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敷衍土豆的作家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著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我,這便是汪曾祺老人。

他走到我的跟前,笑著,慢悠悠地說:“鐵凝,你的腦門上怎么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呀?”他打量著我的腦門,仿佛我是他認識已久的一個孩子。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于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之后,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于壩上草原的河北省沽源縣。去那里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使我對沽源產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歷。他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
汪曾祺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里,除卻日復一日的勞動,還施展著他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技能:描繪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譜——畫土豆。
汪曾祺從未在文字里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只是自嘲地描寫過,他如何從對于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到后來竟然達到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著它們,又吃著它們,他還在文字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
我甚至向當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著頭。馬鈴薯和文學有著多么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著: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多有耐心和愛。
東張西望的可愛老頭
1989年春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討論會在京召開。在這個會上汪曾祺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誠而細致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地說好。在這里,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只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里寫道:當老之將至,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儼然以師長面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為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唯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
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焦躁不安的世界。
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干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短暫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親手為家人烹制了一鍋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于是我又常想,一位囊中背著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孤獨,從塞外凜冽的寒風中快樂地朝自己的家走著,難道僅僅是為了叫家人盛贊他的蘑菇湯?這使我始終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將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予了世人,用文學,或者用蘑菇。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