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利(河南科技學院,河南新鄉45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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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閻真知識分子小說的敘事倫理
白明利
(河南科技學院,河南新鄉453003)
[摘要]閻真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與《活著之上》有著獨特的敘事倫理:他在文本中也展現身體和欲望,但又有超越的精神追求;他一面書寫著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表達著對詩意與遠方的向往;在面對非此即彼的道德選擇時,他不作簡單判斷,只是深情地呈現世界、領悟存在。閻真的知識分子小說敘事,開創了中國文學嶄新的精神空間與美學境界。
[關鍵詞]敘事倫理;靈魂敘事;詩意;天地境界
身處傳統文化的濡染與熏陶,又受異國風情的洗禮與浸潤,因獨特的審美認識與生命體驗,閻真一直在文學創作中表現出對知識分子題材的情有獨鐘。閻真并不追求敘事藝術的刻意創新,也與那些極力表現欲望與本能的“身體寫作”迥然背離。他采用最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樸實而真誠地面對生活本身,用心去傾聽與觸摸一個個普通知識分子靈魂深處的蛻變與波瀾。但是,他又并非墨守傳統的敘事成規,在平實自然中有著獨特的敘事倫理的建構和實踐。在日常表達中,倫理多指生活倫理,隱含著生存道德的基本判斷。而敘事倫理并非做出價值判斷那么簡單,它主要通過再現個體生命的訴求來判定藝術法則,研究敘事應該在何種價值判斷下才能獲得完滿深刻的表達,讓人們重新認知生命的律動,反思自我生存的狀態。倫理關乎“人應該怎樣生活”,而文學本身就是“人學”,所以所有文學敘事都是有關“人應該怎樣生活”的探索,作家通過何種敘事因素以什么方式來處理倫理問題即為敘事倫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進入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換的社會轉型期,在這種文化語境下,人文知識分子日益被邊緣化,其精神導師的身份在當前已變得黯淡無光。對此,文學也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進行了嚴肅而清醒的反思,佳作紛呈,而閻真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與《活著之上》更以其獨特的敘事倫理讓人獲得持久的感動與深沉的思索。
知識分子就是天性敏感而思慮重重,社會生活的紛擾亂象很容易讓其陷入進退維谷之中,尤其是這樣的大變革時代。傳統的與現代的,中國的與西方的,社會的與個人的,精神的與物質的,矛盾迭起,疑惑叢生,讓知識分子無奈而無助,他們的多重人格不斷地搏弈、沖突,讓靈魂不能安寧,惶惶不可終日。
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識分為本我、自我、超我。而摩羅則將人格分解為三重自我:一是追求食色等本能滿足的生物自我;二是追求權力集團的認同的符號自我;三是尋求理想的實現與靈魂的自由的精神自我。
知識分子從事的是精神生產,與體力勞動者不同,往往具有豐富的內心生活。他們是精神自我特別堅韌的人,為了捍衛這一自我,他們可能會不惜犧牲生物自我、符號自我。但是,沒有生物自我和符號自我,知識分子的精神自我就被抽掉了安身立命的基石,甚至會湮滅于他者的逼迫與傾軋中,命運多舛,舉步維艱。閻真的小說真實記錄了在面臨矛盾與困惑之時,知識分子在多重人格的驅遣下,堅守理想與背離精神的焦灼、自由率性與追名逐利、超越脫俗與瑣碎平庸的抉擇。難以承受生命艱辛與靈魂痛苦永遠如影隨形,苦苦追逼,這就使《滄浪之水》與《活著之上》關注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筆墨直指靈魂的深處,有著當代文學中并不多見的心理深度。
