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史上的建設力

傅國涌

中國歷史上一直有兩種力量在拉鋸。一種是破壞力，歷史上，中國社會在某種意義上是由破壞力在推動的，如改朝換代時的戰(zhàn)爭與暴力。民國史上也充滿了動蕩、戰(zhàn)爭，民國史上有很多很有權(quán)勢的軍閥、土匪、流氓，我給這些人一個定位，叫“破壞力”。

另一種力量是“建設力”，它不指向政治，只是在個體或社會的層面，致力于建設性的事情，包括鄉(xiāng)村建設、教書育人、法律、實業(yè)等。他們所做的事情都是和風細雨，而不是雷霆霹靂的。

建設力一直是中國最缺乏的。建設力分為兩種，一種是個人的建設力，一種是團體的建設力。何謂個人的建設力？愛因斯坦1930年在《我的世界觀》中說，在人生豐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個人在愛因斯坦的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地位。每個人都能發(fā)揮建設力，然而，作為個體生命，當進入社會，由于環(huán)境的壓力等，建設力就被削減了。

中國沒有宗教，很多人拜菩薩都是祈求升官發(fā)財這樣的個人利益，這不算信仰。西方人因為宗教信仰，形成了教會，然后就有團體生活，民間大量的團體、組織就形成了團體的建設力。

今天，我想回望的是民國史上那些曾經(jīng)發(fā)揮了建設力的個人和團體。

知識分子致力于建設

《新月》雜志是由徐志摩、胡適等人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它不只發(fā)表文學作品，也發(fā)表很多時政批評文章，對當時的國民政府進行非常尖銳的批判。1929年，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剛一年多，當時的知識分子認為中國最缺的是人權(quán)，所以胡適、羅隆基、梁實秋等人發(fā)表了很多吁求人權(quán)的文章，如羅隆基提出的“三十五條人權(quán)”。他們的文章雖然是以批判的形式出現(xiàn)，但實際上代表了一種建設力。

民國時許多知識分子從事鄉(xiāng)村建設，梁漱溟、晏陽初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從事鄉(xiāng)村建設時間最長的地方是山東鄒平縣，晏陽初從1926年到1937年在河北定縣從事了11年的鄉(xiāng)村建設，非常有效果。晏陽初就讀于耶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當時跟他一起到定縣做鄉(xiāng)村建設的是一批受過最好教育的人，有康奈爾大學的農(nóng)學碩士、哥倫比亞大學的社會學博士等。梁漱溟和晏陽初走的路線不太一樣，梁漱溟是在中國土生土長，出任過北大講師，之后轉(zhuǎn)向了鄉(xiāng)村建設，而晏陽初那批人都是洋博士，是一批受了最好教育的人，他們在定縣的時間更長，給農(nóng)民帶來了很多新鮮事物。這些人無論是在北洋政府時期還是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在動蕩的時局下，通過“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這樣的社會團體去奉獻自己的人生，發(fā)揮自己的建設力。在一個革命成為潮流的時代，他們選擇了一條與革命不同的建設性道路。

張謇是甲午戰(zhàn)爭那一年慈禧欽點的狀元，但他一生最主要的功績不是做官，而是辦實業(yè)。他是東南亞最有影響力的企業(yè)家，他辦的紡織企業(yè)大生集團曾是中國最大的企業(yè)。而且他追求的不僅是財富，還有社會理想。張謇在江蘇南通搞地方自治，編了一本書叫《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績》。因為張謇的建設，南通成了梁啟超所說的“中國最進步的城市”，成了建筑學家吳良鏞所說的“近代中國第一城”，梅蘭芳一次又一次到南通演戲，跟張謇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袁世凱知道南通的地方自治是中國做得最好的，想把南通自治作為樣板推廣到全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縣，因為一個有建設力的人，就成了當時令世人矚目的地方。

