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泉生蘇靜/文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嘗試
·曾泉生*蘇靜**/文
隨著法治化建設進程的加快和“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建和完善已是當務之急。本文主要圍繞司法實務中如何具體展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一問題,從明確界定適用范圍、合理把握量刑優待、全力搭建配套機制等層面探析制度運行的三個要點。
認罪認罰適用條件量刑優待實施細則訴訟價值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如何在既有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中將制度構想具體展開,完善和發展相關的機制建設,已是當務之急。目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體法上缺乏總攬概括的清晰表述,在程序法上缺乏明確可操作的處理機制,導致各司法機關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建和執行方式難以明確一致。
筆者所在泉州市鯉城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鯉城區院”),充分發揮基層首創精神,聯合地方法院、公安機關、律師協會等制定了《試行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辦理刑事案件實施細則》(以下簡稱《實施細則》),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嘗試邁開步伐,豐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內涵和運行機制。制度運行兩個月間,已有46起案件的被告人因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不批準逮捕案件2起,變更強制措施案件1起,不起訴案件3起,獲得法院輕判案件40起,38起案件適用了簡易程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立和運行,是基于鯉城區院基于近10年間先后完成的案件快速辦理機制、非羈押訴訟機制和刑事和解制度這三大辦案機制。豐厚的制度鋪墊和機制涵括,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順利試行奠定堅實基礎。與此同時,也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以往相關制度,如快速辦理程序、普通程序簡化審、簡易程序、刑事和解程序等的區別所在:
一是定位更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從推進依法治國、推進司法職權配置、踐行司法為民等理念中明確提煉和概括的構想,是結合當前國內外形勢適時提出的。較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快速辦理輕微刑事案件或者兩高一部關于普通程序簡化審、簡易程序等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站位更高,系由上而下地推進司法體制改革。
二是囊括更廣。可以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把以往出臺的對被告人從寬處理的有關規定進行了高度地集中概括,將“坦白從寬”司法政策最大化地貫徹到刑事訴訟程序的各個環節。這有別于各級法院或者檢察機關基于各自立場和實際分別出臺的單方文件,是在更大的范圍內化解社會矛盾,減少社會對抗情緒,以更加寬容的姿態感化和教育被告人,幫助其早日回歸社會,是恢復性司法理念的深度演繹。
三是主體更多。從以往搭建的制度平臺看,大多數都是以司法機關為主體的單方行為,缺乏訴訟雙方甚至多方互動協商的選擇空間。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立,賦予被告人一定的程序自主權,啟動了以被告人為主體,帶動其監護人、親屬、辯護人參與的平等協商程序。司法機關不再是唯一主角,被告人主體地位得到確認,新型控辯關系得以構建[1],對話協商成為可能,更促進被告人自愿認罪,減少敵對意味,修復社會關系。
(一)合理界定從寬適用范圍
根據《實施細則》第2條、第3條規定,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適用于一、二審刑事案件,須同時符合以下條件:
一是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是對作為定罪根據的證據質和量的綜合要求。在具體應用時要求各方應根據法律規定和相關司法解釋,嚴格依照以下標準對證據進行審查:(1)據以定案的每個證據都已查證屬實;(2)每個證據必須和待查的犯罪事實之間存在客觀聯系,具有證明力;(3)屬于犯罪構成各要件的事實均有相應的證據加以證明;(4)所有證據在總體上已足以對所要證明的犯罪事實得出確定無疑的結論,即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性而得出的唯一結論。對于證據或者程序雖有瑕疵,但不影響定罪量刑的案件,《實施細則》也將其納入適用范圍,因為對于定罪或量刑均不存在影響的案件細節,可以通過補強補齊補正等方式,完善案件處理方式。
