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軼(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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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民事訴訟當事人恒定原則——兼評《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49條之適用
胡軼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摘 要:《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49條確立了當事人恒定原則,但該解釋規定過于簡略,可能存在適用上的困難,需要從解釋論上予以回應,具體做法是:在堅持自由處分原則與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前提下,對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繼受方式和范圍進行限制;保障繼受人訴訟參與權利,繼受人可以申請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參加訴訟或者承擔訴訟,并且不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生效裁判對繼受人具有既判力,當繼受人的權利是基于善意取得或系爭物時,既判力不及于自無權利而善意取得權利的第三人。
關鍵詞:《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49條;當事人恒定原則;繼受;既判力;主觀范圍
對于訴訟系屬中因正當當事人死亡或者消滅而導致訴訟發生的承繼問題,我國法律有所規定,司法實務對此也不存在認知偏差,理論上稱之為“當然承擔”。然而,訴訟系屬中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轉移問題在訴訟法上并未明確規定,司法實務對這種問題的認知也不盡相同。在最高人民法院34號指導案例①中,在債權受讓人即權利承受人是否可以作為申請執行人直接申請執行的問題上,福建省高院和最高人民法院的觀點并不一致。福建省高院認為,訴訟系屬中債權受讓人不可以作為申請人直接申請執行,如申請執行,需要先申請變更執行主體。而最高人民法院認為,訴訟系屬中債權受讓人可以作為申請人直接申請執行。兩者爭議的焦點表面上是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執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第18條理解的差異,實際上是對訴訟系屬中爭議民事權利轉移時受讓人是否受終局判決既判力約束的不同理解。在給付之訴中,終局判決會產生既判力、執行力,既判力的主客觀范圍直接決定執行力的主客觀范圍。由此推論,爭議民事權利受讓人能否也可作為既判力所及對象直接影響執行申請人主體資格的確定?對于這種涉及理論根源的問題,上述指導案例并未進行回應,僅在其裁判要點中表明,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權利人在進入執行程序前合法轉讓債權的,債權受讓人即權利承受人可以作為申請執行人直接申請執行,無須執行法院做出變更申請執行人的裁定。上述指導案例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受讓人執行主體資格確定的程序路徑,但缺乏系統地解決問題的體系,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受讓人程序路徑規則不清的問題,難以廣泛適用。不難發現,法律對訴訟系屬中的爭議民事權利義務轉移問題不是沒有規制,而是缺乏統一的適用規則。因此,從保障司法穩定及當事人利益出發看問題,統一規則的制定勢在必行。
2015年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規定,既有“當事人恒定主義”的特色,也有“訴訟承繼主義”的特色。作為一項新的程序制度,當事人恒定原則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司法的需要,對于司法實踐統一適用程序規則有很大的幫助。然而,《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關于“當事人恒定原則”的規定過于簡單粗糙,其具體的原則、適用范圍、程序參與、既判力擴張等規定尚不明確,其與實體法之間的銜接問題也未說明,法條的構造同樣缺乏系統化,在司法實踐中將可能給當事人、法院造成具體應用上的困難。因此,本文試圖對《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的具體適用問題展開探討,以期對司法實踐有所裨益。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規定,在訴訟中,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轉移,不影響當事人的訴訟主體資格和訴訟地位。這一規定適用的是自由處分原則和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自由處分原則和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是當事人恒定原則的子原則,也是當事人恒定原則得以確定、施行的基礎。