獨立團體擔負民族重責

聶云臺是曾國藩的外孫，父親聶緝架是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總辦。1919年，在五四運動浪潮中，聶云臺被選為匕海總商會會長。穆藕初是中國第一個在美國留學獲得工科碩士學位，回國創(chuàng)辦企業(yè)成功的人。穆藕初創(chuàng)辦紡織企業(yè)，是上海總商會的會董。匕海總商會不是富人俱樂部，而是企業(yè)家聚集在一起，對國家大事發(fā)表看法，并且影響社會的團體。上海總商會對公共事務影響很犬，從1902年到1929年一直是匕海最有影響力的社會團體。這些富人聚在一起，不是吃喝玩樂，而是討論國家大事。他們發(fā)揮的就是團體建設力。

1932年，上海發(fā)生“一·二八”事變，日本侵略者攻擊國民黨第十九路軍。在戰(zhàn)爭中上海并沒有癱瘓，沒有失去秩序。上海報業(yè)大王史量才等人迅速站出來，成立了獨立的民間社團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維持了十九路軍的后勤保障。他們每天給前線送糧食，送物資，建立傷兵醫(yī)院，照顧傷兵，以及負責募捐、宣傳、維持治安等事務，一切事情都做得非常有秩序。當時的企業(yè)家，通過建立獨立團體，按照自己的意愿發(fā)揮建設力。

盧作孚曾是中國最大的民營輪船企業(yè)民生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永遠都穿著布衣，剃著小光頭，唯一一次穿西裝留頭發(fā)是去美國訪問。晏陽初說他平時的穿著不符合交往禮儀，他才穿了一次西裝。抗日戰(zhàn)爭中的宜昌大撤退，就是由民生公司組織的。1938年秋天，在長江枯水期到來之前，國民政府決定把留在湖北宜昌的大量設備和物資搶運到重慶。如果搶運不及時，等日本人來了，這些東西就會落入敵手。這批物資極為重要，要支撐漫長的抗日戰(zhàn)爭。任務最后交給了盧作孚，盧作孚利用民生公司的船，成功地完成了宜昌大撤退，創(chuàng)造了奇跡。一家企業(yè)也是一個經(jīng)濟團體，在國家遭遇危機的時候，可以發(fā)揮如此大的力量，是難以想象的。一個企業(yè)家，一家企業(yè)，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有時能夠發(fā)揮比政府更大的力量。

影響深遠的商務印書館

一個社會的健康，不僅取決于獨立的個人，還取決于民間存在的大量具有獨立性的社團。他們可以對公共事務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對社會的不公平發(fā)出聲音，而且聲音不會遭到壓制。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就是一個能夠獨立發(fā)聲的社會團體。

1897年創(chuàng)立的商務印書館，曾是中國出版業(yè)的航空母艦。在它的鼎盛時期，在海內(nèi)外擁有36家分館，一千多個網(wǎng)點，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家出版社達到那樣的規(guī)模。商務印書館在歷史上有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舉，就是王云五擔任總經(jīng)理時，出版了一套“萬有文庫”。那時候很多中國人都讀過“萬有文庫”里的書，受益于這套書。這是一套百科全書式的叢書，內(nèi)容涵蓋了幾乎所有學科，從1929年到1937年共出版了四千冊。它原來的目標是出版一萬冊，因為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中斷了。但是四千冊一套的叢書，仍是中國出版史上最大型的叢書。1930年，王云五訪問美國，《紐約時報》發(fā)表一篇評論來贊美商務印書館，題目是“為苦難的中國提供書本而非子彈”。多少年后的今天，商務印書館留下的這些書，仍然具有生命力。

“萬有文庫”中有一本《各國民權(quán)運動史》，是1930年出版的。這本書是一本小冊子，很薄，只有一百多頁，但內(nèi)容非常豐富，講述了美國、法國、德國、俄國、日本、中國這些國家追求民權(quán)的歷史，特別是講日本走過的那條曲折的民權(quán)運動的道路，比其他很多書都講得清楚。日本明治維新以后走的道路，對中國是有參照意義的。在這本書出版了將近30年后，被北京大學的一個女學生林昭看到了，她很激動，十分喜愛。后來林昭被抓進監(jiān)獄，這本書就被沒收了。在獄中，林昭在起訴書的批注中兩次提出，她還要看這本書，如果這本書不是罪證的話，就應該還給她。林昭的民權(quán)思想有從這本書里得到的啟發(fā)。一本書在出版幾十年后被某個讀者看到，仍然可以發(fā)揮影響，書本的影響力是可以穿越時間的。

