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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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刑事案件中的延長拘留
●閆莉*/文
內容摘要:實踐中公安機關廣泛地對各類刑事案件適用延長拘留,包括輕微刑事案件,客觀上造成了對犯罪嫌疑人的隱性超期羈押,折射出司法實踐強制措施適用中存在的問題,值得理論和實踐部門給予更多關注。
關鍵詞:輕微刑事案件刑事拘留延長規制
*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100043]
貝卡利亞曾指出:“在被宣判為罪犯之前,監禁只不過是對一個公民的簡單看守;這種看守實質上是懲罰性的,所以持續的時間應該盡量短暫”。[1]刑事拘留措施正是導致這種“看守”發生的原因之一。刑事拘留作為短期、暫時性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應以3日為常態。但是實踐中公安機關廣泛將拘留期限延長,形成了對犯罪嫌疑人的隱性超期羈押。本文以輕微刑事案件[2]為視角對司法實踐中延長拘留問題進行探討研究。
本文的采樣對象是B市承辦案件量一直處于高位的城區基層檢察機關,選取了該區辦理的300名一審被判處1年以下[3]有期徒刑、拘役、管制和作相對不起訴處理的案件進行統計。結果如下:
(一)數據統計
1.罪名方面:涉及毒品類犯罪90人;涉及印章類犯罪79人;涉及公文、證件類犯罪29人;涉及發票類犯罪28人。另有犯妨害公務罪、信用卡詐騙罪、非法拘禁罪等其他犯罪73人。
2.刑期方面:被判處6個月至1年有期徒刑的266人,約占88.7%,其中適用緩刑的15人;被判處拘役、管制刑的19人,單處罰金的2人,合計占7%;作相對不起訴處理的13人,約占4.3%。
3.強制措施方面:適用拘留強制措施的286人,約占95.3%;公安機關直接取保候審的14人,約占4.7%。未進行拘留的原因基本為因處于懷孕期、哺乳期或因病。
4.延長拘留方面:被采取拘留強制措施的均被延長拘留。以“特殊情況”為由延長至7日者17人,約占被拘留人數的5.9%;延長至30日的268人,約占被拘留人數的93.7%。此外,還存在提請批捕的期限在延長拘留期滿日之外的情形。
(二)對延長理由的演繹
根據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第3款之規定:“流竄作案”,是指跨市、縣管轄范圍連續作案,或者在居住地作案后逃跑到外市、縣繼續作案;“多次作案”,是指3次以上作案;“結伙作案”,是指2人以上共同作案。但是,很多案件并不符合上述規定。
1.對流竄作案解釋的擴大化。在劉某販賣毒品案中,劉某系S省人,在B市實施販賣毒品犯罪,在案查明的僅有一起犯罪事實,并沒有流竄作案的跡象。而通過對其他類似案件的查看發現,只要是外省籍犯罪嫌疑人在本地作案,公安機關基本均以“流竄作案”為由延長。
2.對多次作案解釋的擴大化。如于某某容留他人吸毒案,在案查明的作案次數為兩次,即于某某在其暫住地兩次容留他人吸毒,并沒有此前犯罪的跡象。
3.對結伙作案解釋的擴大化。如李某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中,其單獨實施的窩贓行為,卻被認定為“結伙作案”。
根據法律規定,刑事拘留是在緊急狀況下,為防止犯罪嫌疑人逃避刑事追究或者有礙偵查等情形發生,而采取的一種臨時性的管控、羈押措施,延長拘留更應當是在有限的范圍內、在必要的情形下、作為一種例外手段予以適用。但實際運作卻與法律規定發生了背離,這種背離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法律規定的例外性要求與實際運作的常態性
按照立法原意,延長拘留僅在例外的情形下適用,而在實踐中卻異化成為一種常態性現象。這種不區分案件性質類型、疑難復雜程度,為了達到延長拘留目的而在規定中尋找貼近的條目,從而使原因和結果的關系變換成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其違法性毋庸質疑。
(二)法律規定的嚴格性要求與實際運作的隨意性
程序法定原則要求,延長拘留必須嚴格依法決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規定,延長拘留需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但由于延長拘留采取的是內部行政化審批,操作往往很隨意。以上述某區的公安分局為例,審批手續極為簡單:由辦案人員填寫《呈請延長拘留期限報告書》,審批分為兩個階層,即科長和分局局長,兩個簽名均為手寫簽名式印章,經內部辦案系統直接電子打印,再加蓋該局公章即可,實際上變成了由辦案人員自行決定。
