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華
( 嶺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廣東 湛江52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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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言二拍”的貞節思想
張自華
(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摘要:明朝后期,城市經濟發展,市民階層興起,以李贄為代表的啟蒙思想應運而生。接受了啟蒙思想的馮夢龍、凌濛初,在“三言二拍”中,同情受到封建貞節觀傷害的婦女,認為封建貞節觀壓抑了婦女的個性,粉碎了婦女的美好生活,給婦女帶來了不幸和苦難,婦女應該從封建貞節觀中解放出來;但在具體小說作品中,馮夢龍和凌濛初又鼓勵婦女守貞節,宣揚封建貞節觀,這體現了他們貞節觀的矛盾性,也反映了晚明啟蒙思想的矛盾性及其歷史局限性。
關鍵詞:晚明啟蒙思想;貞節觀;矛盾性;局限性
晚明時期,城市經濟發展,市民階層興起,以李贄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應運而生。李贄的“異端”“叛逆”理論,強烈地沖擊著壓抑人性的封建禮教,震撼了無數人的心靈,領導著晚明啟蒙思想運動。
“童心說”是李贄的核心理論,據此理論他提出了“大道不分男女”的新情理觀,具體表現在婦女觀、戀愛觀和貞節觀三個方面。[1]370李贄認為,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私奔”是合乎人性的,稱贊卓文君敢于大膽選擇配偶,堅決反駁卓文君失身的說法:“正獲身,非失身?!盵2]718認為卓文君獲得了自由之身。
李贄大膽與傳統的貞節觀對立,提倡寡婦應該再嫁。《初譚集》卷一“喪偶”部分,記載了晉朝名士庚亮的兒子死后,庚亮不僅不反對剛守寡的兒媳婦改嫁,還大力支持,李贄評論說:“好!”[3]9此卷中還記載了“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強迫自己未過門的兒媳為已經去世的兒子終生守節的故事,對此,李贄大罵:“王戎不成人,王戎大不成人!”[3]9
李贄對這兩則故事的評論,透露了其反封建傳統貞節觀的堅定信念。其貞節觀是建立在真情的基礎上的,他認為只要出于真情,無論是私奔,還是守節,都是合乎情理的,是可以理解的,應該支持鼓勵。
同處晚明時期的馮夢龍繼承并發展了李贄基于情而守節的貞節觀。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他的情教思想,以情為出發點,將情作為守節的驅動力,把情和禮截然分開,從情出發,反對無情守節。他認為人的言行要本于情,貞節的標尺是情,不是封建倫理。這些從他的“三言”中描寫婦女守節的故事中可以看出來,他筆下的婦人大多都是基于情而守節,自愿而非被脅迫的。第二,反對“死節”。馮夢龍對節婦“其去槁木死灰幾何哉”[4]13的孤單寂苦生活表示深切同情,并認為“非甚不得已,不必悻悻懷怒,急尋結局以明志也”[5]24。
凌濛初是明末新思潮的后起之秀,深深受到李贄和馮夢龍的影響。他支持寡婦再嫁,認為寡婦再嫁不為失節。他在《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滿少卿饑附飽飏焦文姬生仇死報》的“入話”里宣稱:“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皆議。乃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心,做一場說話?!盵6]148這反映了凌濛初的男女平等思想,認為女性不應該死守封建貞節觀。
“三言二拍”是對馮夢龍作品《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與凌濛初作品《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的統稱,其中敘寫了許多婦女貞節相關的故事,反映出作者反對封建貞節觀的思想觀念。
“三言二拍”敘說了許多因為各種原因而失貞的女性,編著者并沒有以傳統的封建道德觀點來評判這些失貞婦女,反而給予了她們美好的幸福生活的結局。
第一種,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主動失貞的婦女。如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蔣興哥與王三巧本是恩愛夫妻,蔣興哥去廣東討債,王三巧獨守空房近三年,遇見陳大郎,陳大郎對王三巧甚是愛慕,二人在薛婆的巧計撮合之下,結合在一起。編著者在小說中并沒有對二人的行為提出批評,反而認為這是一件美事,說明當時市井階層已經能接受婦女失貞而合乎人性的事情:王三巧畢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女子,渴望正常的夫妻生活。蔣興哥得知此事后“如針刺肚”,萬分痛苦地休了王三巧,被休的王三巧欲尋短見,她的母親勸解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7]17其后,王三巧聽從父母勸告再嫁吳杰,最后又與蔣興哥破鏡重圓。作者對屢次“失節”的王三巧沒有給予貶斥,而是給她安排一個幸福的生活結局,說明了編著者反對封建傳統貞節觀,認為守貞節之類的封建思想嚴重壓抑人的個性欲求。從《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人們觀念的變化:女人被休可以再嫁。