自由處分原則是指,訴訟系屬中,當事人有權轉讓處于爭議中的民事權利義務,不因民事權利義務具有訴訟負擔而被限制實體法上的權利。自由處分原則體現的是對訴訟系屬中當事人實體法上權利的尊重,是當事人恒定原則得以施行的實體法基礎。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是指,原訴訟當事人在轉移或讓與事實發生改變后,法院判決無需顧慮轉移或讓與事實,不能要求原告在轉移或讓與之后變更其訴訟請求,原告的訴求仍具有合法性。當然,這不排除在特定情形下的訴訟承擔。如果一方當事人在訴訟對其不利的情形下,將爭議權利義務出讓資力不佳的第三人,以脫離訴訟,規避不利訴訟后果,從而導致對方當事人即使最后獲得勝訴判決,亦難免會遭受損害[1]96,那么為了保障對方當事人利益,原先的訴訟不受轉移或讓與的影響,出讓人仍為當事人并具有訴訟實施權,他仍以法定訴訟擔當的角色,就受讓人的權利以自己的名義進行訴訟,受讓人則喪失訴訟實施權。受讓人因不具有訴訟實施權而受禁止重復訴訟的約束。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體現了保障對方當事人利益及追求訴訟經濟的目的,是當事人恒定原則的程序法基礎。
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系指在訴訟系屬中爭議民事權利義務轉讓給案外繼受人。《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對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的方式與范疇并未明確界定。這樣,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就可能因法條不清晰而出現適用過寬或過窄的問題。
(一) 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的方式
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系指爭議訴訟標的所承載的權利義務。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除具有民事法律效力以外,還具有訴訟負擔的效力。訴訟負擔,簡而言之,就是指正在形成的既判力的有利或者不利后果[2]34。爭議民事權利義務既然具有訴訟負擔,其轉移方式適用實體法上的規定毋庸置疑。爭議民事權利義務轉移方式,可包括基于法律行為的轉移、依照法律規定的轉移、因國家行為所為的轉移(如公用征收)。爭議民事權利義務本質上具有實體法屬性,不能因為具有訴訟負擔就否定實體權利自由轉移的規則,但考慮到具有訴訟負擔這一程序要素,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轉移仍應當與實體權利自由轉移規則有所區別。例如,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1條規定,被采取保全措施的系爭物或者權利不得進行轉讓。此外,民法上的繼承,因信托任務終了而所生受托人更換,訴訟程序上當然中止及承受訴訟等情況,不適用當事人恒定原則。此類事項屬于“當然承擔”范圍,不為《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所涵蓋。
(二) 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的范圍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第1項規定,在訴訟中,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轉移的,不影響當事人的訴訟主體資格和訴訟地位。此規定僅規范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繼受,并未規定訴訟系爭物繼受的情形。這樣在理解上就會產生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的范圍是否應包含訴訟系爭物的困惑。
我國臺灣地區的民事訴訟法第254條第1項規定,訴訟系屬中為訴訟標的的法律關系,雖移轉于第三人,于訴訟無影響。臺灣部分學者認為,應將訴訟標的的法律關系作廣義理解,應包含訴訟系爭物。這種學說被稱之為“實體法屬性說”。該學說立足于實體法觀點,將臺灣地區的民事訴訟法第401條第1項所定的訴訟系屬系爭物特定繼受人解讀為:倘以人之關系(債權、債務關系)為訴訟標的者,必繼受該法律關系之權利或義務人始足當之;倘以對物關系(物權關系)為訴訟標的時,則所謂繼受人系包括受讓標的物之人[3]22。確定判決所認定者,為對人之債權時,因債權效力僅及于特定當事人,單純受讓系爭物之人,既然不是當然受讓該債權的權利義務,自然不是確定判決效力當然所及之人,因而訴訟系爭物不包含基于債權請求權而轉移的情形。這是典型的德國民事訴訟法的傳統觀點。此外,也有學說認為,系爭物包含基于債權請求權而被轉移的系爭物,這種觀點被稱之為“新程序保障說”。該學說認為,新法以程序權保障的有無,作為界定判決效力主觀范圍大小及判定其發揮作用是否具有正當性的基礎。依此訴訟法上觀點所為判決,原則上并不考慮該判決系以物權關系或債權關系為訴訟標的,不考慮繼受人所繼受之標的物為物權、債權或其他標的物,且不以本訴訟程序已賦予該繼受人實際上獲有事前的程序保障為前提,但為保障受該判決效力擴張的繼受人的程序權及固有利益,本訴法院應盡可能為職權通知以賦予事前的程序保障,使繼受人有適時提出足以保護其權益的攻防方法的機會,而避免事后發生其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4]11?12。