(三)法律規定的必要性要求與實際運作的任意性
從刑事訴訟設置強制措施的初衷出發,只有在表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可能采取逃跑等方式逃避追訴、審判、刑罰執行,以及干擾作證、繼續犯罪等危害社會的行為時,才可以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4]法律規定對于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提請審查批準的時間可以延長至30日,顯然更多地考慮了案件的復雜程度、取證困難程度,從偵破案件的實際需要出發。然而實踐中不論有無必要均進行延長,背離了延長拘留的必要性要求。
(四)法律規定的保障性要求與實際運作的懲罰性
根據無罪推定原則,在刑事訴訟中為保障訴訟的順利進行而采取的強制措施只能履行程序保障的功能,而不具有懲罰性,不能演變成“積極的懲罰措施”或變相的“預期刑罰”。[5]但實際運作中,延長拘留往往被視為偵查犯罪、打擊犯罪和預防犯罪的手段。這一環節的羈押時間過長,也為整個訴訟期限過長和判決結果埋下了伏筆,造成“押多久判多久”的局面。
延長拘留普遍適用的表面原因在于偵查權的不當行使,其深層次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一)立法規定存在缺陷
首先,立法規定常態的拘留期限只有3日,期限過短。筆者在與公安干警訪談過程中,被訪者均表示很多案件3日內無法完成取證工作,不能滿足提捕條件。其次,各個條件下的拘留期限相距過大。再次,對于“特殊情況”沒有規定。法律規定在特殊情況下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間可以延長1日至4日,但對于何為“特殊情況”沒有規定,留下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此外,流竄、多次、結伙作案的案件是否均有必要進行延長拘留也值得商榷。公安機關可以就現已查清事實提捕,并在捕后繼續偵查。
(二)基層辦案模式所致
首先,基層公安機關案多人少的矛盾得不到緩解,辦案人員往往同時有多件案件需要處理,3日內無法完成證據收集、固定工作。其次,公安機關偵查手段單一,破案習慣于依賴口供。為了獲取口供,偵查人員往往將拘留作為一種重要的偵查手段,而以拘留獲取口供的有效性又進一步強化了對口供的依賴,弱化了偵查手段改進的動力,從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6]再次,《刑事訴訟法》專門規定了簡易程序,其適用為刑事案件的繁簡分流發揮了積極作用。但司法實踐中,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復雜刑事案件沒有區分辦理機制,一視同仁。
(三)羈押期限與辦案期限混同及羈押替代措施運用不充分
我國《刑事訴訟法》沒有為羈押設計單獨的程序,無論是在適用理由還是適用程序上,未決羈押都基本上依附于整個刑事追訴活動,而沒有形成獨立、封閉的司法控制系統。[7]而強制措施的設計和適用完全圍繞偵查案件、打擊犯罪和保障刑事訴訟活動進行,再加上環境、人力、觀念等因素的限制,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非羈押性強制措施適用較少,故而羈押成為常態。
(四)救濟、監督手段缺失
由于延長拘留是公安機關內部決定、內部執行,整個過程處于封閉狀態,對于這種行為沒有有效的救濟和監督手段。首先,被拘留人沒有法律賦予的申訴、救濟途徑。犯罪嫌疑人無從判斷羈押的合理性,更無法對非法羈押作出挑戰和獲得有效的司法救濟。[8]對于延長拘留,被羈押人只能向作出決定的機構提出撤銷、解除或變更強制措施的申請,這就使公民個人人身自由的救濟基本上局限于行政途徑,而難以納入司法領域之中。[9]其次,外在監督制度缺失。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可以在提請批準逮捕階段行使監督權,但是對于延長拘留缺乏有效的事前監督手段。而關于監督手段,通常只能是口頭糾正或者發出書面糾正意見,由于沒有法定后果,這種監督收效只能依靠公安機關的重視程度或者地區間的檢警關系。
(五)訴訟觀念滯后
雖然近年來無罪推定的理念不斷被強化、刑事訴訟保障人權的功能不斷被認可,但是沉疴難起。尤其是作為第一手接觸案件的偵查人員,他們往往對案件中的事實、對案件中的人有最直觀的接觸和感受,容易對犯罪嫌疑人有先入為主的“犯罪人”的認識。在他們的認識中,犯罪嫌疑人審前羈押日期將會折抵執行日期,羈押對于犯罪嫌疑人并沒有實質影響。且社會民眾的思想也大多停留在實體正義層面,對此類行為有一定容忍度。