二是被告人自愿認罪、自愿接受刑事處罰。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核心要素。刑罰目的論認為刑罰是預防將來犯罪、維護社會穩定的手段。刑罰的目的之一就是特殊預防,“如果沒有主觀惡性,也就沒有特殊預防的必要”。[2]被告人如實供述主觀犯意、客觀犯罪行為,自愿接受刑事處罰(包括主刑和附加刑),自愿退贓、賠償被害人,其真誠認罪認罰的態度表明其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都相對較小,因此可以獲得量刑上的優待。同時需明確,應當允許被告人辯解,這既是被告人的法定權利,也是進一步查清案件事實的重要途徑。
對于被告人一開始不認罪,但是經過審訊攻心、教育感化以及辯護人、合適成年人或者監護人、近親屬參與勸解后自愿認罪,其供述可以和其他證據形成證據鎖鏈的案件,《實施細則》規定可以適用從寬處理機制。一些被告人歸案后,思想波動較大,對法律規定不理解、對量刑前景無預期,對案件供述不徹底,但是經辦案人員、辯護律師以及近親屬等依法詳細說理和勸解后,能夠認罪認罰、悔罪改過,其補充供述的內容與在案證據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對于這種情形,可適用從寬處理機制。
有觀點認為這種情況違背了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不應納入適用范圍。但實際上,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較以往快速辦理、普通程序簡化審、刑事和解等機制,其最大的閃光點就是要在訴訟的每個環節都賦予被告人認罪認罰并得到從寬處理的權利和機會,從而提高訴訟效率、降低司法成本、減少社會對抗、促進案件繁簡分流。因此,除了對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案件適用上述機制外,還應該再深度挖掘這類定案證據尚有瑕疵、證據鎖鏈尚未完整,通過教育、感化、勸解方式使被告人轉變思想、自愿認罪,形成了完整證據鎖鏈的案件,從而達到懲辦與寬大相結合的法律和社會效果。
實踐中還有觀點認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可以適用于所有案件,對此本文認為應持謹慎態度。對于嚴重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公民人身安全及社會管理秩序等類型的刑事犯罪,即使被告人認罪認罰,也不宜從寬處理。處理這類嚴重案件,更應顧及整個社會的承受能力和被害人感受。因此,將案件范圍限定于上述類型案件除外的一、二審刑事案件,既最大化地拓展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的適用范圍,又對適用范圍有所限制,不會導致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極端。
(二)精確把握量刑優待幅度
作為認罪認罰實體處理中最重要的內容,《實施細則》第15條對量刑優待的具體操作予以細致規定,并突出“認罪越早、處理越輕、幅度越大”的宗旨和特色。如規定:人民檢察院在提出量刑建議時,應結合其認罪認罰所處的訴訟階段,原則上訴前認罪優于訴中、訴后認罪;訴中認罪優于訴后認罪;認罪階段越靠前,建議從輕、減輕的幅度越大。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時,要綜合考慮被告人如實供述罪行的程度、罪行輕重、有無積極退贓、退賠、賠償經濟損失、是否取得諒解、是否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等情況,依據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實施細則》的規定,分別提出不同的量刑建議。
被告人在偵查階段自愿認罪認罰的,可參考基準刑降低30%—50%提出量刑建議;在審查起訴階段自愿認罪認罰的,可參考基準刑降低20%—40%提出量刑建議;案件涉及數項法定、酌定從輕、減輕處罰情節的,可適當調整上述量刑幅度。若無法定減輕處罰情節的,仍應在法定刑幅度內提出量刑建議。
被告人在提起公訴前不認罪認罰,在開庭審理前,經啟動認罪量刑協商程序,又自愿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可參考基準刑降低10%—20%向人民法院提出變更量刑建議。被告人在法庭審理過程中當庭自愿認罪認罰的,出庭的檢察人員可在發表公訴意見時,參考基準刑降低5%—10%提出變更量刑建議。
《實施細則》起草時有觀點提出,認罪認罰從寬的幅度可以適用減輕處罰即“降格處理”的情形。統計數據表明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下,90%的案件都得到了降格處理,以鼓勵被告人積極認罪悔罪,減少訴累。對于辯訴交易,既要吸收其合理內涵,將契約觀念中的協商精神引進刑事司法領域,也要以務實態度加以改造,使其適應我國的司法環境與體制。如果一味強調降格處理,那么絕大多數的輕微刑事案件都可作不訴處理或者免予刑事處罰,簡易程序審理的被告人都能被判處緩刑了,這顯然于法無據。因此,從寬幅度一定要有所限制,而且要有所區分。對于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案件,從寬的幅度限定為“在從輕處理基礎上適當略微提高”即可。畢竟這類案件已經鐵證如山,被告人認罪與否對案件處理結果影響不大,只是司法人員基于提高效率的動機而主動加速辦理。實踐中,適用快速辦理、普通程序簡化審、簡易程序等的案件數量已占案件總量的90%左右。
