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留學生折射著中國與世界的關系】
最近,身邊有位朋友跟我講述了他和中國留學生打交道的經歷。朋友來自中東,現在英國一所大學教書,班上大約有八成學生來自中國。一次課后,一位中國留學生給他發郵件:“教授你好,我認為中國并不適合絕對的民主,因為中國人口眾多,大部分是農民,他們素質很低,很容易因為一些蠅頭小利作出不恰當的選擇。你覺得呢?”在朋友看來,這位學生的想法頗為新奇。其實這番說辭漏洞百出——比如,中國基層民主正是從“素質差”的農民中做起的,1978年鄧小平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就說:“要切實保障工人、農民個人的民主權利,包括民主選舉、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十八大報告里也明確寫道:“在城鄉社區治理、基層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中實行群眾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自我監督,是人民依法直接行使民主權利的重要方式。”看到一位走出國門遠赴大不列顛求學的年輕人說出這樣的言論,那位朋友半開玩笑地說:“幸好我是中東人,不是美國人,我的回復應該會比較有說服力吧。”
以上所述自然是個例,不適合做任何以偏概全的引申。但就我親身接觸和“道聽途說”的情況來看,這個故事中的留學生,也算不上是另類。
曾有不少人對前往發達國家的留學生抱有浪漫化的期待,最典型的當屬也曾負笈海外的胡適。1915年,胡適曾將留學生和外國傳教士作類比,認為他們“總是帶回一種新的觀點,一種批判的精神。這樣的觀點和精神是一個對事物之既存秩序逐漸習以為常、漠然無動于衷的民族所缺乏的,也是任何改革運動所絕對必須的”。然而今天的事實是,有不少留學生帶回了新的觀點和批判的精神,但也有一些人去海外轉了一圈,卻只是在固化著舊的觀點和既有的思維結構。
當然,讓胡適預言今日留學生的現狀,實在是勉為其難了——留學生是一扇窗戶,它折射著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今日中國在世界上的位置,是百年前的胡適很難想象的,它在經濟體量和增速上是那樣引人注目,它在世界格局中是那樣躍躍欲試,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中國留學生,早已熟知西方的消費主義文化,但當中的一些人對他國的制度文明卻知之不多。更重要的是,他們比起幾十年前、百余年前的留學前輩少了一些謙虛。他們既沒有“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沖動,也缺乏“中國往何處去”追問下催生的批判與反思精神,而人生前十幾年所接受的按部就班的教育,又在很大程度上消磨了他們對外在世界的本能好奇。
在這樣的背景下,也就不難理解上述故事中的留學生了。
留學生的心態也與他們所在的社會階層有關。前不久,美國國際教育協會IEE發布的《2015美國門戶開放報告》顯示,中國在美的本科留學生數量已經首次超過了研究生。而在美國讀本科的留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自費——與之相對,在美國讀研究生,特別是博士研究生的,大多有學校或中國政府提供的獎學金。這也就意味著,如今大部分留學生都是依靠家庭支持走出國門的,他們應該來自大中城市的中上階層。他們的家庭大多為既有秩序之中的“溫拿”(winner),是中國高速經濟增長成果的分享者。對于很多留學生而言,出國更多意味著豐富人生經歷、享受全球化的生活,更像是蛋糕上點綴的一顆櫻桃,而非一次顛覆和重塑。故而留學前輩們所倡導的“開眼看世界”、培養批判思維等,或許并不在他們的愿望列表中。
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原所長資中筠先生曾說:“海歸……還是要把外國優良的東西弄回來,而不是現在我們已經有錢了,我們也不需要學習你了,我們一切都挺好的,也不需要改了,還是回到我們原來的國情……那就完全失去了留學的意義。”這番話直白而中肯,反映了秉承“老派”留學理想的上一輩知識分子觀察今日留學生時產生的失落感。
【封閉與單一是一對孿生兄弟】
幾年前,曾有一組名為“失落的留學夢”的攝影作品在中文互聯網世界引發了關注和討論。照片里的中國年輕人,雖然走出了國門,卻因語言、文化、心理上的種種原因,依然活在中國人的小圈子里,不愿接觸外面的世界。
這種狀況的出現有很多客觀原因。比如,美式派對文化確實和中國人的交友方式很不一樣,美國的食物也確實不符合中國人的胃口。但除去生活上的種種因素,這組照片所揭示的深層問題是一種心態上的封閉。
我所在的費城,是美國最有歷史的城市,剛剛入選世界遺產城市,是美國唯一一例。但這里也是種族隔離嚴重、貧富差距巨大的城市,賓夕法尼亞大學即毗鄰黑人聚居區。以樂觀者的估計,這樣的城市,大約會令在這里求學的學生對蘊藏在美國《獨立宣言》和憲法(這兩個文件都在費城起草)里的精神有更直觀的感受,對種族問題的現狀和根源有更深的認識。的確有這樣的現象,但我也認識另一些學生,他們在費城學習生活幾年后,卻變成了更加極端的種族主義者,他們沒有黑人朋友,而將非裔美國人視為麻煩制造者,將黑人的困境歸咎于其自身的“懶惰”和“愚蠢”,將平權法案視為對自身利益的侵犯,看不到種族隔離背后的社會結構問題,也不了解民權運動的歷史。
