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哲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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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藝術研究]
海外華工小說藝術探尋
蘇哲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710062)
阿英編選的《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中有小說卷,共計8篇。其內容指向與當時爆發的反美華工禁約運動互為表里。小說結合歷史事實,以審美之藝術手法為反美華工禁約運動造勢。這些小說以現實主義的筆法敘寫,暗含沉重之悲劇審美意味。
華工小說;藝術價值;現實主義;悲劇美學
華人出國謀生古已有之,近代以來,列強要求開放通商口岸,在華謀求廉價勞動力,從自愿到被迫到暴力脅迫,華工人數急劇增加,華工受虐問題也愈演愈烈,傳至國內,引人注目。1904年,由美國波及國內,爆發了反對美國續訂對華工限禁條約的運動,史稱反美華工禁約運動。這一運動雖以反對中美條約續訂開始,但實以關注華工命運為主,美國是我們了解華工受虐的焦點之一。
20世紀初,隨著美國國內經濟危機日益加重,本土白人的就業壓力越來越大,美國政府為了轉移輿論壓力,蠱惑和煽動民眾,使他們相信是華人搶占了他們的就業機會。長此以往,美國國內排華大局已定。轉移在華工身上的“妒忌和偏見”,演化為一個又一個排華法案的出臺。從1880年開始,每出臺一個法案,對華工的限制就更多一重,直到1894年3月17日,中美雙方簽署了《限制來美華工保護寓美華人條約》(又稱《華工禁約》),條約期限是10年。此條約的簽訂,標志著美國政府限禁華工赴美政策的最終確立。
1904年《北京條約》期滿時,美國政府要求續訂。此舉引起國內外華人的一致抗議,在美華人首先掀起了反禁約運動,并隨后得到國內華人的支持。他們在抗議續約的同時,呼吁抵制美貨。有了實際舉措,反禁約運動便不再是空中樓閣,而是實際影響了人們的生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有識之士開始慢慢覺察到,華工出國歷史已久,隨之產生的還有他們長期受到的欺凌和無處申訴的冤屈。反美華工禁約運動雖是針對美國而起,但華工受虐卻不是美國獨有的。
1873年,清廷派陳蘭彬赴古巴調查當地華工生存狀態。在他帶回整理的報告《古巴華工事務各節》中附有1600百名苦力的控訴、稟詞和口供。報告字字見血,華人苦力的悲慘生活躍然紙上。每天16個小時的勞動,無故遭鞭打,終年吃不飽,強迫續約,極低工資,平均壽命只有5年,死亡率75%等等都是華工們的日常寫照。甚至幸存的苦力,多數是“折手、壞腳、瞎目、爛頭、落牙、缺耳、皮開肉綻”的殘廢人,流落古巴各地,沿街乞食,“生還者百不得一”。[1]1874年,清廷派容閎赴秘魯調查當地華工生存狀態,他的報告中附有24幅華工受虐的照片。在秘魯的種植園和礦山、鐵路上勞動的苦力共約十二萬人以上,所受虐待和迫害與古巴相似。
歷史的記載沒有那么生動,卻叫人無可辯駁。華工所受欺凌虐待呈普遍狀態,是既定事實。美國制定排華法案,簽訂華工禁約,甚至無理取鬧地要求續約,這些行為在華工受辱的事實面前顯得尤為荒謬,華人的憤怒和反抗由此激起,牽動文壇對此有所張揚。
(一)華工的血淚史
開卷第一篇《苦社會》之序開宗明義寫道:“小說之作,不難于詳敘其事,難于發感人心;不難于發感人心,難于使感發之人讀其書不啻身歷其境,親見夫抑郁不平之事,流離無告之人,而為之掩卷長思,廢書浩嘆者也,是則此《苦社會》一書可以傳矣。……今同胞為貧所累,謀食重洋,……慘苦萬狀,禁虐百端……筆之于書,以為后來之華工告,而更為欲來之華工警。”[2]15文集收錄的8篇小說只有《苦社會》一篇有序,且作為小說卷開篇之文,編者如此良苦用心,應引起我們的重視,縱觀8篇小說,此序果然是小說卷中心文意的最佳統攝。
8篇小說寫的都是華人出國務工的經歷,目的地大多數是美國,例外如《黃金世界》涉及古巴,《豬仔還國記》涉及新加坡。但不論去哪里,“謀食重洋”的原因都是貧窮,個人貧窮問題在本土無法解決,抱著發財夢而遠渡重洋是所有華工的共通之處。然而,出國后流落異域的孤苦、飽受摧殘的辛酸,才是華工逃離國內現實壓迫又跳入了國外現實火坑的真實寫照。為此,作者將真實的華工生活付諸筆端,以溝通海內外華工情狀,抒發悲苦實情,尤愿警醒后人,不要步此后塵。