從法條內容看,我國對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認識更接近臺灣地區對法律關系的理解,因此,我們在界定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范圍時,應借鑒臺灣地區的“實體法屬性說”為宜。受臺灣“新程序保障說”影響,我國雖增加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但這與臺灣地區所提供的程序保障制度還相去甚遠。不過,現階段而言,我國并不適宜援用該學說。另外,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繼受并不包含義務繼受和權利義務概括繼受,因繼受人通常需要對方當事人的同意才能受讓爭議民事權利義務,債權人因此再無保護的必要。因此,義務繼受和權利義務概括繼受不屬于民事權利義務繼受范圍。
綜上,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范圍包含權利繼受和基于物權請求之訴訟系爭物繼受。
為保障對方當事人的利益及追求訴訟經濟,《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第1項采取于原訴訟無影響原則。轉移人已經不具有實體法上的利益,對訴訟并無利益上的驅動,繼受人有理由擔心轉移人不佳致使訴訟實施對其不利。因而,法律有必要賦予繼受人參與訴訟程序的機會。就訴訟程序而言,《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并未對繼受人的程序參與問題給予系統規定,僅規定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與及承擔訴訟兩種程序參與方式,而對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的可能性并無明示。該法條雖然允許受讓人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或者直接替代轉移人承擔訴訟,但對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的程序以及實體權利與程序權利相分離導致的訴訟形態上的沖突未有定論。在繼受人承擔訴訟問題上,該法條對繼受人具體承擔的條件的界定也是模糊的,不具有指導司法實務的意義。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該法條對繼受人程序保障并不充分。一般情況下,這種規定難以對出讓人行為進行約束,繼受人有受虛假訴訟之虞。繼受人在訴訟參與上是否有其他路徑的可能,亟待研究。于此分述如下:
(一) 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第2項明確規定,繼受人可以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這與域外的規定有所差異。無論是德國還是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都規定繼受人均可以提起主參加訴訟和輔助參加訴訟。相較之下,我國的規定比較簡單,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從內涵上更接近于輔助參加訴訟。就輔助參加訴訟而言,有一般輔助參加訴訟和準用共同訴訟規定的輔助參加訴訟之別。在德國,當繼受人欠缺承擔訴訟或提起主參加訴訟的可能,依《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65條第2項第3句的規定,繼受人不得為準用共同訴訟規定的輔助參加,僅得為輔助參加。依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58條、第62條的規定,該第三人為輔助轉移人而參加訴訟時,不論在事實審還是第三審,因其為訴訟標的之權利、義務之歸屬主體,該訴訟標的于第三人(參加人)和轉移人(被參加人)間必須合一確定,故為獨立性參加而非從屬性參加[4]128?129。對比而言,第三人準用共同訴訟規定輔助參加訴訟充分考慮了第三人(參加人)具有實體法上的處分權利。允許第三人獨立性參加,才能更好地保護其利益。
在我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與訴訟的模式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具有實體權利與訴訟權利不對等的情形,對此應分別從程序法和實體法的角度加以界定。從程序法視角出發,在當事人恒定原則的模式下,繼受人因承繼具有訴訟負擔的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當然接受程序法上的約束,即繼受人只能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的身份參與訴訟。從實體法的視角出發,繼受人能夠在程序以外對實體法律關系進行處理,進而影響訴訟程序中當事人雙方的攻擊防御乃至訴訟結果。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該種模式下,繼受人與出讓人之間具有民事法律關系,出讓人的不當行為導致繼受人權利難以實現的,繼受人可以基于雙方的民事法律關系請求損害賠償。可見,此處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除具有程序法上第三人特性以外,還兼具實體法第三人的特性,有別于一般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
