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
梁啟超
“趣味教育”這個名詞,并不是我所創造,近代歐美教育界早已通行了.但他們還是拿趣味當手段,我想進一步,拿趣味當目的.簡單說一說我的意見.
第一,趣味是生活的原動力,趣味喪掉,生活便成了無意義,這是不錯.但趣味的性質,不見得都是好的,譬 如好嫖好賭,何嘗不是趣味?但從教育的眼光看來,這種趣味的性質,當然是不好.所謂好不好,并不必拿嚴酷的 道德論做標準,既已主張趣味,便要求趣味的貫徹,倘若以有趣始以沒趣終,那么趣味主義的精神,算完全崩落 了.《世說新語》記一段故事:“祖約性好錢,阮孚性好履,世未判其得失,有詣約,見正料量財物,客至屏當不盡, 余兩小麓,以著背后,傾身障之,意未能平,詣孚,正見自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炳屐.意甚閑暢,于是 優劣始分.”這段話,很可以作為選擇趣味的標準.凡一種趣味事項,倘或是要瞞人的,或是拿別人的苦痛換自己的 快樂,或是快樂和煩惱相間相續的,這等統名為下等趣味.嚴格說起來,他就根本不能做趣味的主體,因為認這類 事當趣味的人,常常遇著敗興,而且結果必至于俗語說的“沒興一齊來”而后已,所以我們講趣味主義的人,絕不承 認此等為趣味.人生在幼年青年期,趣味是最濃的,成天價亂碰亂迸;若不引他到高等趣味的路上,他們便非流入 下等趣味不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固然容易如此,教育教得不如法,學生在學校里頭找不出趣味,然而他們的趣 味是壓不住的,自然會從校課以外乃至校課反對的方向去找他的下等趣味.結果,他們的趣味是不能貫徹的,整個 變成沒趣的人生完事.我們主張趣味教育的人,是要趁兒童或青年趣味正濃而方向未決定的時候,給他們一種可以 終身受用的趣味.這種教育辦得圓滿,能夠令全社會整個永久是有趣的.
第二,既然如此,那么教育的方法,自然也跟著解決了.教育家無論多大能力,總不能把某種學問教通了 學生,只能令受教的學生當著某種學問的趣味,或者學生對于某種學問原有趣味,教育家把他加深加厚.所以 教育事業,從積極方面說,全在喚起趣味,從消極方面說,要十分注意不可以摧殘趣味.摧殘趣味有幾條路: 頭一件是注射式的教育:教師把課本里頭的東西叫學生強記,好像嚼飯給小孩子吃,那飯已經是一點兒滋味沒 有了,還要叫他照樣的嚼幾口,仍舊吐出來看.那么,假令我是個小孩子,當然會認為吃飯是一件苦不堪言的 事了.這種教育法,從前教八股完全是如此,現在學校里形式雖變,精神卻還是大同小異,這樣教下去,只怕 永遠教不出人才來;第二件是課目太多:為培養常識起見,學堂課目固然不能太少,為恢復疲勞起見,每日的課 目固然不能不參錯掉換.但這種理論,只能為程度的適用,若用得過分,毛病便會發生.趣味的性質,是越引越 深.想引得深,總要時間和精力比較的集中才可.若在一個時期內,同時做十來種的功課,走馬看花,應接不暇, 初時或者惹起多方面的趣味,結果任何方面的趣味都不能養成.那么,教育效率,可以等于零.為什么呢?因為受 教育受了好些時,件件都是在大門口一望便了,完全和自己的生活不發生關系,這教育不是白費嗎?
第三,是拿教育的事項當手段:從前我們學八股,大家有句通行話說他是敲門磚,門敲開了自然把磚也拋 卻,再不會有人和那塊磚頭發生起戀愛來.我們若是拿學問當作敲門磚看待,斷乎不能有深入而且持久的趣味. 我們為什么學數學,因為數學有趣所以學數學;為什么學歷史,因為歷史有趣所以學歷史;為什么學畫畫、學 打球,因為畫畫有趣打球有趣所以學畫畫學打球.人生的狀態,本來是如此,教育的最大效能,也只是如此. 各人選擇他趣味最濃的事項做職業,自然一切勞作,都是目的,不是手段,越勞作越發有趣.反過來,若是學 法政用來作做官的手段,官做不成怎么樣呢?學經濟用來做發財的手段,財發不成怎么樣呢?結果必至于把趣 味完全送掉.所以教育家最要緊教學生知道是為學問而學問,為活動而活動.所有學問,所有活動,都是目的, 不是手段,學生能領會得這個見解,他的趣味,自然終身不衰了.
以上所說,是我主張趣味教育的要旨.既然如此,那么在教育界立身的人,應該以教育為唯一的趣味,更 不消說了.一個人若是在教育上不感覺有趣味,我勸他立刻改行,何必在此受苦?既已打算拿教育做職業,便 要認真享樂,不辜負了這里頭的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