《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高揚精神的旗幟,面對的世俗與現實的誘惑與詢喚,他努力能保持一份清醒獨立。他小心地守護著自我心靈深處的那方凈土,寧愿舍棄與白富美的愛情,也要精神的自由;他拒絕情感中的功利因素,毅然離開京城回到省城;對趨炎俯勢的丁小槐,他輕蔑不屑;面對馬垂章的強權,他拒絕逢迎,敬而遠之。但這種消極的退讓與自我的超越,很快在物質的強大邏輯與周圍人物的耳提面命中土崩瓦解、煙消云散。
面對現實人生的無力感,池大為從現實生活的教訓中痛苦地總結:在中國社會,如果不手握權力,自己不僅不能夠救護他人,甚至連自我生存都瀕臨困境。當池大為面對諸多的事情一再地束手無策、寸步難行時,他開始重新審視與調整自我的價值定位,官場的摸爬滾打也正式開始。進入官場標志著池大為精神自我的消隱與沉淪,同時也是其面對生存現實,精神自我對生物自我和符號自我的妥協與退讓。池大為放棄堅守多年的道德準則,融入官場規則中,快捷地掌握了權力制高點,升官發財為池大為不斷攀越的目標,知識分子的價值追求最終讓位于世俗的實用理性。
《活著之上》中聶致遠出身社會底層,靠刻苦讀書直到博士畢業,成為一名大學教師。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有理想有追求,做人做事有原則,不屑于學術潛規則。但很快,他的精神自我就遭遇到現實的泥淖:首先是生活的壓力。結婚、買房、生孩子等等,到處是金錢的網帷與物質的威逼;而他引以為傲的獨立的精神空間也因沉重的學術體制的限制而被擠壓減縮,他寫出的論文乏人問津、無處發表,關系與金錢遠比水平更重要;而評職稱,則是更加赤裸裸的交易法則。面對生存困境,聶致遠只能改變自己,不斷壓抑精神自我,來提升符號自我的社會定位和滿足生物自我的現實欲求,而這又導致他更大的精神困頓。
世紀之交中國的最大變化乃是社會的世俗化。“文變染乎世情”,欲望敘事、“下半身寫作”等敘事文本在文學的舞臺應運而生,粉墨登場。身體敘事本來無可厚非,維特根斯坦曾認為:人的身體是他的靈魂的最好的畫圖。但這里的“身體”,與欲望敘事、“下半身寫作”的敘事倫理截然不同,它不是對肉身的沉溺,而是從身體感覺出發,連接更寬闊的現實,洞察心靈的紛繁真相。閻真的文本中也有身體和欲望,但他沒有迎合潮流,而以超越姿態和“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用最為傳統的現實主義方法,敘寫著知識分子在面對生活世界時身體和靈魂的相遇,自然情性與社會規則、良知與本能不可和解的沖突與搏斗,從而在寫作中追尋一種莊嚴的價值,使小說找回精神的維度,在廢墟上呼喚對精神慰藉的急切渴望。
日常生活作為社會活動中最為穩定和恒常的領域,是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但生活之樹常青。”日常生活的本體性地位也被諸多哲學家論述闡明,胡塞爾認為:生活世界是其他世界得以建構的基礎,海德格爾也認為:沉淪著的日常生活是生命的常態。現代哲學家們關心日常生活,主要是他們把日常生活作為人性的自然真實顯現的場所。日常生活對于表現人性人情的意義非常,但在中國小說中,日常生活的展現卻命途艱險。許紀霖說:“日常生活命運多舛,政治意識形態操控它,理想主義拒斥它,后現代主義卻將之平面化。”一直以來,小說敘事被宏大歷史所侵占,日常生活被擠壓簡化到敘述的邊緣,毫無人間煙火味兒的理念構架,神性色彩的英雄演義充滿了文學的空間。時過境遷,星移斗轉,世俗觀念經過市場經濟的沖擊,日常敘事又“矯枉過正”,大書特書人性的世俗、欲望的沉淪,描摹生活的細節、感覺的碎片。知識分子本應是社會理想的捍衛者,小說家也是“存在的勘探者”,關心日常并非墮入庸常,作家不能只看到活色生香的當下卻遺忘了高遠的精神追尋,這決不是小說敘事的最終旨歸。
