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潛的一首閨情詞

○金 瑤

吳潛的一首閨情詞

○金 瑤

宋代著名詞人吳潛的詞以激昂凄勁著稱，一般把他歸為辛派詞人，然他的一首次韻東坡閨情詞，卻在委婉嫵媚上很見功力，表明他寫詞其實也有剛柔相濟方面的追求。

吳潛 閨情詞 剛柔相濟

吳潛（1195-1262），字毅夫，號履齋，宣州寧國（今屬安徽）人，一說德清（今屬浙江）人。吳淵弟。嘉定十年進士第一。他曾官拜右丞相兼樞密史，主張積極抗金，后因奸臣迫害而死。詞有《履齋詩余》四卷。《全宋詞》存詞256首。《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三評價其詞曰：“其詩余則激昂凄勁，兼而有之，在南宋不失為佳手。”后人對其人的評價是“為人豪邁，不肯附權要，然則固剛腸者”[1]，一般將之歸類為辛派詞人。然而他的一首《賀新郎》閨情詞卻寫得十分精彩，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上卷曰“其賀新郎贈妓，見詞品。”[2]其詞如下：

碧沼橫梅屋。水平堤、雙雙翠羽，引雛偷浴。倚戶無人深院靜，猶憶棋敲嫩玉。還又是、朱櫻初熟。手綰提爐香一炷，黯消魂、佇立闌干曲。閑轉步，數修竹。

新來有個眉峰蹙。自王姚、后魏都褪，只成愁獨。鳳帶鸞釵宮樣巧，爭奈腰圈倦束。謾困倚、云鬟堆綠。淡月簾櫳黃昏后，把燈花、印約休輕觸。花燼落，淚珠簌。

詞的上片寫對佳人的回憶。首句“碧沼橫梅屋”五個字就向我們展開了一幅美麗的風景畫，且暗中化用了“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詩句。接句分明是在描寫春天，卻沒有用一個春字，“雙雙翠羽”是說在這美好的春天，連鳥兒都知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雙結對，暗含人是否也不該孤單寂寞呢？“偷”字更把攜雛游水的鳥兒寫活了，為什么要用“偷”呢？是怕遇到天敵呢？還是水溫還不夠高，游水也要挑時候？還是不想被別的鳥看到？接下來沒有說人很孤獨，但用了“倚戶無人深院靜”七字，“我”的孤獨就可以想象。“猶憶敲棋嫩玉”是說“我”還記得佳人當初陪我下棋時的情形，她的手是那么地白嫩，這里沒說佳人的內在品性，可是能陪“我”下棋，她的聰明、智慧也就可以想象，“敲”字更突出佳人的可愛。佳人聰明、膚色好，那她的面貌又如何呢？作者只用了“朱櫻初熟”四個很形象的字，就告訴我們佳人嘴唇紅艷、鮮嫩，像新長熟的櫻桃，想來容顏也不會差。尤其是在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不像其她女子亂發脾氣，而是“手綰提爐香一炷”“佇立闌干曲。閑轉步，數修竹”，這是動中有靜地寫出了佳人的美好。“數修竹”，院內有竹，以竹為伴，也可見她的志趣高潔。那她為什么心情不好呢？詞中沒有明說，然而“黯消魂”三字已經告訴人們原因。這三個字是從江淹《別賦》中句子“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化出，這就是在暗示人們佳人心情不好也與離愁別恨有關。