第二種,因為生活所迫而做妓女,從而沒有了貞操的女性。“三言二拍”中有些小說寫男子大膽挑戰世俗的觀念,主動與妓女戀愛甚至求娶妓女,證明當時人們傳統封建貞節觀的淡化。如馮夢龍《喻世明言》卷十七《單符郎全州佳偶》,故事寫單飛英與邢春娘自幼訂婚,由于戰亂失散了。若干年后,單飛英做了全州司戶,而邢春娘卻淪為妓女,還改名為楊玉。單司戶在妓院看中了楊玉,與她歡好之后問她是何人,方知眼前這一妓女乃是自己的未婚妻邢春娘。單飛英不嫌棄邢春娘的妓女身份,要娶她為妻,還修家書給自己的父親;在京師供職的單父十分贊成,還主動給全州太守寫信要求“為春娘脫樂籍”;而太守更是深為嘉許,幫助他們成就美滿姻緣。在這則故事中,妓女不再是低賤的人,而是跟普通女子一樣能嫁入大戶之家,過上幸福生活。這是對封建貞節觀的極大挑戰。
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十五卷《趙司戶千里遺音蘇小娟一詩正果》也敘寫了兩兄弟與兩妓女姐妹相愛的故事。皇家宗人趙不敏與錢塘名妓蘇盼奴相愛,后因到外地為官而與蘇盼奴分開,趙不敏極其思念蘇盼奴,竟相思成疾而一病不起。臨終前交代自己的弟弟趙不器:
“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后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余資若干,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他家,他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托,千萬記?。 盵8]298
誰知當趙不器來到錢塘查探后才知道蘇盼奴已經因思念自己的哥哥而去世,其妹蘇小娟也遭人誣陷入獄。趙不器將蘇小娟救出來后,就把哥哥和蘇盼奴合葬在一起,然后請府判做主婚,與小娟結為夫婦。
在封建時代,趙不敏不僅對妓女情有獨鐘,甚至還要求自己的弟弟迎娶妓女,而趙不器竟然也遵哥哥吩咐,把妓女蘇小娟從獄中救出來后與其結為夫婦,還將哥哥與蘇盼奴合葬在祖墓旁邊。這些是為世俗的道德禮教觀念所不容的,作者凌濛初卻大唱頌歌,徹底否定了封建貞節觀。
“三言二拍”中,作者對失貞婦女的寬容、理解還表現在其他方面。如《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寫了四個家庭三對兒女的婚姻得到喬太守的圓滿裁決,最后都得到幸福的故事。原來的婚約如下:劉家之子劉璞與孫家之女珠姨,劉家之女劉慧娘與裴家之子裴政,孫家之子孫玉郎與徐家之女徐文哥。但是,由于劉璞得了重病,孫家不忍將女兒嫁過去,卻又退婚不得,只好讓兒子玉郎男扮女裝代姐出嫁,劉家在不知情之下讓女兒慧娘與“嫂嫂”同床而眠,結果玉郎勾引了慧娘,兩人發生了關系,此事敗露后,四家人鬧上衙門,喬太守竟把慧娘與玉郎判為夫婦,又把裴政和文哥結合在一起。三對新人在太守的主婚下結為夫妻,幾家人不僅成為好朋友,還互相扶持,過上了幸福生活。
也許很多讀者認為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但我們不妨深入挖掘作者的創作意圖。劉慧娘在已有婚約的情況下與其他男人發生關系,違反了封建傳統的貞節觀,不應得到原諒。但作者并未以封建衛道士的面目來裁決,而是反其道而行,讓慧娘得到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文中喬太守的判詞知情達理,合乎人性,可謂千古絕唱:“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雄一雌,突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盵9]111作者并不認為劉慧娘的“失貞”是錯的,反而用文學作品為這種“失貞”保駕護航,馮夢龍反封建的貞節思想由此可見一斑。
第三種,因為社會變故而產生了交互姻緣,在社會變故中失去貞操的女性。如《警世通言》第十二卷《范鰍兒雙鏡重圓》中,徐信夫婦和列俊卿夫婦都在戰亂中夫妻失散,徐信遇到列俊卿之妻,為了路上有個伴,雙方就做了夫妻,三年后竟遇到列俊卿,此時列俊卿也另娶妻子,巧的是這個妻子正是當年徐信失散了的妻子。四個人見了面,感慨不已,徐信與列俊卿成為八拜之交,并且把各自的妻子換回來。這看似荒唐的舉動,卻是對封建貞操觀的強烈反叛和挑戰。
第四種,馮夢龍和凌濛初還塑造了一些陰差陽錯失去貞節的婦女形象。如《喻世明言》第三十五卷《簡帖僧巧騙皇甫妻》中,皇甫松被騙后把妻子楊氏休了,楊氏在旁人的勸說下改嫁他人,后來才發現一切都是一個和尚的陰謀。公堂上,錢大尹判令皇甫松領回妻子楊氏,再成夫妻。在此我們看到,楊氏被休后改嫁,不就是貞節觀念的淡化嗎?皇甫松肯與失貞的妻子再成夫妻,更是對封建貞節觀的強烈漠視。