對于程序或證據有瑕疵,但尚不影響定罪量刑的案件,從鼓勵被告人認罪、加快案結事了的角度出發,可以在上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類型案件的從輕幅度上,適度提高至底線上。而降格處理的案件,必須依法進行,按照程序層報最高人民檢察院,不得擅自突破法律規定。需要被告人供述認罪才能形成完整證據鎖鏈的案件,可援引適用“自首”法律規定的,符合法定條件的予以減輕處罰。實踐中,這兩類案件數量各占案件總量的5%左右。區別對待的處理方式,符合當下國情,也是刑事司法政策之原則性與法律適用中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之靈活性的有機結合。司法上的探索,應當在現有法律允許的幅度內邁開步伐,可以最大化地從寬,但絕不能違法逾越降格處理的底線。
(三)充分保障機制配套措施
首先,要確保機制運行貫穿刑事訴訟活動的各個環節。《實施細則》由本地公安、檢察、法院三機關以及律師協會聯合簽發,偵查、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審判等階段均予適用,各方參與形成合力。例如規定刑事案件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階段,法院法庭審理階段,均應當告知或者核實被告人是否自愿認罪認罰,并記入筆錄;對于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均應要求其簽署《認罪認罰承諾書》,作為案件重要的證據材料,根據訴訟環節隨案移送。又如作為認罪認罰重要表現的退贓與賠償情況,規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以及辯護律師等應督促或動員被告人及其近親屬等及時退出贓款、支付賠償款,促成當事人和解等等。
其次,繼續延伸前期制度鋪墊的效果和影響。制度的運行應當有連續性和穩定性,以往構建成型的快速辦案機制、非羈押訴訟機制、刑事和解機制等,仍應繼續適用以延伸其運行效果、擴大影響。《實施細則》規定被告人在偵查階段自愿認罪認罰的,公安機關可以采取非羈押的強制措施,偵查完畢后可以直接移送審查起訴。被告人在審查批捕階段自愿認罪認罰,且不屬于應當逮捕情形的,檢察機關可以作出不批準逮捕的決定。被告人被逮捕后自愿認罪認罰的,檢察機關應當進行羈押必要性審查,對不需要繼續羈押的,應當建議公安機關變更強制措施或決定變更強制措施。此外還規定,對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檢察機關一般適用簡易程序提起公訴,法院一般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被告人在審判階段自愿認罪認罰的案件,在庭審中公訴人可以適當簡化舉證質證、法庭辯論的內容。
再次,讓律師有效參以奠定制度的合法性基礎。隨著訴訟程序日趨精致化和復雜化,以及刑事偵查活動的高度封閉性,普通人通常無法理解、掌握法律和訴訟,專業化、專家化的律師隊伍便成為緩解其弱勢地位、實現控辯平衡的重要力量。[3]律師能夠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和辯護,其有效參與從根本上確保了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充分保障其訴訟權利,避免強迫自證其罪。《實施細則》規定,當被告人不認罪或對犯罪事實、罪名有異議的,辯護律師可以就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等方面對被告人進行說理解釋,提供法律幫助。經律師幫助后自愿認罪認罰的,可以獲得檢察機關量刑建議上的優待。《實施細則》還設計了“認罪量刑協商程序”,建立起檢察環節辯護律師參與下的認罪量刑協商制度。審查起訴階段,被告人不認罪或對犯罪事實、罪名有異議的,檢察機關可與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就案件事實及罪名、法律適用等問題啟動認罪量刑協商程序。協商程序啟動后,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可以就認罪認罰情形下的罪名及量刑意見與檢察機關協商。
(一)促進案件繁簡分流,衡平效率與公正
基于訴訟經濟的原則,針對認罪與否設置不同的司法程序,這對于優化司法資源、降低訴訟成本意義重大。如果案件不論繁簡都走足期限,平均分配訴訟資源,往往形成辦案梗塞,訴訟的經濟性不高。根據經濟學原理,簡單案件應在效率上多下功夫,復雜、疑難案件則要多在案件質量上多下功夫。被告人及時自愿認罪有利于司法機關通過簡單的司法程序,更快、更早、更經濟地查明真相、認定事實,重點核實認罪的自愿性以及確定量刑優待,確保司法人員有充分的時間和精力處理不認罪、案情疑難復雜的案件,把更多的司法資源投入到相對復雜的普通程序中,準確認定被告人是否應負刑事責任及刑事責任的大小。這種做法平衡了公平和效率兩種價值追求,促進司法資源得到合理和有效配置。
