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威(黑龍江中醫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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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厄普代克《圣潔百合》中的宗教世俗化解讀
王威威
(黑龍江中醫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40)
[摘要]厄普代克的《圣潔百合》聚焦威爾莫特家族四代人的信仰,揭示了美國社會的宗教世俗化問題和世俗化多樣復雜的表現形式,并闡釋了在宗教世俗化背景下電影作為替代性宗教的功用和弊端。作家要暗示的是信仰是人們擺脫精神困境的出路,但還需要追求與探索。
[關鍵詞]厄普代克;《圣潔百合》;宗教世俗化;替代性宗教
約翰·厄普代克的長篇小說《圣潔百合》講述了威爾莫特家族四代人興衰沉浮的故事,是近幾十年來美國文學創作的最佳表現,屬于巔峰之作。小說的四個部分就像一個濃縮的四部曲,傳遞了一種交響樂似的韻律。
《圣潔百合》的題目來源于美國內戰時期的一首贊美圣歌“共和國頌歌”。厄普代克通過基督與大海這對蘊含著宗教意蘊的生動比喻,形象地表達了他的宗教思想。一邊是美國人對宗教的執著信仰,另一邊是遠離宗教本質的自我追求和自我行為;一邊是美國的宗教與社會、歷史和文化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另一邊是隨著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這種聯系日漸衰落,對道德基石的腐蝕日趨明顯。小說《圣潔百合》深刻揭示了基督教已經美國化、世俗化,在社會當中的重要作用日趨衰落,傳統的宗教精神在美國人身上正在泯滅,出現了宗教信仰危機、宗教私人化現象和新興宗教等一系列社會現象,證明了基督教的衰落和中產階級道德的沉淪。
第一代人克拉倫斯牧師信仰的動搖、信仰的崩潰,第二代人特迪信仰的缺失,以及兩代人在信仰危機過后而失去信仰的情況下后百無聊賴的精神狀態,充分體現了宗教世俗化對人們的影響。小說開始于克拉倫斯牧師信仰崩潰的情節,但是首先敘述的卻是拍攝電影的場景,因為天氣炎熱,弱小的女演員在拍攝馬背上的特寫鏡頭時突然暈倒。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在同一個城里的不同的地方,克拉倫斯的內心不斷地翻涌著信仰懷疑的浪潮。“信仰的最后一個分子正在離他而去。這種感覺不會錯——是一種來自內心的無法擺脫的感覺,猶如一股股滋滋作響的黑色氣泡,不斷地向外翻涌。”以電影為開端,說明了新時代的來臨,剛剛步入20世紀初的美國正經歷著歷史的巨變,歷經幾百年風雨的基督教也臨著嚴峻的考驗。看似毫無關系的兩件事情暗示了大眾文化的興起和傳統價值的衰落。克拉倫斯牧師信仰的突然崩潰反映了變化面前人們的困惑和迷茫。為了駁斥教區內一名不安分守己分子,克拉倫斯閱讀的各種無神論書籍和其中的反基督教思想,都是摧毀牧師知識結構中基督教大廈的主要力量。像英格索爾這樣的無神論者在當時號召牧師要注重理性、講真話,為克拉倫斯信仰的動搖提供了解釋,當時的無神論思想大行其道的時代背景為讀者提供了理解克拉倫斯信仰動搖的可能。幾十年來,自己不斷地與無神信念做斗爭以維護上帝的使命感,如今理性地對上帝的懷疑上了上風。沒有上帝,牧師心中以神為中心的宇宙徹底崩塌。經歷了內心思想斗爭,克拉倫斯不顧親友的勸解,毅然辭去了牧師職務。蔓延在社會中的反基督教思潮和各種社會變化促進了牧師信仰的沒落,導致了牧師信仰的危機。既然不再信仰上帝,克拉倫斯放棄了牧師職位,當上了推銷員、公司職員,邁出了朝向物質追求的第一步。不幸的是背上了背叛信仰的罵名,成為了不受歡迎的變節者,他飽嘗空虛和潦倒,最終在抑郁中死去。
