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藝
(陜西師范大學 國際漢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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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的解構主義傾向分析
張藝
(陜西師范大學 國際漢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摘要:將《狂人日記》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進行對比,我們不難發現兩者結構法則的相似性,兩者都有解構主義傾向。解構主義文本分析法是一種揭示文本結構與其西方形而上學本質之間差異的方法。它否認文本僅限于傳達作者單一觀點的信息,而認為文本解讀應該是在文化層面上對不同世界觀的多元化、多角度的解讀。通過對《狂人日記》和《地下室手記》兩文本的分析,可以發現兩位作者的解構思維都是積極進取的, 他們通過對兩個癡狂人物的塑造,來替整個社會發聲,并用“支離破碎”的語言來達到陌生化的效果,最后用類似意識流的手法推動情節發展,從而將作品帶入更深刻、渺遠的境界。
關鍵詞:狂人日記;地下室手記;解構主義
解構主義在20世紀60年代興起于法國。解構,或譯為“結構分解”,是解構主義論的先驅德里達提出的術語。它最早出現于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中,原意為分解、消解、拆解、揭示等。德里達在這個基礎上補充了“消除”“反積淀”“問題化”等意義。具有解構主義傾向的文本多是“問題化”的、反傳統的,這包括思想內涵的反積淀化,語言藝術的反傳統化、陌生化,結構形式的消解化。解構主義論者認為,西方文化中的中心化 、結構化傾向體現在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就是在對單面性格主人公的塑造和解讀中來發現作品的解構主義傾向。德里達不認可西方千年流傳的哲學思想與傳統的文本分析方法,因而對舊有的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與文本分析加以責難。在文本的思想內涵方面,他認為西方的哲學思想即是形而上學的歷史,它的原型是將“存在”定為“在場”。受海德格爾理念的啟發,德里達將哲學中的深刻內涵稱為“在場的形而上學”。在文本的分析中,“在場的形而上學”意味著在萬物背后都有一個根本原則、一個中心語詞、一個支配性的力、一個潛在的神或上帝,它近似于“神的法律”,背離邏各斯就意味著走向謬誤。
魯迅特別關注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創作, 并深受其影響。筆者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思想表達與表現形式上有著驚人的相似。有人認為《狂人日記》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具有解構主義傾向的小說。而在閱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后,我們不難發現,從單面性格人物形象,到思想內涵的基本特點,再到語言、結構,《地下室手記》與《狂人日記》有著相同的解構主義傾向。本文試從兩部作品的基本結構出發,分析兩者的解構主義傾向。
一、《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思想內涵的解構主義傾向
魯迅先生曾指出自己創作《狂人日記》的意圖是“暴露封建家族制度與禮教的迫害”。作品塑造了一個與黑暗社會格格不入的“狂人形象”,揭露了封建家族制度的種種弊端和其“吃人”的本質。當“吃人”的事實與民族歷史相伴發生之時,魯迅先生塑造的“狂人”以“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強烈地抨擊黑暗的社會,反叛封建禮教。這一點與解構主義的本質與綱領相類?!敖鈽嬛髁x是以一種近乎瘋狂的眼光看待世界,它要的就是離經叛道,要的就是對傳統的批判,只要傳統存在,解構主義就會用其無孔不入的眼光解構傳統,發現新的方向”[1]27。魯迅先生塑造的“狂人”似一株夾縫中生存的勁草,在惡劣的環境中生長。在小說結尾,“狂人”的“救救孩子”的呼聲揭示了整篇文章的基調,實質是作者借“狂人”之口發聲,向世間吶喊:“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這世上!”盡管解構論者常忽略解構主義中的積極一面,但解構主義仍存在一種永恒的主題——“發現希望”?!敖鈽嬍菍τ诖嬖诘囊环N思考,是對于形而上學的一種思考,因而表現為一種對存在的權威或本質的權威的討論,而這樣一種討論或解釋不應該簡單地理解為一種否定性的破壞,它是一個關于根基的問題、關于根基與構成根基的事物之間關系的問題”[1]122。