小說內容對所謂“慘苦萬分,禁虐百端”有詳細敘述。《苦社會》第二十五、二十六回先敘述了上船環境的惡劣:“一堆一堆,帶著鏈子,蹲在地上,滿滿的沒些空縫;……有撒尿撒屎的,會齊十幾個人,扣一條長索,一個押著,一個留下,相定了大眾,眼也不斜一斜,腳也不動一動。有欠伸起立的,除有掩眼法,容你自在。”[2]55華工被所在國家盤剝壓榨從上船出國那一刻起就開始了。數月的航行,只能蝸居船底,空間擁擠閉塞,疾病肆虐,稍有不慎還要遭受工頭的毒打,人身自由無從談起,人格尊嚴不復存在。
還是此篇這一回又敘述了華工遭受毒打的場面:“只見胡老大和謝工頭兩個人,扭住一人的辮,著地拖來,幾個秘魯人壓在背后,腳尖、木棒不住的跌打。這人滿頭是血,面目都望不清,衣服上也泛出紅來,嘴里不哼一哼,兩雙腳望后亂蹬,直到這里,工頭趕上去,才幫著硬拽進艙,拿條頭號的大鏈,穿進辮子,連身連手腳盤在一根柱上,扣得緊緊的。”[2]56華工遭毒打,沒有理由,沒有防備,不計后果,反抗只會遭受更暴虐的對待。即使是到達后,鐵鏈和皮鞭仍是華工生活中的“家常便飯”。除了身體受虐,精神上也備受凌辱,他們以“囚犯”甚至是“豬仔”的身份入境,沒有權利可言。所做工作,環境惡劣、勞動量大、沒有自由。一位美國人在回憶華人修筑太平洋鐵路時說:“1866年冬,中國工人在積雪十五英尺的高山上筑路。山上風雨交加,空氣稀薄到連坐著躺著都感到氣喘心悸,但是華工還是披荊斬棘,造山開石,每天做十二小時的苦工。”[3]
華工的境遇正如一首詩描述的那樣:“肉破皮穿日夜忙,并無餐飯到饑腸。剩將死后殘骸骨,還要燒灰煉白糖。”[4]華工出國本是為了謀食重洋,擺脫貧困,然而現實帶給他們的卻是精神肉體多方面的蹂躪。養家糊口的基本生存愿望都被打破,生活自由被剝奪,死于非命已是常態,更悲慘的是死后都留不了全尸,葬身之所更無處可尋,歸國與家人團聚更是奢談。
小說除直接描述華工受到的虐待外,還敘述了禁約之無恥,抒發抗議禁約、抵制美貨之論。如《黃金世界》第三回:“不想禁約之苛,定例之煩,競于東方人種中,用特別手段待我同胞。其時,太平洋中的華人,美利堅全國約有十萬余,檀香山約有二萬余,古巴約有四萬余。今天查冊,明天照像,今天準作商人,明天又改作工人。我同胞重足而立,側目而視,正在人人悲憤。忽然上海傳來一電,說商會學界公議,所有美貨,一概不定不用,以為抵制,非待彼國改良禁約,不肯罷手。中國全國,到處響應,已經定期實行。”[2]176
也有為解決華工問題開出“藥方”,《豬仔還國記》結尾處的“小說月報記者附志”提到:“官吏知懸為禁令,而不知正本清源之法,在本國擴張生計,吾恐害馬之終不能去也。”[2]435
用“%”的形式,表示2組治療效果、不良反應發生情況,并用卡方值檢驗,在用SPSS20.0軟件核對后,當2組社區糖尿病患者的各指標數據有差別時,用P<0.05表示。
8篇小說都與此序題旨相契合,同時暗合著梁啟超呼吁寫政治小說、社會小說的精神。在《譯印政治小說序》中,梁啟超引進政治小說的概念,結合中國歷史和社會現實,認為小說能“教,諭,治”,充分肯定了小說的社會作用。隨后《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又提出小說具有支配人道的力量,好的小說應該是:“其最受歡迎者,則必其可驚可愕可悲可感,讀之而生出無量噩夢,抹出無量眼淚者也。”[5]梁啟超的小說革命蘊含在這兩篇文章中,它們在文壇影響甚廣。本文所討論的8篇小說創作之時,已是梁啟超提倡政治小說、社會小說為人熟知的階段;所寫內容又貼近時事,是作者有感而發,字字血淚,民眾讀后,既能了解時事,又為之動容;文中時常流露宣傳、教化之意。這些特點正好符合“小說支配人道”的宗旨。
《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所收小說以文學的形式記錄了一段華工反抗史,使原本生硬枯燥的歷史變得鮮活可感。小說所具有的豐富生動成全了近代小說開啟民智的愿望,種種跡象表明,反美華工禁約小說正是遵循這個愿望所進行的創作。
(二)藝術特色