克拉倫斯的去世對小兒子特迪產生了重大影響。他把父親的死因歸于上帝的拋棄,因而譴責上帝。在他的身上體現了“非美國人的和反基督教的”兩種特征。他拒絕上帝,以彰顯對父親的忠誠。上帝在他的心中顯得有點兒虛假,他認為信奉上帝還不如讀一讀蕭伯納或門肯的書。他身上體現出的反基督教思想在母親的眼里就像當年父親的行為一樣,十分怪異。他一概拒絕各種工作機會,他的各種退卻行為違背了加爾文教思想中的個人進取精神,體現了“反基督教”的特性。同時,他缺乏競爭意識,把所有的機會都讓給別人,謝絕了多種升遷或改變命運的機會,不接受任何機會和挑戰。在被動和怯懦中生活的特迪,沒有上帝和信仰,沒有力量和熱情,更沒有信心和理想,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漂浮在空中。
宗教信仰私人化主要指宗教信仰逐漸喪失了社會的意義而成為與個人有關的事情。宗教信仰私人化是美國宗教世俗化的重要體現形式。伴隨著宗教機構的沒落,個人信仰很少能受到組織化的控制,個人具備一定的自主性來創造個體的意義體系,個人有權選擇可能接受的世界觀。威爾莫特家族中第三代人艾希宣稱自己篤信宗教,但實際行為卻與傳統宗教背道而馳,在她身上體現更多的是自我價值的膨脹和社會道德的貶值,她的人生經歷反映了宗教私人化的后果。
與威爾莫特家族的前兩代人相比,當上明星的艾希生活蒸蒸日上,事業的成功讓威爾莫特家族獲得了重振和復興。與祖父和父親不同,艾希是有信仰的,她堅信事業的成功與祖父在天之靈的安排和上帝的關照是分不開的。她對物質的追求和對信仰的態度讓讀者看到了美國社會生活中道德規范的嬗變。在威爾莫特家族當中,艾希應該是與上帝關系最親密的人物,她認為上帝真的存在,對上帝的堅信讓艾希在個人奮斗的過程中找到了前進的力量,上帝給了艾希“個人被選擇的感覺”。然而,艾希選擇的不是傳統的天堂之路,而是追求物質的奮斗之途。她的改變命運的奮斗過程離不開冥冥之中上帝的支持,而對上帝的信仰并沒有在道德層面對她產生任何約束作用。性對她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廉恥不在她的宗教里面。她的行為和傳統道德大相徑庭,傳統宗教觀念已經不能解釋她的行為。但是,這并沒能阻止她信仰上帝,上帝反而成為了她的精神后盾。她的信仰是帶有濃厚個人色彩的,隨著個人需要的變化而變化的,是實用主義的、非正統的,只有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才會想到上帝。艾希篤信上帝,不是因為上帝能拯救她的靈魂或帶給她精神慰藉,而是希望上帝能讓她獲得成功和物質財富。艾希的上帝是“新教的上帝,他給了你頭腦,相信你能用好,他讓你做自己的事情,解決自己的問題”,新教倫理中的個人進取精神被艾希發揮到了極致,而信仰對道德的約束卻被完全拋在了腦后。
與傳統教徒相反,艾希更加重視自我而忽視對上帝的尊重,根據自己的意愿選擇信仰和信仰的方式,更加關注世俗世界,對物質需求格外重視。她自己接近上帝,卻從來不和克拉克談論信仰,導致精神空虛的克拉克得不到家庭的溫暖,加入了邪教組織,在沖突對峙中投入了上帝的懷抱。
伴隨著社會的發展,傳統宗教逐漸不能滿足現代人的需求,不能對社會的新現象、新問題作出及時反應,繼而發生了一系列宗教變革,形成了一系列新興宗教。新興宗教也是宗教世俗化的重要表現之一。新興宗教中活躍的一些極端主義派別逐漸走上了反社會、反人類的道路而淪為邪教。邪教因為神秘、狂熱的教義而吸引了一大批精神空虛的年輕人,并給他們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厄普代克通過描寫威爾莫特家族中第四代人克拉克的遭遇,揭示了新興宗教中邪教給人們帶來的危害。