詞的下片是對佳人的想象。下片首句“新來有個眉峰蹙”，是說自“我”走后佳人就一直悶悶不樂，“新來”是最近的意思，表明兩人離別并不久，說明感情已經很深。“眉峰蹙”化自李白的《怨情》詩：“美人卷珠簾，深坐頻蹙眉。”這首詩下面還有兩句：“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暗示佳人頃刻也要流淚。接下來“自王姚、后魏都褪，只成愁獨”，是說牡丹花謝后，佳人只是一個人在那里發愁。“王姚、后魏”是指牡丹花的品種，一王一后，在這里作者有拿牡丹花與佳人作比之意，暗贊該女子漂亮、高貴，是京洛人士。“鳳帶鸞釵宮樣巧，爭奈腰圈倦束”是說雖然有精巧的服飾，但佳人卻懶得束腰帶，暗含無心打扮、懶得出門之意。這里“鳳帶鸞釵”用得也十分巧妙，我們知道“鸞”與“鳳”在中國古代是指同一種類的鳥，常用來形容伴侶，如用“鸞鳳和鳴”比喻夫妻和諧，用“鸞飄鳳泊”比喻夫妻離散。這里借服飾引出“鸞”與“鳳”，卻不說它們現在的狀況，可通過上下文卻又分明讓人猜出目前“鸞”與“鳳”的狀況，且與上片“雙雙翠羽”形成對比，詞中人物的心情可想而知。那佳人每天是怎樣度過的呢？“謾困倚”是說佳人懶懶地躺在那里，“漫”有“徒”“空”的意思，李清照曾說“學詩謾有驚人句”，這樣用一個字就把佳人獨處卻又無計可施不經意地表現出來。“云鬟堆綠”是從李白的《久別離》詩中的句子“至此腸斷彼心絕，云鬟綠鬢罷梳結”化出，是說懶得梳頭，任由頭發胡亂地堆在那里，是補充說明前句懶的狀態。以上還只是白天，到了晚上又怎么樣呢？“淡月簾櫳黃昏后”表明天剛黑，“把燈花、印約休輕觸”是勸佳人呀千萬不要將燈花與香印觸碰，“花燼落，淚珠簌”是說隨著它們的落下，佳人的眼淚也隨之落下。這里“休”字用得十分絕，表面看來只是對佳人體貼入微，實際上如果沒有對佳人的刻骨相思，又如何能夠想得那么多？

這首詞從頭至尾都在寫佳人，卻沒有語塵低下、淺近卑俗之感。作者筆下的佳人文氣、秀外慧中，令作者念念不忘。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3]《人間詞話》卷下曰：“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4]葉嘉瑩解釋上句說：“‘要眇’二字最早見于《楚辭?九歌》，形容湘水上的女神仙，她的外表與內心同樣美好。我們說詞也有一種美感特質，那就是一種要眇的美，也就是說，好詞不僅要具備形式上的美感，而且要有一種婉約幽微的品質。它不能一口氣就說完了，而是應該有很多不盡的余味和言外的感發。”[5]吳潛的詩作寫出了自己心中的真感情，且用語典雅、耐人尋味，符合王國維提出的詞應“要眇宜修”之美感，應該算是寫景言情詞中的佳作。相比較而言，蘇東坡原唱《賀新郎?乳燕飛華屋》詞雖受歷代如潮好評，但這些評價主要是針對蘇詞的比興寄托，也就是言志而說的（見前文李綱《賀新郎》詞分析部分）。如單就謀篇的巧妙、遣詞用句的高下以及用情的深淺來說，吳詞是超過蘇詞的。如蘇詞上下闕分別是以第三者的口吻寫人、寫花，對人及對花的贊美就隔了一層，不及吳詞來得感人。如同樣是描寫佳人的手，蘇詞用了“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十三個字，吳詞用了“敲棋嫩玉”四字，蘇詞讓人感覺佳人只是年輕貌美，肌膚白嫩，吳詞讓人感覺佳人不僅年輕貌美，肌膚白嫩，并且嫻靜而充滿智慧。再說作品的構思。吳詞上片寫憶佳人，同時寫出了佳人也在憶己；下片寫想佳人，同時也寫出了佳人也在想己。這種一明一暗，明暗輝映的寫作比起蘇詞上片寫人、下片寫花，花人合一更覺感人，很有顧夐《訴衷情》詞：“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的意境。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稚黃語：“前半泛寫，后半專敘，蓋宋詞人多此法。如子瞻《賀新郎》后段只說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說鳴雁。”[6]這是說蘇詞的寫法有些老套。還有自唐、五代以來，文人就有以閨怨題材表達懷才不遇之情的，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詞，吳詞是否也是借閨怨題材表達懷才不遇之情很難講。從他以狀元之才，有報國之志，卻被迫害而死的個人經歷來看，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是，則吳詞的意境更高一層。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吳潛作詞其實也有剛柔并濟方面的追求，只是他的閨情詞歷代少有人關注，其中原因有待進一步探討。

注釋：

[1]單芳：《南宋辛派詞人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266頁。

[2]沈雄著，孫克強、劉軍政校注：《古今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頁。

[3][4]徐調孚校注，王國維著：《人間詞話》，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3頁，第46頁。

[5]葉嘉瑩：《南宋名家詞講錄》，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

[6]吳熊和：《唐宋詞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66頁。

（金瑤 深圳大學文學院 518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