依《新民訴司法解釋》第81條規定,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可以申請或者由人民法院通知參加訴訟。然而,當事人恒定原則并未涉及人民法院通知參加訴訟的規定。那么,是否就能因此認為只有繼受人申請參加這一途徑?就域外經驗而言,通知當事人參加訴訟的制度有訴訟告知制度和職權通知制度之說,其原理在于追求糾紛的一次性解決。因此,法官通知繼受人參加訴訟也有其道理。其道理特別在于,在沒有充足的程序保障情況下,既判力及于繼受人,難以讓人信服;而且通過法院通知參加訴訟這一方式,繼受人使用第三人撤銷之訴也無可能,避免了不要的訴訟耗費。但是,規定法院有義務、職權通知繼受人參加訴訟,就增加了法院不必要的負擔,與當事人恒定原則追求訴訟經濟、穩定的目標相沖突。更為重要的是,爭議民事權利義務在訴訟系屬中是否轉移?對此,法院依職權將其調查清楚的難度并不小,一旦法院不能依職權通知繼受人參加訴訟,繼受人就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這樣,當事人恒定原則也就會成為空談。因此,為貫徹當事人恒定原則,繼受人參加訴訟宜采用主動申請模式,而不必采用法院依職權通知的模式。
(二) 承擔訴訟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第2項規定,受讓人申請替代當事人承擔訴訟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準許。此種情況可稱為承擔訴訟。在德國,繼受人承擔訴訟,因不同情況而作不同處理。如為動產權利或訴訟系爭物的繼受,依《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65條第2項第2句的規定,對方當事人同意,繼受人始得承擔訴訟,只有在轉移人濫用其同意權的情形下,繼受人承擔訴訟始無須對方當事人同意。如為不動產訴訟系爭物或權利繼受,依《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66條第1項的規定,就土地主張權利存在(或不在)或基于土地而生的義務在占有人與第三人之間發生爭訟的,而且在訴訟系屬中該土地被轉移的,權利繼受人有權依當時訴訟進行的狀況承擔該訴訟[3]17。在我國臺灣地區,繼受人承擔訴訟的條件較德國更為寬松,其民事訴訟法第254條規定,受轉移之第三人如經雙方當事人同意,得申請代當事人承擔訴訟。該條同時又規定,僅對方當事人不同意者,轉移之當事人或該第三人得申請法院以裁定該第三人承擔訴訟。蓋因訴訟標的之法律關系既已轉移,轉移人與該訴訟利害關系已漸淡薄,未必能夠期待其致力于攻防,故為保障受讓人的固有權益及程序權,使其能承擔訴訟,也使訴訟結果更能直接解決三人間的糾紛[3]8。
我國在規制承擔訴訟條件時須慎重考慮訴訟秩序與程序保障之間的平衡。在這方面,臺灣地區的模式,要求法官對程序利益的把握要有較高的業務能力,恐難以在我國普遍施行。結合實際,我國的承擔訴訟宜采用德國模式,要限制法院自由裁判權的適用。但考慮有虛假訴訟、惡意訴訟的可能,法院可不經雙方當事人同意直接追加第三人參與訴訟,使得訴訟更加周全。
(三) 其他訴訟參與路徑
就《新民訴司法解釋》的規定而言,繼受人參與訴訟的機會并不夠充分,由此可能給司法實踐帶來一些問題,比如,出讓人與對方當事人進行虛假訴訟,造成繼受人利益受損。因此,有必要探討賦予繼受人其他訴訟參與的可能性。事實上,在我國臺灣地區,允許繼受人提起主參加訴訟,就爭議法律關系對原訴訟當事人提起訴訟。除此之外,臺灣地區的法律還允許繼受人在無訴訟通知參加的前提下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以保障其程序利益。主參加之訴與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之訴非常類似,得以直接賦予受讓人以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但是卻與其可以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訴訟的法條規定有沖突。另外,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法院依職權通知密切相關。在我國臺灣地區,只有在無訴訟告知或者職權告知的情況下,才有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可能。在當事人恒定原則下,如果法院不能依職權通知繼受人參加訴訟,繼受人不能參與訴訟,就不具有不可歸責于自身的理由,自然不能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如果法院能依職權通知繼受人參加訴訟,繼受人不能參加訴訟就可能具有不可歸責于自身的理由,自然就可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中并無法院職權通知的規定,繼受人也就沒有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可能。由此可見,此兩條路徑皆無實現之可能。不過,繼受人作為終局判決既判力承受者,當然可以提起再審之訴,以遏制虛假訴訟的濫用。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第1項中規定,人民法院做出的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對受讓人具有拘束力。這里的判決、裁定對受讓人具有約束力,主要系指終局判決的既判力及于繼受人,而既判力為判決最主要的效力。在訴訟系屬中,當事人轉讓其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基于當事人恒定原則的適用,于訴訟并無影響,既判力自動及于繼受人。但是,有關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合理性和范圍,法條都未說明。繼受人未參與訴訟,卻要受到終局判決既判力的約束,難免有所不公。因此,論述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合理性確有必要。而關于既判力及于繼受人范圍的問題,也因為確定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大的界限關系到繼受人利益的保護與訴訟秩序的穩定,有必要加以說明。