生于富裕家庭的克拉克沒有繼承母親在事業上獲得成功的基因,甚至沒有繼承母親的信仰。作為艾希幾次婚姻中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在分享著母親物質的成功的同時,試圖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他雖有雄心,卻無一技之長。由于缺乏精神引導而誤入邪教團伙,加入了活躍在科羅拉多山谷中由杰西·斯密斯領導的邪教組織。在世俗世界中,邪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滿足人們的內心需求,提供精神慰藉。像克拉克這樣缺少家庭關愛的年輕人,恰好可以在這樣的組織中找到歸屬感。缺乏家庭關愛是克拉克皈依邪教組織的重要因素。當克拉克看到銀幕上的母親時總會妒忌,“她是多么好的媽媽呀,比起對我來說好多了——如此溫暖,活潑開朗,總能滿足孩子們的愿望。太偉大了。”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母親根本就無暇他顧。艾希對兒子的忽視讓他人有了可乘之機,導致兒子誤入歧途。這個名為“真理與真正信仰圣殿”的宗教集團實質上是反社會、反人類的非法組織,它控制圣殿里的兒童,禁止兒童進入公立學校。領導人斯密斯假借《圣經》的名義宣稱男子有權利傳播自己的種子,讓圣殿里所有的女人做他的合法妻子,并鼓吹圣殿里的人們將在耶穌復生的時刻獲得拯救。斯密斯的鼓吹沒有讓克拉克獲得精神救贖,反而給他們帶來了災難。對于克拉克來說,圣殿中根本沒有真正的信仰,圣殿帶給他的不過是被扭曲的自我價值。
克拉克得到了斯密斯的青睞,成了他的對外發言人,這讓他終于找到了歸屬感,體驗到了事業成功和價值實現的感覺。作為圣殿的對外發言人,“他喜歡這里,在真理與真正信仰圣殿中,他算是文雅的,他是熟練的對外發言人,當領導人斯密斯不愿拋頭露面的時候,他會接受電視采訪。”對外發言人不光給克拉克帶來自我實現的感覺,還使他成為了明星,并讓人們注意到他的聲音,電視使克拉克獲得了新生,他在公眾面前發表見解,和威爾莫特家族的前輩們一樣兜售自我。生活在母親的光環下,他總是被看成是艾希的兒子,現在他可以和母親相媲美了。克拉克作為發言人,通過電視和電話把圣殿的消息傳遞給外部世界。在災難來臨的最后時刻,克拉克舍命救出了婦女和孩子,他的“英雄壯舉”在電視中實況播出,此時的克拉克成為了真正的明星,實現了他的明星夢。在小說開頭中出現的電影主題,此時又重新出現在結尾。在這種諷刺式的安排中,我們感受到了厄普代克對于美國20世紀道德和宗教缺失的困惑和不安。
在小說中的人物遭遇興衰沉浮的際遇的同時,電影作為大眾文化的一種逐漸興起并得到普及,而發展成為最具感染力的藝術形式。電影以多變的情節、新奇的形式贏得了觀眾的青睞,并對美國公眾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當傳統宗教無法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時候,小說中的人物不約而同地沉迷于電影,試圖隱身到虛幻的世界中,從銀幕幻想中尋找精神慰藉,竭力忘記宗教的存在。