閻真的知識分子小說在日常生活的敘述之中展開,關切個人在俗世凡塵中的命運遭際:買房、結婚,拿學位、評職稱、小孩入托、送禮,充滿了對平凡生活的關切。但他又不沉淪于日常生活的細碎平庸,平常的衣食住行的敘寫中又透顯著創作主體對人生的感悟和生命的思索,浸透了詩意和遠方的觀照。池大為的思想受他父親的影響很大:父親的人格魅力曾是重要的因素,《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也曾是池大為成長過程的啟蒙書。書中十二位先賢是池大為人生的楷模,而他父親對先賢的贊語更成為他奉行的人生準則,也是他堅守精神防線、抵制物質誘惑的堅實屏障。在小說最后,功成名就的池大為在父親墳前懺悔自己放棄堅守、失去信念,淚水婆娑。他依然是如此矛盾,世俗的成功也沒能讓他獲得永久的心靈寧靜,他向往的依然是詩意和遠方。《活著之上》里,聶致遠不管身處順境與逆境,他念茲在茲的都是曹雪芹、司馬遷、屈原這樣的先賢的精神境界。小說開頭以曹雪芹為引子,年少的聶致遠濡染在傳統人文精神的風習中,已經把《石頭記》和生命的死亡與終極意義聯系在一起;以后的成長,在生活的擠壓摧逼之下,妻子、親人、朋友、同事紛紛朝向物質的誘惑而向現實投誠,聶致遠在忙碌、奔命、隱忍、動搖與猶疑中,也永難忘懷理想的尋找、精神的堅守與詩意的守護;小說在結尾又回到《紅樓夢》,表達了對淡泊富貴又淡泊名聲的曹雪芹極度的敬仰與崇拜。
閻真小說中的池大為和聶致遠們沒有在世俗生活中的陶醉和自得:面對物質的貧困,他們的內心有矛盾沖突,而獲得了世俗的成功,他們依然愁緒滿懷,甚至走向更深的困頓和迷茫。有關精神與詩意,在他們的情感中永遠占有著神圣的一隅,它永遠在人的心靈生活中處于一種最高級序,雖然不耀眼,但它的輝光卻閃閃召引著人們,即使俯仰在世俗的塵埃里,它的樸素之美引領使人們超越生存的困頓,不會徹底墮落。
真正偉大的小說家,都具有詩人的質素。海德格爾如是說:“詩人的本質在于,詩人之天職因為時代的貧困而成為詩人的詩意追問。”日常生活的詩意追問,是在天空與大地、神性與人性、遮蔽與敞開、有限與無限之間架起的彩橋。它對人類的沉淪既非視而不見或自欺欺人,也不是痛心疾首和悲觀失望,而是在用堅定的力量在頑強地尋找光明,即使天翻地覆、身臨絕境,也從不放棄建構美與善的信心。
閻真的小說一方面書寫著日常生活,敘述著主人公在物質與權力等現實層面的沉淪,又展現著他們在物質與精神、身體與靈魂之間的惶惑與焦慮。正因為是如此的糾結矛盾,這不恰恰表明:對詩意與遠方的向往從來都沒被放棄嗎?這種向往就像沉沉暗夜里明滅閃爍的星光,指引著人向著高遠的生活夢想邁進,使我們不會徹底墮落。物換星移,世事變遷,閻真是這樣的堅定,他相信人不僅僅是活著,人之為人的高貴正在于人有精神和追求,有純美的夢想。他堅持不懈地探索人類的生命狀態與精神的成長,這使得他的知識分子敘事具有了超越的質素與靈魂,從而能在精神層面讓我們獲得持久的感動和永遠的慰藉。
現代小說敘事倫理有著兩條不同的走向:一是傳統敘事倫理,在小說敘事的背后有確定的倫理支撐,從理想出發,給出答案,以教化為目的乃是其倫理意圖。二是現代敘事倫理,沒有確信的倫理支撐,側重于描述世俗的日常生活,在善與惡的判斷上具有倫理模糊性和相對性,敘事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說教,而是講述平凡人的日常生活遭遇,勘探人類的存在之謎,它更為關注個人的命運和精神病痛。
張愛玲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故事,她的筆也寫盡了生活的千瘡百孔,但她卻很少憤世嫉俗,小說并不是她懲奸罰惡的道德工具。她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不是沒有是非判斷,而是一份對世事的豁達與理解,更是一種對生命與人性堅定的關懷。