又如《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卷《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中的姚滴珠,她不忍公婆的辱罵離家出走,被汪錫和王婆欺騙,委身吳大郎兩年,后被夫家尋得,丈夫潘甲不僅不嫌棄姚滴珠,還與她完聚。還有《二刻拍案驚奇》第二十五卷《徐茶酒乘鬧劫新人鄭蕊珠鳴冤完舊案》中的鄭蕊珠,她在新婚之夜被徐達拐騙出新房,又被錢巳拐去欺辱,最后才被救出,此時的蕊珠已非完璧之身了,丈夫謝三郎不棄,兩人依舊成為夫妻。對于這些因為無奈失去貞節的女性,作者并沒有輕視她們,反而把她們歸還夫家,依舊過上幸福的生活,反映出作者順乎人性人情,蔑視封建貞節觀的進步思想。
第五種,馮夢龍的小說不僅原諒了平民百姓中的失貞婦女,還寬容了皇親國戚中的失貞婦女。如《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寫了宋徽宗后宮里的韓夫人身為天眷,卻渴望平民之戀,被打扮成二郎神的廟官奸騙失了貞節的故事?;实壑篮笙率ブ荚唬骸斑@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準律凌遲處死,妻子沒入官。追出原騙玉帶,尚未出笏,仍歸內府。韓夫人不合輒起邪心,永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為婚?!盵9]167馮夢龍沒有讓失貞的韓夫人被處死,反而得“改嫁良民為婚”,[9]167“了卻相思債,得遂平生之愿”。[9]167可見作者對女子失貞的確非常寬容。
第六種,凌濛初還以鼓勵、欽敬的口吻塑造了一批為追求愛情而漠視貞節的女性。如《初刻拍案驚奇》第十六卷《張溜兒熟布迷魂局陸蕙娘立決到頭緣》中,陸蕙娘的丈夫張溜兒為騙錢財,逼她以色誘人上門,好與人合伙搶人錢財,蕙娘無奈誘惑了沈燦若上門后,經過深思熟慮,毅然決然地拋開了“從一而終”的教條,把實情告訴沈燦若,并與他私奔。作者不僅沒有譴責無視貞節而私奔的陸蕙娘,反而夸她“女俠堪夸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8]180還讓她做了知縣夫人,得到“生下一子,后亦登第”[8]180的完滿結局。這是凌濛初作為明末進步士人對不人道的封建傳統貞節觀最大的漠視。
第七種,“三言二拍”中還塑造了一些為保全性命而失貞的女子形象,她們并未被貞節大于性命這種不人道的傳統貞節觀所影響,她們的失貞不僅沒有遭到人們的唾棄,還因其過人的智勇得到了贊揚。如《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中,王氏遇到強盜時為保住性命暫時委身于賊人,后來得知該賊人竟是殺害自己丈夫的人,就尋機把賊人告上府衙,順利報了仇。對于這樣的女子,作者沒有鄙視她貪生怕死,反而稱贊她,讓她有個好結局,有圣旨為證:“王氏既系強徒威逼成親,又能申雪夫冤,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盵9]481
雖然封建社會力圖營造出一道密不透風、堅不可摧的貞節鐵網,抑制女性的個性,破壞女性的幸福生活,但是作為李贄思想的繼承者,馮夢龍和凌濛初反對封建傳統貞節觀,認為封建的貞節觀是不人道的,壓抑了女性的個性,是扼殺婦女個性的殘酷枷鎖。作為明末的思想進步士人,馮夢龍和凌濛初在“三言二拍”中塑造了一大批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的婚戀而反抗封建貞節觀念的女性,讓人們在壓抑封閉的封建社會中嗅到幾絲清新的空氣,當時的封建傳統思想已經得到某種程度上的改變,晚明個性解放思潮強烈沖擊著傳統的貞節觀。
如上所述,馮夢龍和凌濛初在一些作品中反對婦女守節,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古代女子守貞節的種種陋俗,批判、抨擊了封建貞節觀;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卻又贊同傳統的封建貞節觀,塑造并表彰那些守貞節的女子,歌頌她們犧牲自己的幸福生活,壓抑自己的個性,從而維護封建貞操人格,流露出落后的封建貞節思想觀念。
如《醒世恒言》第十九卷《白玉娘忍苦成夫》中,白玉娘自小就被張萬戶帶回家為婢,后許配給羈囚程萬里。玉娘本為官家小姐,十分聰明,有長遠之見,幾次苦勸程萬里尋找機會逃離張萬戶,以成大志,反遭程萬里誤解,以為她是張萬戶派來試探自己的細作,遂幾次向張萬戶告發白玉娘,以此表示自己對張萬戶的忠心,導致玉娘遭到張萬戶的殘忍鞭笞。后來程萬里才明白自己誤會了玉娘,遂遵玉娘之意,找機會逃離了張萬戶。白玉娘后又被牙婆賣給開酒店的顧大郎為妾。雖被賣為妾,但玉娘堅守貞節,嚴聲厲色地拒絕顧大郎的求歡:
“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尋一條死路。張萬戶夫人平昔極愛我的,曉得我死了,料然決不與你干休。只怕那時破家蕩產,連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盵9]252
顧大郎之正妻和氏見她如此貞節,就認玉娘為義女。一年后,玉娘懇求顧大郎夫妻準許她出家為尼。當了尼姑后的玉娘被程萬里的親信程惠尋得,此時程萬里已官至陜西省參知政事,夫妻分離了二十年才得以重聚。
馮夢龍在這則故事中是鼓勵婦女守貞的,認為婦女堅守貞節必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和他人的認可,才能收獲幸福人生。