克拉倫斯為了逃避殘酷的現實,躲進了電影院來尋求精神安慰。對于克拉倫斯來說,那些艷俗的影院就像是教堂,“它富麗堂皇,時隱時現。放映員調整著膠片卷盤的快慢速度如同指揮家指揮交響樂隊的節奏一般,角落里的鋼琴師則像誦經的和尚,團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努力地將無聲影像向判若一人的全場觀眾展現電閃雷鳴或小橋流水的效果,進而轉換成高漲的義憤、極度的沮喪、引人入勝的懸念,以及暴力發生時的喜劇效果帶給人們的解脫。”評論家彼得·貝利說道,“放映員調整膠片速度,鋼琴師協調音律與牧師調整語調和修辭引導聽眾領悟真諦具有異曲同工的作用。”克拉倫斯與下層階級的人們都被屈辱趕到了這里,他們共同經歷著危途掙扎之苦和轉瞬即逝的快樂之苦。電影是精神鴉片,是替代性的宗教,為他“撫平”精神的創傷,只有在電影院里克拉倫斯才能忘記屈辱和譴責。但電影不會給他任何宗教信仰之外的補充意義,電影可以把他和觀眾帶往各地,唯獨帶不到帕特森這座普普通通的城市。電影結束后,現實的灰暗光亮又回到了克拉倫斯的身邊。他和木訥的觀眾一樣,經歷過各種冒險,又從同樣的夢境中蘇醒過來。
艾希是受電影影響最明顯的人物,電影對艾希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了巨大影響。她崇拜電影,并對電影表現出具有某種宗教性質的熱情。她拍攝的每部電影都仿佛是一個大容器,是一艘大大的宇宙飛船,把她和其他演員送到絕無傷害、千古不變的地方,在那里安全是永恒的。拍電影或扮演電影中的角色是艾希實現永恒不朽的途徑。她喜歡把現實世界和銀幕世界等同起來:“里面漂亮優雅的人們清脆地交談著,在大屋子里走來走去,做出令人震驚的事情來。”電影作為普及的大眾文化,在類似催眠的狀態下極容易接受外來影響的條件下,極容易屈從于最廉價的情感誘惑,屈從于更為潛移默化的不良誘惑,因為這些誘惑會造成實際生活的錯覺,栩栩如生,難以抗拒。當上了明星的艾希對電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終于領悟到現實社會中的許多現象在銀幕上被替掉的原因,可見影像業存在的基本宗旨不是為了再現現實,而是掩蓋現實。當這樣極度逼真的模仿無所不在時,人們便開始改變認識方式,不再從現實本身去認識理解現實,而是通過這樣的影像來了解世界了。大眾文化的負面因素讓以往的道德標準逐漸衰落,對價值觀念產生了巨大影響。
第四代人克拉克在電影的包圍中長大,用電影把自己喂得很飽,電影已經走進了克拉克的精神世界,填充了他苦澀的內心。影視文化的燦爛,造成了傳統文化的衰退。在過去的三十年里,資本主義的雙重矛盾已經幫助樹立起流行時尚的庸俗統治,文化大眾的人數倍增,享樂主義盛行,對色情的追求十分普遍。時尚本身的這種性質使得文化日趨粗鄙無聊。媚俗的大眾文化只能暫時填充人們的心靈,銀幕的幻滅催生的是人們對物質的欲望。由于自身的世俗性,電影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人們的精神危機,它帶給人們的只是短暫的解脫和精神上的麻痹。
約翰·厄普代克在《圣潔百合》中通過威爾莫特家族四代人的興衰沉浮,向讀者展示了20世紀美國宗教世俗化背景下傳統宗教的式微以及宗教世俗化的多種表現形式。他成功揭示了美國當代社會宗教變遷和衰落的過程,探討了宗教信仰危機、宗教信仰私人化、新興宗教中的邪教以及電影作為替代性宗教的弊端等問題。他要暗示的是陷入精神困境的人們必須要尋求精神出路,宗教信仰是解決精神危機的一種方法,但是還需要人們進行不斷的追求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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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 0046(2016)1- 0200-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