(一) 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合理性
在當事人恒定原則下,人民法院做出的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對受讓人具有拘束力。這主要指終局判決的既判力及于繼受人。根據我國《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的規定,在當事人恒定原則下,有兩種情形既判力及于繼受人:一種是繼受人參加訴訟或者承擔訴訟;另一種是繼受人沒有參與到訴訟中。
就繼受人參加訴訟或者承擔訴訟的情況而言,判決的既判力當然約束繼受人,不存在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張。這其實比較好理解,大陸法系的理論和立法對既判力主觀范圍的傳統界定是:既判力原則上作用于原審訴訟中對立的雙方當事人。在我國,對此處的“當事人”概念應作廣義理解,除原告、被告以外,還包括共同訴訟人、訴訟代表人、第三人等所有對訴訟標的進行爭執并處于類似原告、被告訴訟地位的訴訟主體[5]141。特殊情況下,出讓人部分轉讓爭議訴訟標的所承載的權利義務,繼受人不論是以當事人恒定原則還是以與本案爭議訴訟標的有利害關系為理由參加訴訟,都是本案的正當當事人,并不會導致判決既判力的主觀范圍擴大。
就繼受人未能參加訴訟的情況,既判力如何及于他?對于這一問題,有必要梳理既判力的本質屬性問題。有學者認為,既判力的本質屬性應兼顧生效判決既判力的實體法(私法)屬性與訴訟法(公法)屬性[5]138。既判力本質上屬于實體法(私法)的效力,同時在形式上兼顧訴訟法(公法)的效力。既判力源于判決所確定的實體法律關系,從而對當事人產生約束性效果,要求其按照確定判決處理其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在此種情況下,繼受人承繼具有訴訟負擔的權利義務,實為判決既判力所涵蓋的客觀范圍。既判力本質屬性為實體法(私法)屬性,當既判力所涵蓋的實體法律關系發生變動時,必然會反射到既判力涵蓋的主觀范圍,如此,判決的既判力主觀范圍就會擴大到繼受人。其中,繼受人沒有參與訴訟,包括轉移人部分轉讓爭議民事權利義務以及轉移人全部轉讓爭議民事權利義務兩種情況。在轉移之人部分或者全部轉讓爭議民事權利義務情況下,繼受人沒有參與訴訟,人民法院做出的生效判決、裁定對繼受人依然具有拘束力,存在判決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大。在部分轉讓的情況下,繼受人與轉移人之間關系更類似于共同訴訟的結構。依此種理解,繼受人是否參加訴訟事實上對訴訟進程會產生影響。從對法條解讀上看,這與所確立的當事人恒定原則是相矛盾的,確立當事人恒定原則的目的、機能在于使本訴訟當事人適格,避免因當事人的轉移行為而使訴訟受影響,從而使該訴訟真正能發揮解決紛爭的實際效用,謀求訴訟經濟,保護程序利益,并達到實現權利之目的。允許部分轉讓情況下受讓人以共同訴訟人的身份參加訴訟,還會陷入循環轉讓的邏輯困境,會給對方當事人帶來無盡的訴訟困擾。
(二) 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范圍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中涉及的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為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依據。對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的解讀直接影響對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張界限。前述中對于爭議民事權利義務繼受范圍進行界定,包含權利繼受和基于物權請求之訴訟系爭物繼受。在此范圍內,爭議民事權利義務轉移,既判力始及于繼受人。既判力是否及于自無權利而善意取得權利的人?對此,《新民訴司法解釋》并未規定。
當繼受人的權利是基于善意取得或系爭物時,傳統觀點認為既判力主觀范圍不會擴大。這是因為,善意取得在法律性質上為原始取得而非繼受取得。出現這種情況,繼受人承繼沒有訴訟負擔的權利義務,能例外地不承受判決的效力。關于善意取得之例外不承受,《德國民事訴訟法》第325條第2項有明文規定,關于民法上保護從無權利之人取得權利之人的規定,準用之。這里的善意取得在德國存在諸多爭論。其中,“實體法善意取得說”[3]33最符合法條原意。《德國民事訴訟法》第325條第2項規范旨意,主要是使實體法上善意取得的第三人免受既判力主觀效力范圍擴張,實體法上允許自無權利人善意取得的保護規定仍被貫徹,其善意取得的權利應獲得確保,不受訴訟法既判力的影響。該項規定完全依實體法上善意取得的要件,決定既判力是否擴張及于該繼受人[3]40。也有學說并不認同“實體法善意取得說”,認為其僅立足實體法觀點,并未兼顧訴訟法上的觀點,以至于不當縮小了判決效力的主觀范圍。在有充分事前程序保障及事后程序保障情況下,判決的效力當然及于善意取得權利第三人。鑒于程序保障不足現狀及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疑慮,就既判力及于繼受人的范圍問題,我國立法宜借鑒“實體法善意取得說”,即當繼受人的權利是基于善意取得或系爭物時,既判力不及于自無權利而善意取得權利的第三人。