閻真的《滄浪之水》與《活著之上》無疑屬于這一敘事譜系。它沒有粉飾人性的弱點,卻又超越了理性的批判格局,充分展示了人性與生活的復雜。它不以倫理判斷作為規約來束縛故事的展開,而是在重重倫理關系的糾葛中,通過日常事件的陳述來凸顯敘事的多義性。《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曾有過對精神的堅守,但不管心靈多么矛盾,最終他事實上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信念,走上了追名逐利之旅,與他內心鄙夷的丁小槐、馬廳長實際上已經同流合污。《活著之上》聶致遠,作為人文精神的維護者,他其實是如此無奈,閻真沒有脫離生活,把他們塑造得高貴偉大,而是本著人性的本真自然,讓他們都成為與世俗生活握手言和的人。對于這樣的結局,作家沒有批判,只有無限的感喟。至于那些完全世俗化了的知識分子形象丁小槐、蒙天舒,他們善于編織各種人際關系,善于經營各種交際圈,對各種潛規則了然于胸,閻真的筆調同樣寬容而超然。閻真在面對非此即彼的道德選擇時,他是猶豫而豁達。世道人心是如此復雜繁復,生命選擇有著無窮的可能性,他不愿用簡單直截的是非決斷來妨礙生活真實的有效傳達。他呈現世界,感喟人生,領悟存在,這些在人間道德上也許是如此無力,可正是這樣的無力恰恰是為建構一個更為有力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仁愛,有包容,有同情,有世道人心,也有生命的喜悅和生存的悲哀。
在風起云涌的時代大勢中,閻真為我們展示了知識分子的精神之“在”。在他們的心靈深處,生命與生俱來就懷著莫名的憂患與焦慮,他們既想改天換地而又心有余悸,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高貴與卑下、清高與自憐交相煎熬。通過他們,我們看到了人類的生命悸動,也看到了我們自身生命的本真存在,無論是脆弱、豐滿、平淡抑或其他。作為凡夫俗子,追求功名利祿、現世幸福,追求生命享受成為他們的本能選擇。無論是池大為、聶致遠,還是丁小槐、蒙天舒等,在逼仄的生活空間里,他們為生活得更好而蠅營狗茍,為職位的升遷而工于心計,為某份虛榮而黽勉苦辛,為某種責任又猶豫不決。閻真有著對人生的大悲憫與大關愛,他走近知識分子的靈魂世界,傾聽他們訴說生命的艱辛與精神的痛楚,與他們一起不懈地追求,一起無奈地沉淪,一起沉重嘆息,一起輕盈地快樂,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既有感情的共鳴,又有理性的關照。
馮友蘭曾把人生分為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四種境界,如果說自然境界有賢愚,功利境界有得失,道德境界有榮辱,而天地境界則是超越了一切的算計與區分,它是“超理智”、“超道德”的。偉大的作家都該有如此的襟抱與氣度。因為所有的是非、好壞選擇從天地境界的角度講,都是莊子寓言中的井底之蛙,因為視野的限定,根本沒有可能發現廣袤的天地與宇宙的真理。
閻真將敏銳的知識分子敏銳的洞察力、寬容的襟懷與獨特的敘事倫理結合起來,為我們構建起別具一格的知識分子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沒有居高臨下地裁斷生活,也沒有開設道德法庭對人性進行審判,而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寫盡知識分子心靈的無奈、焦灼、失落與追尋,寫盡生命不可回避的酸甜苦辣,從而穿越紛亂的事象,超越了道德的說教與世俗的判斷,開創了當代文學嶄新的精神空間與美學境界。
參考文獻:
[1]許紀霖.暖昧的懷舊[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8.
[2]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279.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0046(2016)2-018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