一般國家的立法和理論均認為,羈押只具有程序保障的功能,而不具有實體懲罰的性質。[10]然而隨意的延長拘留使程序本身變成了一種懲罰,[11]尤其對于輕微刑事案件,長期的羈押過程更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施加的“實體上的懲罰”,且是在“被審判之前的懲罰”。本文認為,在不考慮重構現行立法體系的前提下,應當從加強外部監督和完善救濟途徑入手,結合偵查階段的程序分流機制以規制。
(一)建立檢察審查機制,對刑事拘留的決定和延長實施有效的外部監督
沒有監督則沒有不被濫用的權力,能夠限制人身自由的權力更是需要慎重對待。對于延長拘留應當建立外部機關審查機制,從而形成對公安機關權力的制衡。
1.關于實施審查的主體。對強制措施適用的審查主體存在不同意見。一種觀點認為在我國,檢察機關雖然屬于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但在刑事訴訟中同時承擔著偵查犯罪和審查、提起公訴的職責,在本質上也屬于國家的追訴犯罪機構,這決定了檢察機關不可能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行使其監督職能,故刑事訴訟審前程序應當有中立的司法機構(法院)介入,對強制措施的適用進行司法審查。[12]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檢察機關也是司法機關,同時又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強制措施可以由檢察機關負責審查和監督,沒有必要引入西方式的“司法審查”機制。[13]
本文認為,基于以下理由,應當以檢察機關為實施審查的主體:第一,我國的司法制度與西方有所不同,如果將刑事拘留的審查權交給負責審判的法院來行使,法院提前介入案件審查,有損審判權的超然性和中立性。第二,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本身就負有對偵查活動的監督職權,且檢察機關負有審查批準逮捕的權責和審查批準捕后偵查期限延長的權責,對延長拘留的審查權責與之有著共通性。第三,相較于追訴犯罪的職能,檢察機關的客觀公正義務更為突出,其實施審查權時不會存在傾向性。故將拘留期限延長的審批權交由檢察機關行使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
2.關于實施審查的方式。研究觀點中,一種認為應當實行審批制,即事前提請批準;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實行備案制,即偵查機關事后備案,檢察機關在發現延長拘留期限決定錯誤時擁有依法糾正的權力。[14]本文認為,備案制是事后監督,如果發現不當再啟動糾正程序,既延長了對嫌疑人的羈押期限,也浪費司法資源,故應當實行審批制,比照公安機關提請批準逮捕的程序進行,由偵查監督部門根據案件復雜程度、犯罪嫌疑人人身危險性等因素,作出是否批準延長的審查決定。
建立外部審查機制,從外部制衡角度來看是增加了一道監督環節,而根本的目的則是從權力自覺角度,希望起到改變公安機關執法慣性的作用。檢察機關可對公安機關的執法慣性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拒絕、阻斷,施加一定的倒逼作用,促使公安機關對不符合延長拘留條件的案件加快辦理進度,以最大可能實現權力的自覺規范行使。
(二)細化被拘留人所應享有的各項權利并完善相關的救濟措施,保證刑事拘留權行使的合法性和正當性
犯罪嫌疑人在被逮捕、拘禁時享有知情權、申辯權和律師幫助權等權利,是國際公約和各國法律普遍承認并予以保障的權利。遺憾的是,這些權利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沒有落實到位。在適用刑事拘留措施中,為了更好地體現《刑事訴訟法》第2條規定的“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宗旨,有必要通過司法解釋細化被拘留人所應享有的各項權利并完善相關的救濟措施。
1.賦予被拘留人對延長拘留的知情權,并規定偵查機關的告知義務。應當打破延長拘留的封閉體系,賦予被拘留人對拘留理由、性質和期限的知情權,這也是被拘留人行使其他權利的基礎。同時要求偵查機關在執行延長拘留后,將該情況于3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法定代理人、近親屬。
2.保障被拘留人向檢察機關的申訴權,并規定檢察機關的答復義務。《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574條規定,對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利害關系人提出的《刑事訴訟法》第115條規定情形之內和之外的申訴或者控告,人民檢察院應當受理,并及時審查,依法處理。據此,被拘留人或者近親屬、律師認為延長拘留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可以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訴,檢察機關應當予以審查處理并進行答復,對于違法延長拘留應當立即要求偵查機關糾正。
