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赤*
間接片面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問題探析
文◎趙赤*
王某系某市中小企業局工作人員。2010年6月,王某與其丈夫張某商議利用王某職務之便幫助企業申報國家技改補助資金,并從中收取好處費。張某遂讓其朋友郭某幫忙尋找企業申請補助資金,并交代郭某與企業約定30%的好處費,待補助款到位后由企業一次性支付(其中張某與王某得20%,郭某得10%)。郭某表示同意后,在張某不知情的情況下找到陳某去聯系企業,并告知陳某:自己以及張某需要得到補助資金的30%作為好處費,陳某的好處費可以由其自己去跟企業談。之后陳某找到甲公司,并將好處費的比例約定為補助資金的40%,甲公司進行申報并在王某的幫助下順利通過審核,最終獲得100萬補助款。款項到賬后,甲公司按照事先約定將40萬元好處費轉賬給張某(賬號由郭某提供)。張某此時方得知陳某在30%基礎上又多向企業要了10%的好處費,遂要求從陳某擬獲得的10%(即10萬元)中分取一半,陳某堅決不從,后經郭某協調,最后仍按照陳某10萬元、郭某10萬元、張某與王某20萬元的比例對贓款進行了分配。
對于陳某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形成以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意見認為陳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陳某系受非國家工作人員郭某之邀負責聯系甲公司申報國家技改補助資金,自始至終不認識國家工作人員王某,也未與王某等人共謀。其雖然知道張某、郭某以及自己能夠獲得好處是因為有人利用職務之便,但對此僅僅是一種模糊的知曉,從分贓情況來看,陳某沒有參與到張某、郭某約定的30%的好處費分配,而是單獨向甲公司主張了10%的好處費。故陳某與張某等人不是共犯關系,而是單純從事居間介紹、收取好處的行為,不構成犯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陳某的行為構成犯罪。陳某雖然不知道王某、張某、郭某等人共謀的具體細節,但對于相關人員的行為性質是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之便進行錢權交易這一點是明知的,此時其仍然受邀參與其中,應當認定主觀上有幫助張某等人實現非法目的的故意。陳某索要10%好處費是在認可郭某、張某等人索要的30%基礎上進一步實施的,表明其實際參與到共同犯罪鏈條中并直接促成了受賄犯罪的既遂,因此對陳某的行為應當以受賄罪共犯論處。
本文認為陳某的行為構成犯罪,應當以受賄罪的共犯定罪處罰。本案爭議的焦點可分為以下三個層次,分別牽涉刑法共犯理論的三方面問題,具體分析如下:
(一)陳某的行為屬于可罰的“片面幫助行為”
本案爭議之一在于: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正犯王某在整個受賄犯罪過程中均未與陳某聯系,甚至不知道其存在,此是否影響陳某成立幫助犯?對此,筆者認為可以通過片面共犯理論予以闡明。片面共犯指參與犯罪的多人中,一方具有暗中配合他人實施犯罪的主觀故意和客觀行為,而另一方卻并未意識到有人在配合自己實施犯罪。根據我國《刑法》第25條第1款的規定,共同犯罪是指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共同故意”通常意指犯意的相互傳遞、反饋,而片面共犯則屬于一種“非典型”的共犯關系。因此在理論界爭議頗大,有的學者承認片面共犯的概念,也有學者認為其與共同犯罪的基本概念相悖,故不予承認。