1.敘事藝術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在結構形式上以傳統敘述方式為主,同時融入西方文學的技藝。正如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所講的那樣,“沒有楔子,沒有對偶的回目,沒有‘有詩為證’,也沒有‘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之類的套話……說書人腔調的削弱以至逐步消失,是中國小說跨越全知敘事的前提。”[6]63
以長篇小說為例,《苦社會》沒有“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這樣典型的說書套話,但保留了楔子和回目;《黃金世界》去掉了楔子,但說書口吻并沒有剔絕,回目同樣存在;《拒約奇談》既沒有楔子,也沒有回目,用“第×章”標示章節;《苦學生》也沒有楔子,保留回目,除第一回結尾有“不知這兩個人是何名姓,下回再述”的套話,其余各回都是自然過渡;《劫余灰》比較頑固,楔子、寫詩為證、回目、說書套話全有保留。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具有近代小說共通的特點:采用限制視角,時而使用第一人稱,有些許心理描寫,打破大團圓式結局等等,這些藝術特點都是傳統向現代過渡而形成的,是那個時代小說藝術特色的共性。對這種限制但又不全限制的矛盾心理,陳平原先生有精當的分析:“一方面想學西方小說限制敘事的表面特征,用一人一事貫穿全書,一方面又舍不得傳統小說全知視角自由轉換時空的特長;一方面想用限制視角來獲得‘感覺’的真實,一方面又想引進史實來獲得‘歷史’的真實;一方面追求藝術價值,靠限制視角來加強小說的整體感,一方面追求歷史價值(‘補史’),借全知視角來容納盡可能大的社會畫面。”[6]68
2.現實主義筆法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聚焦于當時社會華工問題,以反對美國續約為切入點,站在當時運動的立場上,宣揚抵制美貨。同時由此延伸,將華工歷來所受的侮辱虐待都納入小說創作視野,涉及地域范圍也不僅限于在美華工,還兼及古巴、南洋及秘魯華工。選擇一點,由此展開,這種思路能帶給讀者更多的信息,相應的也能引起更多讀者的共鳴,進而引發社會廣泛的關注和議論,這樣就深化了華工問題的現實意義。這是現實主義筆法在這8篇小說中的核心價值所在。
現實主義寫作在中國由來已久。而反美華工禁約小說所體現出的新變在于:首先,聚焦時事,拉近了現實與小說之間的時間距離,不再是傳統借古喻今的現實筆法,而是直面現實,使小說的現實意味一目了然。其次,華工問題放在當時中國內外交困、問題叢生的大背景下,其地域性、群體特殊性使其不具備代表整體社會問題的資格,這與傳統現實主義關注民生大計的宏大寫作不同,雖然也是關注民生,但關注角度更具體,更貼近現實社會變化,有微觀現實主義創作的傾向,這是現實主義在中國發展的印證。再者,小說開篇以大段景物描寫引出人物或故事,描述景物細致且有耐心,類似電影慢鏡頭的掃描記景,這種自然主義筆法是現實主義寫作的衍生,也是不同于傳統現實主義的地方。最后,小說總基調是同情華工、同情底層窮苦百姓,但并不回避國人之間的見利忘義、互相傾軋,如《黃金世界》開篇道:“大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學問,從遺傳性帶下來,水不能濡,火不能滅,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純熟,養到功夫深的,就是于人有害,只要于己有一絲的好處,且把良心歪倒半邊,千方百計,竭力鉆謀,便像心如意了,還不住手。”[2]113除此以外,在表述上,小說中用到許多具體數字來說明華工問題,而不是傳統的約數或是對數據的不敏感;新名詞的使用同樣也表現出現實意味。
3.暗含悲劇美學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創作原本就建立在悲劇事件基礎上,所以小說中纏繞著悲劇氛圍也無可厚非。下面筆者將結合悲劇美學的一些理論來闡釋此8篇小說具有的悲劇美學。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正是在晚清頹廢奢蘼的時代大背景下演化出的華工群體的悲劇。這種悲劇的創作實踐以審美形態出現時,其必備的素質就是“悲劇必須體現某種歷史的必然要求,這種歷史的必然要求往往與人的實踐活動中的偶然事件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昭示于人的悲劇行為、悲劇沖突、悲劇結局等悲劇的每一階段,最為集中地體現在作為悲劇靈魂的人的悲劇精神之中。”