在《狂人日記》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魯迅先生對傳統禮教的批判與解構,更是魯迅先生對國民性的思考和提出的希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塑造的“地下室人”與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一樣,也是處于時代前沿、社會底層的吶喊者。地下室人受19世紀40年代西方文化的影響,是一個胸懷大志、期望對社會有所貢獻的青年。19世紀60年代,隨著西方文明如“碾壓”般的入侵,地下室人理想破滅。他在追夢的旅途中受到種種打擊,于是他以被西方文明扭曲了的心靈對西方文明做出“非理性”的判斷。通過塑造這一形象,陀氏在俄羅斯大地上樹起了“俄羅斯人民真理”的大旗。
地下室人身世坎坷。他是個孤兒,長大后到了政府機關工作。由于對公務毫無興趣,他在得到一筆巨額遺產后便辭去公職,蜷縮在自己的地下室中,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他以一種“隱形人”“多余人”的身份窺探這個世界,發表著癡狂的“奇談怪論”。他說:“我什么事也不能干,不論是惡的還是善的,不論是惡棍還是誠實的人,不論是英雄還是爬蟲,什么都干不成?,F在我生活在自己的角落里,用對誰都沒有用的怨恨來刺激自己,我認為聰明人是不能干什么的,只有傻子才干些事?!彼Q自己是“懶漢”,并以此得意[2]。解構主義論者認為《地下室手記》整篇都以地下室人的“胡談”推動文章的發展,用這種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物來解構受西方文明沖擊的俄國社會,揭露其弊端。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也有著雙重人格。“狂人”一方面以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病人的眼光看待世界,另一方面以新時代斗士的思想與封建“吃人”的社會作斗爭。而在陀氏筆下,《地下室手記》中的主人公也有著雙重人格,一方面受過良好教育,另一面他是神經錯亂的“瘋子”。但無論是狂人的“病態”也好,還是地下室人的“精神錯亂”也好,他們無不是在借著“瘋狂”的外表追求光明與自由。在傳統小說中,主人公的形象是固定的, 其價值取向是可把握的。而這兩部小說的主人公形象是非理性的,是難以把握的,是從人物性格的多元化方面對單面性格人物形象的解構。
二、《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語言藝術的解構主義特點
解構主義論者始終認為,文本的語言應是“延異”的,是向外“擴散”的。也就是說,任何文本的語言都是無法確定的,文本的意義只能是一個不斷向外擴散的過程。意義的隨意性、零亂性、不完整性不斷地拆解形而上學的中心和本源,并且拒絕成為新的中心和本源。意義總是因為語言的限制不斷地生成、轉換,繼而又不斷地消失,最終消解了意義本身。中心的消解就意味著取消意義,意義的延異就否定了世界上存在著終極不變的意義。
在任何作品中,由于語言的流動性與無意識性,語言都會成為文學理論家研究的對象。在解構主義的探索中也是如此。德里達對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解構是從語言開始的。從一個角度來說,作家意識的流動性與語言的不確定性使文字有種引人入勝的魅力。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文字的模糊性、晦澀性能把小說引向更細微更深刻的境地。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的意蘊就是在文字的書寫中呈現的。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獅子似的兇心, 兔子的怯弱, 狐貍的狡猾。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這里沒有情節的推演,甚至沒有指涉的對象,但我們能捕捉到徹骨的涼意和恐懼; 而于涼意和恐懼之中,滲透著一種決絕的反抗情懷。近乎陌生化的語言使我們看到了魯迅先生對于傳統文學有縝密邏輯的語言的解構。這種詭異的氛圍與黑暗化的表現手法,使我們能感受到環境描寫帶給我們的無盡想象。又如: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3]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狂人日記》不是一般的白話,它用了歐化的手法,將敘事變得陌生,給人帶來奇異的感覺。
再看陀氏的《地下室手記》。
