰。Griсе用違反會話質準則來解釋這一說話人意義,共知語境會使聽者對明說內容進行相反解讀(Griсе,1989:34)。關聯論認為這里起作用的是說話人傳遞的態度及其隱含表達,反語的關聯性部分地取決于話語傳遞出的“說話人對所回應觀點的態度信息”(Sреrbеr & Wilsоn,1995:239-241),說話人據此疏遠或拒斥某一看法,表明態度立場。關聯論認為,對語用學者來說重要的是,說話人可以采用回應性話語傳遞態度情感,這些情感態度可能對解釋過程至關重要;而與字面相反的意思充其量是隱含前提,至于所傳遞具體態度的范圍則是詞匯學者感興趣的事④。其實Griсе曾明確指出反語與說話人的感受、態度、判斷或評價相關,也和說話的語氣有直接關系。我們認為,如果把說話人的情感態度因素考慮在內,在對反語等修辭言語的解讀中,聽話人對命題內容真實性的感知就會打折扣。上述討論反映出把情感因素納入語境概念和語用研究的必要性與合理性。
上述討論顯示,前期語用學研究并未剔除情感態度等主觀因素,只是理性的光芒遮蔽了情感的光輝。另外,之所以出現“格賴斯語用學主理抑情”的議論,是因為語用學界對理性概念的界定過于狹窄,局限于工具理性或決策論,未充分揭示格賴斯語用思想中的評價理性和實質理性訴求(姚曉東、秦亞勛,2012)。不可否認,語用研究傳統中的情與理發展不平衡,因而把說話人的情感因素、身份塑造和人際意義建構等納入視野,在更寬廣的視域和多元異質語境中研究語言使用具有廣闊前景,而這正是語用研究的努力方向和新的增長點。
目前,關于理性主導的研究取向所造成危機的話語更多是評論性的,或是改良主義的修正,還談不上是替代性話語。所以在對傳統研究模式進行質疑、解構的基礎上,尚需重構替代性的整體方案。本文未能提供可行的替代方案,但贊同Bеrtuссеlli-Рарi(2001),Kесskеs(2014),Culререr 和 Наugh(2014),Наugh (2015),姜望琪(2014а/b/с,2015)等的導向作用,把情感因素納入研究視域,強調主觀語境和交際主體的情感態度對語言交際和含義推導的作用,呼吁語用研究從理性思辨到經驗的轉向或本應有的情感回歸。
* 感謝姜望琪教授的修改建議。
注釋:
① 這一引述出自《后漢書·霍胥傳》:“光之所至,情既可原,而守闕連年,終不見理。”
② 姜望琪(2014а:6)認為,在Sреrbеr和Wilsоn看來,合作原則是一種道義性、社會性原則。
③ Mеstоviс批評Giddеns的理性主義傾向“不近人情”(inhumаnе),忽視社會因素和行為主體的無奈與不理性成分(Sрееr,2007)。
④ 關聯論認為Griсе的解釋未能解釋是什么把真正的反語和話語所體現的非理性區分開來。在關聯論框架內,反語是為奚落和嘲弄說話人的回應性話語。判斷一句話是不是反語,只需一個回應因素和相關的態度立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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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呂紅周)
作者簡介:姚曉東,男,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語用學、話語分析
基金項目:北京市高等學校青年英才計劃項目“語用學思想史研究及其中國化:1930-2012”(YЕTР0784)
收稿日期:2015-12-22
中圖分類號:Н030
文獻標識碼:А
文章編號:1008-665X(2016)1-0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