3.保障被拘留人依法所享有的律師幫助權。《刑事訴訟法》第36條規定,辯護律師在偵查期間可以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代理申訴、控告。這一規定為辯護律師行使延長拘留的申訴權提供了基礎。建議進一步細化偵查期間律師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代理申訴、控告的法律規定,增強其可操作性。
(三)建立健全偵查環節的繁簡分流機制,排除偵查機關合理正當運用強制措施的阻力
除了應當實現上述對延長拘留本身的審查與救濟,還應當從落實案件的繁簡分流入手,排除偵查機關合理正當運用強制措施的阻力,避免偵查人員為嚴重、復雜犯罪案件投入過多精力而無暇顧及輕微刑事案件,導致隨意延長輕微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的羈押期限。2014年6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兩高”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這一試點主要著眼于庭審程序的簡化。實際上,為了達到這類案件整體提速的效果,偵查階段的提速也是不容忽視的。偵查機關應當確定輕微刑事案件范圍、建立專人辦理機制,并設立轉換機制。
目前部分地區試點的案件辦理速裁程序,雖然實現了全程提速,但對于強制措施的適用仍存在實踐做法與法理沖突的問題,如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法院共用一個強制措施,即由公安機關延續以前的做法,對犯罪嫌疑人延長拘留,偵查、起訴、判決均在延長拘留的30日期限內完成。這樣操作確有其客觀需要,但也面臨著程序違法的詬病。如何完善速裁程序中的強制措施適用問題亦值得探討。
總之,理想的刑事訴訟應當在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之間尋求適當的平衡。訴訟程序的拖延、尤其是審前羈押的持續,對于任何置身其中的被追訴者來說都是一種痛苦的煎熬。但是,在刑事程序法制度中,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包含了法律規范本身以及不成文的種種現實利益因素的復合體。破解延長拘留問題,實際上還有賴于對立法規定的完善、非羈押手段的擴展適用、司法觀念的轉變等等。
注釋:
[1][意]貝卡利亞著:《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56頁。
[2]本文中的輕微刑事案件指的是判處刑期較短的、作相對不起訴處理的刑事案件,而非按照案件類型劃分。
[3]不含1年,包含緩期執行案件。
[4]參見郎勝主編:《歐盟國家審前羈押與保釋制度》,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
[5]隋光偉:《羈押的屬性與適用原則》,載《當代法學》2004年第3期。
[6]參見韋東、莫文駿:《對適用刑事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規定延長刑事拘留期限的實例分析》,載《法制與經濟》2008年第12期。
[7]參見陳瑞華:《未決羈押制度的理論反思》,載《法學研究》2002年第5期。
[8]同[7]。
[9]參見史立梅、劉林吶:《論我國審前羈押制度的改革與完善》,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
[10][德]克勞思·羅科信著:《刑事訴訟法》,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72頁。
[11]此句話借鑒一書名“程序即是懲罰”,即[美]馬爾科姆·菲利著:《程序即是懲罰——基層刑事法院的案件處理》,魏曉娜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12]參見陳瑞華著:《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2頁-第283頁;第334頁-第337頁。
[13]參見張雪妲:《關于檢察機關職權的爭議與思考》,載孫謙、劉立憲主編《檢察論叢(第2卷)》,第146 頁-第203頁。
[14]參見簡洪軍、李心玲:《強制措施法律監督乏力的原因分析和解決路徑》,載《人民檢察》2009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