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鵬
父親一生都在忙碌。他廢寢忘食,不是不顧自己的身體健康,相反,他有一套特定的用餐時間和習慣,而且多年以來一貫如此。父親在大學堂時依然和從前一樣,每天都不吃早餐,午餐只吃少許自家廚房炒的、略放些鹽的花生米。每天晚上七點半則是父親的“人民公社”幾乎固定不變的用餐時間。其實,他真正吃的就只有這一餐。每到用餐的時候,賓客們就會自覺來到餐廳。會客的餐桌大,座位多,不用催促,也不必等待,客人來晚了加把凳子就可以了。父親的客人很多,經常有從世界各地回來探望他的學生,所以,父親的餐桌上總是賓朋滿座。父親當年在臺灣就已經開起了“人民公社”餐桌,到華盛頓、香港也都是如此,現在把它搬到了太湖畔,用餐人數還是那么多,氛圍還是那么輕松愉悅。
在飯桌上,大家除了向父親請教一些問題外,還經常天南地北地聊一些輕松的閑話。有一次,父親順勢便談起了川劇,還即興用一口“川腔”唱起了七十余年前他在四川時聽過的川劇段子。
父親說,川劇充分體現了四川人的風趣幽默和他們的人生觀。想來父親一生對于名利的云淡風輕,定然也是受了四川人這種怡然自得的閑散之趣的影響吧!
飯后,工作人員撤去菜肴盤盞,擺上各色水果、點心和糖果,再給每個人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這就開始進入餐后的茶敘時間了。對許多人來說,晚餐意味著一天的結束,但是對父親而言,晚餐結束正標志著他忙碌一天的開始。
大家松散地圍坐在圓桌旁,邊喝茶,邊談論世界各地的新聞和趣聞,氣氛輕松愉悅。如果有新到的客人,父親一般會請他們講講當地的風俗人情。在大家紛紛談論當天或異地新鮮事的時候,父親就會點燃一根香煙,慢慢吸著,面帶微笑地傾聽客人侃侃而談,有時會冷不丁地插兩句話,逗得在座的客人哈哈大笑。父親也會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十分爽朗,極富感染力,餐廳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溢著笑聲,氣氛溫馨而祥和。茶敘時間大家聊的多是些奇聞趣事,但是絕大部分訪客是不會滿足于此的。他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為的是聽父親講授禪宗或者他傳奇的人生經歷。如果父親愿意講課,那么茶敘往往會在九點之后就結束。當然也有不講課的時候,茶敘便會持續到十點半左右。送走客人,父親便開始工作、學習和寫作直至黎明,常常一夜就讀完幾本書。
有一次晚餐,有幾位客人是父親的老朋友。用餐時,父親不停地調侃老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餐桌上一個喜歡佛學的朋友對父親非常尊重,開口便說:“您是一代宗師……”父親不等他往下說,就笑道:“什么一代宗師,是一代終死。是終將的終,死亡的死,哈哈,還不明白,吃茶去!”
父親一生所為,沒有因為地點、年紀、生活環境而有所不同。他習慣每夜靜坐、看書,每日接待、應對,都是用時無心,無心正用。
最近一再聽到有人說父親一生辛苦,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孔門七十二賢,屬顏回最賢。其賢處就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何苦之有?父親亦如是!父親萬緣放下,哪里還會有辛苦可言?每次去探望父親時,晚上用餐,我都坐在父親右手邊。每當聽到有人說父親辛苦,我都會轉頭看看父親,他的那一抹微笑,豈有知音可解!
(摘自《父親南懷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