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我是在半山區長大的。無日不見山,無山不見我。自不待言,我見的山或見我的山,大多是山的這邊,山那邊平時是看不見的。于是我常想山那邊有什么呢?尤其遠處一條沙石路從兩座山頭之間的低凹處爬過去的時候,或者一條田間小路蜿蜒伸向坡勢徐緩的山崗的時候,我往往產生一股沖動,很想很想順著那條路一直走去看看山那邊到底有什么:杏花環繞的村落?垂柳依依的清溪?村姑嬉鬧的田野?抑或牛羊滿坡的牧場?這種山那邊的情結促成了我對遠方最初的想象和希冀,悄然喚醒了我身上蟄伏的異鄉人因子,使我成為故鄉中一個潛在的異鄉人。
后來我果然奔走異鄉,成了實際上的異鄉人。迄今為止的人生歲月,有三分之二的時光流逝在異鄉的街頭。那是毫不含糊的異鄉,不是從甲鄉到乙鄉,而是差不多從中國最北端的白山黑水一下子跑到幾近中國最南端的天涯海角。你恐怕很難想象四十幾年前一個東北鄉間出身的年輕人初到廣州的驚異,舉目無親,話語不通。“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形象地形容出了我那時的處境,此乃地理上、地域上的異鄉人。
若干年后我去了日本。較之當初的廣州,日本的違和感反倒沒那么強烈。這是因為,粵語我全然聽不懂,日語則大體聽得懂。語言我聽得懂書報讀得懂,但對于他們的心和語言背后的信息我基本沒辦法弄懂。五官長相固然讓我有親近感,但表情及其生成的氣氛則分明提醒我內外有別,不由得又有種疏離感。當對方希望我作為專任大學教員留下來時,我婉言謝絕,決意回國。挪用古人張季鷹之語:“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此乃族別上、國別上的異鄉人。
返回故國的廣州,繼續在原來的大學任教。回國上課第一天我就滿不在乎地提前五分鐘釋放學生跑去食堂,不巧給主管教學的系副主任逮個正著,聲稱要上報學校有關部門,以“教學事故”論處,我當即拍案而起,和他高聲爭執。加之此后發生的種種事情,我的心緒漸趨悲涼,最后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廣州,北上青島任教。青島所在的山東半島是我的祖籍所在地。盡管如此,我也似乎并未被身邊許多人所接受。就其程度而言,未必在廣州之下。這讓我不時想起自己譯的村上春樹隨筆集《終究悲哀的外國語》中的話:“無論置身何處,我們的某一部分都是異鄉人。”換言之,在外國講外國語的我們當然是異鄉人,而在母國講母語的我們也未必不是異鄉人。當著老外講外國語終究感到悲哀,而當著同胞講母語也未必多么歡欣鼓舞。在這個意義上,我可能又是個超越地域以至國別的體制上、精神上的異鄉人。

現在,我剛從我的生身故鄉回來不久。也是因為年紀大了,近五六年來,年年回故鄉度暑假。那么,回到故鄉我就是故鄉人了嗎?未必。舉個不一定多么恰當的例子。某日早上,我發現大弟用名叫“百草枯”的除草劑,把院落一角紅磚上的青苔噴得焦黃一片,墻角的牽牛花被藥味兒薰得蔫頭耷腦。問之,他說青苔有什么用,牽牛花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好看,心痛之余,為了讓他領悟青苔和牽牛花的美,為了讓他體味“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詩境,我特意找書打開有關圖片,像講課那樣興奮地講了不止一個小時。不料過了一些時日他來園子鏟草時,還是把籬笆上開得正艷的牽牛花利利索索連根鏟除。我還能說什么呢?這里不是日本,不是廣州,不是青島,而是生我養我的故鄉……不僅語言,就連“故鄉”這一現場也具有不確定性,或者莫如說我們本以為不言自明的所謂自明之理,其實未必自明。
但另一方面,這種故鄉與異鄉、故鄉人與異鄉人之間的重合與錯位,這種若明若暗的地帶,或許正是我們許多現代人出發的地方,也是我出發的地方。我從那里出發,并將最終返回那里。返回那里,對著可能再生的青苔和牽牛花回首異鄉往事,或感嘆故鄉弱小生命的美。
故鄉與異鄉之間,我心安然。
(摘自《今日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