“二拍”中,也出現為數不少有關婦女守貞的作品,這些作品從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凌濛初沒有c徹走出封建藩籬,他甚至動用了神仙來守護婦女的貞節。如《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鹽官邑老魔魅色會骸山大士誅邪》中,仇夜珠被猿精劫走,意欲玷污,然而不論猿精如何引誘、威脅,夜珠拒不服從,還“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8]288,以表明自己的堅貞。其后,夜珠暗暗祈禱觀音大士來相救,她的忠貞節烈感動了上蒼,觀音菩薩果然在危急之時顯靈斬妖除魔,夜珠方得獲救,并另尋得良緣。從故事中,可以窺探作者對當時社會婦女的期望:婦女應該守貞。
“三言二拍”不僅寫了已婚婦女為丈夫守貞的故事,還寫了未婚少女為未婚夫守節的故事。如《醒世恒言》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中,陳多壽和朱多福兩人門當戶對,訂下婚約后,不料陳多壽竟患了癩疾,多方尋醫診治無果,朱多福的父母認為陳多壽的癩疾終日不好,怕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就想退婚。但朱多福認為既然婚約已定,兩人就算夫妻,堅決反對退婚。陳多壽親自寫退婚詩:“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盵9]118朱多福卻堅定地以詩回絕:“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盵9]118任憑父母多番勸說、媒婆輪番上門做媒,朱多福依然心如鐵石,寧死不移,甚至趁父母睡熟后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幸好朱世遠覺察到女兒的不妥,到房里查看,才把朱多福救了下來。被救后的朱多福說出這樣一番話:“孩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倒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孩兒一般?!?/p>
[9]119朱世遠夫婦被女兒的舉動折服,就支持女兒嫁到陳家去。夫妻兩人相親相愛過了三年有名無實的日子,陳多壽不忍連累妻子,決定飲砒霜酒自殺,朱多福發現了丈夫的可疑行徑,得知丈夫竟然要自殺,也拿起酒壺將砒霜酒一飲而盡。他們就這樣死了嗎?作者并沒有就這樣結束故事,他要贊頌守貞的烈婦朱多福,就讓陳多壽的母親張氏把兩人救了,陳多壽還因禍得福,以毒攻毒而治愈了十年癩疾。后來陳多壽官至金憲,與朱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享百年人生,后世子孫興旺發達。
除了描寫守貞婦女的形象外,馮夢龍和凌濛初還寫了一些失貞婦女受到懲罰,甚至死于非命的故事,借以批判失去貞操的婦女。如《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滿少卿饑附飽飏焦文姬生仇死報》中的陸氏,在丈夫鄭生去世后幾個月就收拾行李,丟下公婆和兒子,開心地改嫁曾工曹了,誰料竟被前夫的靈魂嚇死。凌濛初的敘寫表明了他的意圖:
陸氏自覺凄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閑步。忽見一個后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叩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后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里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發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于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于冥府?!标懯峡戳T,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6]148
凌濛初借陸氏由于失貞而被嚇死之事,表明了他支持婦女守貞的態度。
以上這些女性守貞的故事表明:若能堅守貞節到底,則能成為人人稱羨或贊揚的對象;若是放縱自己的情欲和個性,則再好的姻緣都不會有好結果,甚至會慘遭報應。由此可見,馮夢龍和凌濛初有時候又支持女性守貞。雖然與傳統的貞節觀有所不同,但還是受制于傳統禮教,未能徹底走出封建貞節思想的藩籬。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馮夢龍和凌濛初的思想具有矛盾性。晚明啟蒙思潮雖然反擊壓抑人性的舊道德觀念,新的思想觀念已經產生,但啟蒙思想家們終究沒有找到一種全新的思想,沒有超越整個封建社會的思想框架。深受傳統禮教影響的啟蒙思想家最終只能回到他們正在批判的傳統禮教思想中。因此“三言二拍”中,一方面有的作品竭力表現人欲的不可壓抑和無法抗拒,深刻揭露和批判封建傳統貞節觀,對女子守貞、從一而終、一女不事二夫等落后思想發出了強烈的挑戰;另一方面有的作品卻又用封建綱常來規勸世人節欲,流露出封建貞操觀,體現了思想觀念上的矛盾性。