[7]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中描寫的悲劇,都是因為人物外部的社會環境發生急劇變化造成的,悲劇來源于外部沖突,而很少涉及人物內心沖突式的悲劇。從整體內容上看,雖然華工受辱受虐還申告無門,悲劇敘寫著實引人憐憫哀嘆,但是每一出悲劇敘寫都不僅是悲痛欲絕,反倒蘊含了對美好世界的向往,表現出在災難面前渴望光明生活,在悲痛中追求幸福未來的愿望。正如魯迅所認為的那樣,“悲劇并非人生不幸與厄運的簡單展示,而在于表現了代表正義、健康和善的精神力量的‘有價值的毀滅’,喚起人們敢于正視殘酷的現實和淋漓的鮮血,積極向舊世界宣戰。”[8]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雖籠罩著悲劇氛圍,但直面現實、積極正義的反抗卻是絲毫不減。悲劇之美正是體現在主體對抗苦難時迸發的生命活力和堅強意志之中。在審美體驗上,悲劇性事件還能使悲劇主人公成為社會普通大眾中特殊的存在。相對于平淡的日常生活,悲劇性的故事、形象會令人耳目一新。悲劇沖突給個體生命活動帶來跌宕轉折,造成審美阻拒。欣賞者的審美體驗因為‘阻拒性’而被延長、被強化,悲劇藝術的魅力也由此生發。
反美華工禁約小說內容的悲劇性與選材的現實性相結合,更突出了抗爭式的審美力度,人物、故事的曲折悲涼形成的審美阻拒,豐富了小說的審美意味。
《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所收8篇小說,無論寫作時間、作家構成還是內容指涉,都是對反禁約運動貼近歷史的寫照。小說家們以敏銳的社會眼光及時捕捉到反美禁約這一運動,打開了國人對一個特別群體生死掙扎的視野,文學對社會批判揭露的維度又有了新的拓展。取材的獨特與其藝術價值相輔相成,社會小說的創作呼吁和彼時形成浪潮的西洋筆法,共同成就了反美華工禁約小說的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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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寧巍.中西悲劇美學的基本特征與差異[J].理論與創作,2011,(2):106-110.
[責任編輯蘭一斐]
Studies on the Art of Novels Written by Oversea Chinese Laborers
SU Zhe
(SchoolofLiberalArts,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The eight novels inCollectionofLiteratureaboutAnti-AmericaMovementedited by A Ying made a show of power for the anti-America movement at that time in an artistic form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The realistic narration of these novels implies great tragic aesthetic appreciation.
novels of Chinese laborers; artistic value; realism; tragic aesthetics
2016-01-04
蘇哲(1991—),女,新疆阿克蘇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作家作品研究。
I1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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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77X(2016)02-004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