總體而言,承認片面共犯并認同其可罰性是刑法學界的主流觀點,也是司法實踐的現實需求,因為某些行為如果否認片面共犯的可罰性,將導致無法追究相關行為責任的后果,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也正因此,不少國家都有片面共犯可罰性的規定,如我國臺灣地區79年《刑法》即規定“幫助他人犯罪者,為從犯。雖他人不知幫助之情者,亦同。”回歸本案,筆者認為,陳某與正犯王某雖缺乏相互之間的犯意關聯,但其明確知道有國家工作人員在實施錢權交易行為,此時其受郭某的邀約實施幫助,可被視為片面幫助犯,片面幫助行為客觀上促進了法益侵害的實現,因此通常被認為具有可罰性,而本案中陳某也宜按照共同受賄犯罪的從犯處理。
(二)陳某的行為屬于可罰的“間接幫助行為”
本案中邀約陳某的人系郭某,而郭某在本案的受賄犯罪鏈條中同樣屬于幫助犯的地位。反對入罪的觀點認為,陳某實施幫助行為的直接對象系郭某,與張某并無多少交集,與正犯王某更無牽連,故將陳某認定為王某等人受賄罪的共犯似有打擊過寬之嫌。如何認識陳某的幫助行為,這是本案的第二個爭議點。筆者認為,本案陳某的行為可視為刑法理論中的“間接共犯”行為,具體而言屬于“幫助幫助犯”。所謂間接共犯,即“可輾轉經由他人間接促成或資助正犯的犯罪行為人”,具體分為同種類間接共犯和異種類間接共犯,前者包括教唆教唆犯、幫助幫助犯等,后者如教唆幫助犯、幫助教唆犯等。學界對于間接共犯的研究并不算熱衷,然而司法實踐中卻是屢見不鮮,對其處斷的隨意性也較大,這種隨意性暗含著間接共犯的可罰性問題所本身具有的易變性或稱“司法彈性”,因為共犯的可罰性依據自始是一道難解的命題,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要回到某一行為是否符合構成要件該當性這一基礎性判斷。毋庸置疑的是,在多數情況下,行為人的幫助行為都并非是中立的,而是具有促成法益侵害后果的主觀意愿和現實效果,因此大多數的間接共犯行為都具有可責性,如《日本刑法典》第61條就直接規定“教唆他人實行犯罪的,判處正犯的刑罰。教唆教唆犯的與前項同”。當然,在進一步判斷可罰性時還要考慮到是否達到犯罪所需的“嚴重社會危害性”程度。
(三)陳某的行為不屬于“中立幫助行為”
接上文論述,共犯的處罰根據實際上來源于兩方面:一是基于共犯的從屬性原理,因此處罰共犯必須首先要求正犯行為的不法性;二是從共犯行為的獨立性出發,其本身應該具有刑法意義上的不法性和可責性。有觀點認為本案陳某不構成犯罪原因之一在于其目的僅是自己獲得10%的補償款,而客觀行為也是屬于利用居間地位單獨實施,無主觀偏向性和客觀依附性,因此不應評價為犯罪,筆者對此不敢茍同。陳某自己獲取10%回扣的行為、為幫助犯(郭某和張某)獲利提供幫助的行為、為正犯(王某)獲利提供幫助的行為三者之間實為一個整體,并不互相排斥。中立幫助行為要求行為人基于自己目的所實施的行為是日常生活化的、可對任何人實施的、可被高度替代的行為,例如出租車司機載客客觀上為犯罪分子逃逸提供了幫助的行為等。然而陳某的行為并不具有中立性,其行為本身很難以日常生活中的正常合法化行為進行評價,相反具備幫助犯主觀上的可責性和客觀上的不法性,應作為犯罪評價。
最后,對于陳某等人的犯罪數額應當如何認定的問題也可能產生疑問。本案陳某是在張某等人約定的30%以外收取好處,張某對其得10%好處費明確持反對態度,因此如果將這10%認定為王某和張某的共同犯罪數額,對其是否不公平?對此筆者認為:張某的所謂“反對”態度并不是對多收受對方賄賂的反對,而只是對內部分贓方式的異議,即對自己只占20%不滿意,而希望在陳某私自獲取的10%里面也分得一半利益,這種行動表明其對于收受40%的好處費實際系采取了追認態度,因此本案對于四人共同受賄的金額都應認定為40萬元。
*西南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重慶市人民檢察院[401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