“三言二拍”思想觀念的矛盾性,反映了明中葉以后社會文人思想言行的局限性:他們一方面不滿封建傳統禮教對廣大婦女的壓迫,希望啟蒙運動能帶給社會民眾新的生活,對城市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思想解放感到一定程度的欣慰,希望社會解放女性,批判壓抑女性的貞操觀;但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完全擺脫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束縛,他們對城市經濟發展帶來的個性解放,對世風頹墮的社會不正之風感到深深的憂慮,他們無法超越時代,不能提出一種全新的理論,只好借助原來的一套封建禮教思想來糾正頹敗的世風。
“三言二拍”在刻畫女性形象上,較之前代作品更為鮮活動人。這些人物形象各具特色,散發著晚明的時代氣息,反映著晚明啟蒙思潮的新變化,投射了作者的個人思想傾向,反映了他們的貞節觀。小說中如王三巧、陸蕙娘這些不受傳統封建教條規范的女性,正是晚明時期追求個性解放、反抗封建貞節觀念的縮影;而與之相反的另一面,像白玉娘、朱多福這一類堅守封建節操觀念、不肯改嫁的女性,也真實地反映了晚明傳統封建禮教思想依舊禁錮著婦女的現實。
總之,“三言二拍”的多篇小說既有贊美新事物新思想的進步觀點,又有維護封建舊事物舊傳統的保守觀點,二者雜糅在一起,體現出晚明啟蒙思想的矛盾性和歷史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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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馮夢龍.醒世恒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郭玲珍)(責任校對白俊騫)(英文編輯何歷蓉)
On the Virgin Thought in Five Books Short for“Sanyan Erpai”
ZHANG Zihua
( School of Humanities,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Guangdong 524048, China )
Abstract:During the late Ming Dynasty, with the urban economy developing, the citizen stratum emerged. Accordingly, the enlightenment thought was born at that proper time, the representative of which was Lizhi. Feng Menglong and Ling Mengchu absorbed this new thought. The former is the writer of three books short for Sanyan,: namely the Instructive Words to Enlighten the World, Ordinary Words to Warn the World, Lasting Words to Awaken the World and the latter is the writer of two books short for Erpai: namely the Amazing Stories and the Second-edition Amazing Stories, both of whom show much sympathy to those women that are badly influenced by those feudal concepts of chastity in their books. Meanwhile, they agree that those feudal concepts of chastity depress women’s individualities, ruin their good life and add misfortunes and miseries to them, and that women should break away from those old and decayed concepts. However, in their specific works, they both encourage women to keep chastity and advocate feudal virgin thoughts, which indicate the contradiction of their views about chastity and meanwhile mirror the contradiction of enlightenment thoughts in late Ming Dynasty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limitations.
Key words:enlightenment thought in Late Ming Dynasty, chastity view, contradiction, limitations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639 (2016) 03-0098-06
收稿日期:2016-03-15
作者簡介:張自華(1969-),男,湖南臨澧人,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