《新民訴司法解釋》第249條確立的當事人恒定原則,彌補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法律空缺,實為民事訴訟法上一次重大進步,對于維護訴訟的穩定、提升訴訟經濟與保障程序利益有諸多益處。不過,該解釋仍然存在一定問題:第一,該規定還過于抽象化,相較于域外成熟的當事人恒定原則體系,缺乏可操作性程序路徑,難以真正地應用于司法實踐。第二,該規定在相關制度運行上存在適用沖突。我國民事訴訟法是在兼糅各國經驗基礎上制定的,兼具各國制度特色,直接適用域外成型經驗難免造成適用上的沖突。例如,在當事人恒定原則下,繼受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就與已有制度存在內在沖突性。因此,我國當事人恒定原則宜借鑒德國民事訴訟法精細化、邏輯化規則方法,同時也應吸納我國臺灣地區加強程序利益保障的方式,但也不宜過于松動當事人恒定原則的適用。第三,該規定與相關實體法的銜接還需亟待完善,并在完善過程中,考慮我國特有制度與域外經驗不同制度的具體適用。例如,相較于德國、臺灣地區,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為我國特有制度,其程序參與性迥然異于輔助參加。從實體權利與程序權利難以分離的視角出發,我們更應重視實體法與訴訟法之間的配合,純粹的實體法思路或者純粹的訴訟法思路都是不合時宜的。
注釋:
① 李曉玲、李鵬裕申請執行廈門海洋實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廈門海洋實業總公司執行復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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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葉厚雋〕
An Analysis of the Principle of Client Eternally-fixed Doctrine in Civil Procedure——Comment on Section 249 on Judicial Explanation of the Civil Procedural Act
HU Yi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Section 249 on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ivil Procedural Act establishes the principle of constant party. However, this provision is so simple that it may be difficult on judicial application, thus we should analyze it from the interpretation theory. On the principle of free disposition and principle of no influence in the original proceedings, restrict successor’s way and range of disputed civil rights and obligations. Besides, we should protect heirs’ rights of litigation participation. On one hand, Heirs could apply for the qualifications to participate as accessory intervener or inherit proceedings. On the other hand, heirs shall not revoke the action as third party. Finally, valid decision produce adjudged force to heirs. When applied principle of bona fide acquisition, judicial decision haven’t effect on heirs.
Key words:Section 249 on Judicial Explanation of the Civil Procedural Act; client eternally-fixed doctrine; inherit of dispute civil rights and obligations; adjudged force; subjective scope
作者簡介:胡軼(1976-),男,江西南昌人,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8-01
中圖分類號:D925.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5261(2016)01?005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