這是封閉心態的后果——僅憑新聞報道里的只言片語和道聽途說的傳聞軼事,又缺乏寬容的心態和同情的理解,自然容易得出上述印象。封閉和單一是一對孿生兄弟,封閉的心態導致對世界理解的單一,這種單一又會加強心態的封閉。
中國留學生對專業選擇的單一即為一例。《2015美國門戶開放報告》的數據顯示,有26.5%的中國留學生就讀于工商管理類專業,而其它所有人文社科類專業加起來僅占18.8%。中國留學生對商科的著迷已達到驚人的程度——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沃頓商學院是全球最頂尖的商學院(自然,商學院的排名標準是畢業生薪酬),也是少有的招收本科生的頂尖商學院之一,于是有不少中國學生不惜通過先申請其它專業再轉系的方式“曲線救國”,這已成為一種在中國學生中流傳的路徑。
1919年12月,陳寅恪與吳宓曾在哈佛進行了一場縱論中外文化的對話。陳寅恪這樣評論中國學生的專業選擇問題:“今則凡留學生,皆學工程實業,其希慕富貴,不肯用力學問之意則一。而不知實業以科學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極,只成下等之工匠……尤有說者;專趨實用者,則乏遠慮,利己營私,而難以團結、謀長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誤謂中國過重虛理,專謀以功利機械之事輸入,而不圖精神之救藥,勢必至人欲橫流,道義淪喪。”倘若痛心于留學生“皆學工程實業”的陳寅恪目睹今日商科之火爆,想必會更加失望吧——并不是說對商科有任何偏見,但對某一學科過于一致的追捧,反映著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在理解世界、規劃人生時維度的單一。
【世界那么大,走出去就多看看吧】
當然,在這個多元化的年代,也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出現。
就以陳寅恪所批評的工科學生為例,我見過很多比文科學生更有人文關懷、社會責任感和行動力的理工科學生。在美國幾個著名的大學城,活躍著多個中國學生組織的周末沙龍,大家每周在固定的時間聚在一起,由一人主講,其他人討論,主題從高新科技到歷史典故,從時政熱點到藝術欣賞,林林總總,非常豐富。或許令人意外的是,我所知道的大部分沙龍的發起者都是理工科學生。他們發起沙龍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讓越來越單一的精神生活變得豐富、多元起來。
我還認識一批理工科的女性留學生,她們利用互聯網平臺運營了一個名為“理工女”的微信公號,倡導科學研究領域的性別平等,鼓勵更多的中國女生沖破“女生不適合學理工科”“大科學家都是男性”的刻板成見,追求自己的夢想。她們的這一理念受到西方國家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也受到美國大力推廣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教育的影響,同時又與中國本土國情結合起來,是留學生引進新價值的一個很好例子。
我也知道不止一位曾在費城求學的中國留學生朋友,在積極地探索當地社會議題,或是參與社區服務,成為非政府組織里的行動派;或是參加當地議員、市長的競選團隊,到普通人家門口拜票,感受民主在最基層的運作。
曾有一篇關于留學生的報道這樣寫道:“中國的這幾代年輕人多是在缺乏多元性的氛圍里成長,而國外的生活、求學經歷讓他們遇到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他們也開始或多或少地體認寬容的意義。”
的確,留學的最大意義之一,就在于感受一種多元、開放的氛圍。有句流行語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對于留學生而言,既然已經走出去了,為什么不多看看、多想想呢?
前段時間,曾有一個名為“中國人,你為什么不自信”的視頻在網上流傳很廣。演講人是某位復旦大學的“特聘教授”。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話是,他說,現在中國人根本不屑于移民海外,就說去紐約吧,紐約附近有三個國際機場,從上海飛紐約很多航班飛的是紐瓦克機場,很多準備移民的人到達后剛下飛機就后悔了——這個機場的破舊程度,和浦東機場的華麗輝煌一對比,簡直令人馬上想回國。
看來,在那位教授的眼中,不管是愛國還是移民,都是基于對物質生活的追逐。我想,如果在國外留學多年后記住的是美國機場的破舊,念想的是中國式的“土豪”,那多半是會越走越封閉的。不管對于個人還是對于國家而言,留學的意義都在于放低身段、扎根當地、感受多元,去認識、理解、溝通,“帶回一種新的觀點,一種批判的精神”,而不是繼續對固守的觀念“習以為常、漠然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