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我是一個心懷歹毒的人,我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我想我的肝臟有病。但是我對自己的病一竅不通,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患有什么病。我不去看病,也從來沒有看過病,雖然我很尊重醫學和醫生。再說,我極其迷信;唔,以至于迷信到敬重醫學。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決不至于迷信,但是我還是很迷信。不,您哪,我不想去看病是出于惡意。
我不僅不會變成一個心懷歹毒的人,甚至也不會變成任何人:既成不了壞人,也成不了好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臭蟲。現在,我就在自己的這個棲身之地了此殘生,憤恨而又枉然地自我解嘲:聰明人絕不會一本正經地成為什么東西,只有傻瓜才會成為這個那個的。
小說以模糊不清、沒有邏輯的語句表現了人物的心理。主人公時常感覺社會上的人都在質疑他,甚至連他自己都在質疑自己。他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語,而這種不斷變換的語言,正是人物內心的表白。
《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都采用了歐化的語法,讀起來很拗口:其語體特征是不確定的、模糊的、含混的,而這正是解構主義對語言的要求。這兩部小說以向前延伸、向讀者內心延伸的手法,通過不確定的表達,得到了確切的含義。
三、《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結構形式的解構主義傾向
按照“解構”理論泛化后的理解,我們認為解構主義分析法是從整體中分解出部分的方法,把看似統一的文本拆散,側重于研究文本中的邊緣性結構與材料,從而達到否定傳統、否定中心內核的效果,使文本的意義變得或隱或現、若即若離,在無限的延伸中不斷發現被隱藏的意義。
有學者認為,結構主義像是一個核桃,敲開了堅硬褶皺的外殼后人們會驚喜地發現當中的核心;而解構主義更像是洋蔥,在被一層一層剖開后,最后只剩下辣眼的虛無。
《狂人日記》在剝開街坊鄰居、路人、趙貴翁、古久先生、佃戶、醫生、大哥這些“外皮”后,“內核”里面呈現一句“救救孩子”的呼聲。然而正文前的小序卻解構了文章的內核:“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弊髡咴谶@里似乎沒有交代當狂人痊愈后,誰替他發聲,這樣就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暗叵率胰恕币彩侨绱?,他有過“美好而崇高”的理想,有過愛,而現在,心里充滿著絕望、頹廢和痛苦。他返回自身,仿佛只靠頭腦生活,只能思考、議論,是一個“以進行意識活動為主的人物,其全部生活內容集中于一種純粹的功能——認識自己和認識世界”。當我們剝開“地下室人”經歷過的荒誕可笑的事件,剝開他荒誕的言語之后,也只剩下作者對現實與未來的思考,而這種思考恰恰又是沒有答案、沒有盡頭的。
四、結語
總的來說,解構主義分析文本的方法是一種揭露文本結構與其西方形而上學本質之間差異的文本分析方法。解構主義否認文本僅限于傳達作者單一觀點的信息,而應該被解讀為在文化層面上對不同世界觀的多元化、多角度的解讀。兩個相似的文本在被解構的過程中通常會顯示出不同的觀點,而這些觀點往往彼此沖突。如果我們將一個文本用解構閱讀的分析法與傳統閱讀的分析法作比較的話,我們會發現許多被隱藏與被忽視的觀點。當我們感受到魯迅和陀氏之間的聯系時,也應該能感受到《狂人日記》和《地下室手記》之間的聯系,那就是它們的解構思維都是積極進取的。兩位作者通過對兩個癡狂人物的塑造,來替整個社會發聲,并通過解構傳統的語言,來達到陌生化的效果,用類似意識流推動情節的形式來發展小說結構,達到了一種深刻、渺遠的境界。通過對《狂人日記》與《地下室手記》的對比分析,我們發現解構主義傾向與解構的手法使兩部小說已經達到一個既清醒地看透現實, 又不懈地追求理想的高遠境界,奠定了兩部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參考文獻:
[1]德里達.德里達訪談錄:一種瘋狂守護著思想[M].何佩群,譯;包亞明,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格·米·弗里德連杰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學[M].施元,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41-43.
[3]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39.
【責任編輯郭慶林】
收稿日期:2016-02-19
作者簡介:張藝(1996—),女,河南鄭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對外漢語。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726(2016)07-003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