(二)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制度化體現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際上是對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中“寬”的一種闡釋。《刑法修正案(八)》規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定的自首情節,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的,可以減輕處罰”,將“坦白”由以往的酌定情節轉化為法定情節,進一步將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法律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說是對上述政策的又一制度化肯定,其從程序和實體上對認罪認罰案件進行審查、討論和評價,給予相應的量刑優待,給被告人帶來減少刑期等實質性收益,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生動體現。
(三)在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間尋求契合
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下的被告人,不僅能夠獲得包括輕刑在內的實體性收益,還能夠享用諸如案件快速辦理、不予羈押等程序性收益。辦案各環節均配有程序優待,由此進一步與最后從輕判決所取得的實體公正相呼應,真正實現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的有機統一。公、檢、法各機關本著“以人為本”的執法思想,科學運用刑事強制措施,合理提速辦案流程,合力構建司法和諧、社會和諧的訴訟方式,取得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也愈發統一和明顯。從被告人的角度看,其能在訴訟全程中感受到法律從程序和實體上的寬宥之態,更會悔過自新,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對抗,為回歸社會減少障礙。
(四)合理吸納“辯訴交易”的制度精髓
起源于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一方面非常流行,同時也飽受質疑,但不可否認的是辯訴交易制度在刑事訴訟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即使只是減少辯訴交易處理案件的比例,其帶來的大量案件的壓力也是美國司法制度難以承受的。[4]其實,以務實的態度把契約觀念中的協商精神引入刑事司法領域,并加以改造成為適合本國國情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適應我國的司法體制,并解決日益增加的辦案壓力,是可行的。在新時期的司法環境下,經濟迅速發展,社會矛盾凸顯,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的現實矛盾異常突出,民眾對提高司法效率呼聲也日漸增高,建立和完善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辯訴交易的制度精髓引入中國刑事司法制度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有相當的價值合理性。
(五)相關配套制度面臨發展良機
從《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決定》的內容上看,法律對速裁程序的發展是相當審慎的。因為當前我國的沉默權制度、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證據開示制度、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等配套制度尚不完善。認罪認罰從寬機制的運行與展開,為上述制度的進一步完善提供了新契機。例如在庭前會議的證據出示環節,能夠使控辯雙方在充分了解對方籌碼的基礎上做出最有利的選擇,這使得證據開示程序尤為重要,其發展完善尤為緊迫。此外,雖然目前一直在強調完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但不得不承認,實踐中非法取證行為依然存在,在某些地方甚至比較嚴重,只有這些配套制度和程序更加完善,司法環境更加成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才能真正實現其建立初衷,遠離“權錢交易”、“自證其罪”等詬病。
注釋:
[1]樊崇義、李思遠:《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的三個問題》,《人民檢察》2016年第8期。
[2]張明楷:《刑法的基本立場》,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頁。
[3]王敏遠:《從“以偵查為中心”到“以審判為中心”》,《檢察日報》2016年3月31日。
[4]李明蓉:《刑事訴訟認罪協商機制的理論認識》,《福建檢察》2016年第2期。
*福建省泉州市鯉城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362000]
**福建省泉州市人民檢察院助檢員[36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