192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學四年級國語教科書有一篇課文，題目叫“國王和牧童的問答”。有一天，國王在路上遇見了一個牧童，國王的儀仗隊叫牧童讓路，牧童不讓。牧童說這路是公共的，您可以走我也可以走，為什么非得讓您呢。國王很生氣地說，明天你到王宮里來，我有三個問題要問你，如果你回答得不錯，我就把王位讓給你，如果回答不出，我就要治你一個犯上的罪。第二天牧童就到了宮里，國王問第一個問題，什么東西最深？牧童回答，人的欲念最深，從沒有滿足的時候。第二個問題，什么東西最快？牧童回答，人的思想最快，一刻千變。第三個問題，什么事最快樂？牧童回答，求快樂先要心安，凡是行善的人，沒有不心安的，因此行善最快樂。國王說你回答得都很不錯，我把王位讓給你。牧童連忙說，我不要！

這樣的故事出現(xiàn)在1922年編的小學課本里面，最好地詮釋和回答了“什么是人”這個問題。人就是牧童這樣的人，也是國王這樣的人。這篇文章最讓我震撼的，不是牧童智慧的回答。因為人的聰明智慧終究是有限的，回答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個聰明人而已。但是他最后的拒絕，才真正道出了人的尊嚴、體面，面對權(quán)勢的誘惑時可以斷然拒絕。如果說前面他面對權(quán)勢時的不卑不亢，很多人還可以做到，那么最后面對權(quán)勢的誘惑時能夠拒絕，就更難了。牧童才是一個真正大寫的“人”，商務印書館的編者以此詮釋了“人”的內(nèi)涵。

民國時，小學生在小學畢業(yè)前要讀的一篇課文叫《大國民》。從晚清以來，在商務印書館不同版本的許多小學國文課本中，最后一篇課文都是《大國民》。“所謂大國民者，非在領土之廣大也，非在人數(shù)之眾多也，非在服食居處之豪侈也。所謂大國民者，人人各守其職，對于一己，對于家族，對于社會，對于國家，對于世界萬國，無不各盡其道。斯之謂大國民。”這樣把“人”的內(nèi)涵發(fā)展到“國民”的概念。商務印書館通過這些教科書，潛移默化地告訴孩子們，怎樣成為人，怎樣成為大國民。1917年，也就是袁世凱稱帝失敗后的一年，小學生拿到了一本教科書，叫《公民須知》，里面講述了“自由”等現(xiàn)代理念。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教材時很感慨，它清楚明白地闡述了公民的權(quán)利、自由，用詞非常細膩、緊湊、簡約，解釋得很全面。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就是那個時代的主流。

今天回過頭來看中國的歷史，尤其是看晚清之后的50年，在那期間，允許民間出版社自己編課本，大量不同版本的教科書進行競爭、較量。那個時代的商業(yè)領域，企業(yè)家不僅追求自己的利益，同時關(guān)心公共事務，做公益的事情。那個時代過去了，今天回過頭看歷史，我們會思考一些問題。社會需要健康，個體需要健康，就要從破壞力的軌道轉(zhuǎn)回到建設力。建設力是什么？就是低調(diào)的理想主義，不追求天上掉餡餅，不追求一步登天；建設力就是腳踏實地，追求一個更好的社會，不追求完美，只追求更美，不是為了一個完美社會，而是為一個不完美社會而努力，不是為了一個美好的明天，而是為了一個美好的今天；建設力就是可以讓每個人不流血地追求理想，活得更好、更健康、更豐富，建設力是關(guān)乎活人的，是不流血地完成革命，完成和平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