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人

張愛笛聲

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著一件事，大抵就是所謂的熱愛了吧。而在他的世界里，我才是最重要的。這已經足夠了。

【他的狂妄與無知】

我叫蘇童星，周圍的人都叫我蘇乞兒。童星是我爸對我的期望，乞兒是我生活的現實。我爸爸是演戲的，跟著劇組天南地北地闖，見到的大人物多了，心也跟著大了起來，總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萬人崇拜的大明星。

我卻最最討厭他的狂妄與無知。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到處去等“機會”，不管嚴寒酷暑，我們蹲在電影廠的門口，只要導演一招手說要群眾演員，我們便和身邊幾百號人一起一窩蜂似的擁過去，絲毫不管那個角色是扮演死人還是僵尸。我從5歲開始拍戲，一直都在扮演乞丐，連導演都說我是“乞兒專業戶”。我爸聽了很是高興，老是趾高氣揚地跟人炫耀說我是個童星。

我們一開始住在北京一個地下室里，然后又輾轉于云南、深圳等地，用我爸的話說就是——“我是劇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對了，我爸叫蘇紅雷，和那個著名的演員孫紅雷一字之差。但可惜，老天對人都是不同的，一個是影帝，一個是能領到一盒盒飯當片酬都歡呼雀躍的群眾演員。

我曾勸我爸，找點別的事做吧。

我爸說，再等等吧。

我說，我不想每天都看別人臉色過日子了，也不想每天灰頭土臉地像個叫花子一樣了，更不想每天只吃幾個饅頭，住在地下室里了。你這樣，怪不得我媽會離開你。

我爸氣急敗壞地朝我喊，別提你媽！

【眼神似深秋潭水】

我真的很不喜歡我爸。他讓一個本來幸福的家庭支離破碎。我至今還記得我媽離開時的場景，她跟我說，“童星啊，跟媽媽走，他腦子壞掉了，整天做明星夢，你要是跟著他，這輩子就完了。”

我媽原本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懂點詩詞歌賦，相夫教子，日子雖過得平淡，但至少安寧幸福。后來有一天，我爸興高采烈地回來跟我們說，他當了一回群眾演員，可好玩了。我媽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也一笑而過。可是后來，他說演了一回戲之后他才知道，原來這才是他最應該去做的事，他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再后來，他辭了工作，每天尋找著當演員的機會，甚至把年幼的我也帶去當起了兒童演員。

再后來，我媽媽決定要離開。

我媽媽讓我跟她走的時候，我內心是很想的。可是我轉身看到我爸，他穿著拍戲時穿的灰色長袍，上面全是灰塵，他那樣望著我，眼神似深秋潭水，又冷又靜。我就那時心一軟，掙脫了媽媽的手。

我曾問我爸，拍戲和我媽，如果讓他回到過去選擇，他會選擇哪個？

他很認真地回答我：“為什么我需要做選擇呢？你媽媽就不能留在我身邊，看著我完成自己的夢想嗎？”

我終于承認，他無藥可救。

【淚水突然流下來】

上高一的那年，我以考大學為理由，拒絕了任何演出的機會，我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么。我心里明亮得不行，覺得終于擺脫了被人叫“蘇乞兒”的噩夢生涯了。

我爸繼續海北天南地去拍戲，無暇顧及我的學習與生活。偶爾一個電話打回來，無非就是說他演了什么戲，比上一個角色多了一句臺詞，同組的著名演員有某某等。

有一次我填一份家庭情況表，上面有一欄是父母的職業。我猶豫了很久，緩慢地在上面填上“演員”二字。我承認我的怯懦，我沒有勇氣在前面加上那兩個字，它讓我感到一絲的羞恥。

年輕的女老師看到我填的表后，驚呼道：“蘇童星，你爸爸是演員啊，？叫什么名字，演過什么片子？”

她只是好奇，并無惡意，我卻感覺臉像被火燒過一樣，艱難地開口：“我爸叫蘇紅雷。”

身邊的同學瞬間大笑：“是孫紅雷還是蘇紅雷啊？蘇紅雷是誰啊……”

晚上回家之后，我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囑咐我要好好學習。末了，又講到他正在拍的這部戲，導演對他很好……他說得神采飛揚，語氣里滿滿的自豪感。我卻腦子一熱，沖他吼道：“別再說了，你在別人眼里就是個神經病！”

話筒那邊很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緩緩擱下電話，淚水突然流下來。

【有比拍戲更重要的東西】

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決定要跟著她生活。

跟著媽媽的日子很幸福，有可口的飯菜，有人噓寒問暖，但我時常會突然想起爸爸，不知道他在哪里，拍戲的那個地方條件是否艱苦，我那天說的話是不是傷了他的心。

我偷偷地跑去北影那條街上，盼望能看到他，卻是徒勞，倒是有一個電視劇的工作人員見到我，說：“好久沒見你了啊，你爸不做演員了，現在改做什么了？”

我疑惑，我爸不做演員了？

他笑著說：“上次他拍完我們那部戲后就來跟導演說不再拍了，以后都不拍了。導演還跟我說你爸的模樣很是正經，拍戲也認真，看得出是真的喜歡演戲……挺可惜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能讓他放棄演戲，他愛到深入骨髓的東西，怎么會輕易放棄？直到兩個月后，我終于又見到了他。

他夾著公文包，西裝革履，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模樣。他跟我媽說，他現在在一家報社上班，和以前的工作差不多，再也不拍戲了，讓我和我媽都搬回去，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我媽一開始不肯，他就每天來勸，每天來求。三個月后，我們一家終于團聚。

我問爸爸，你為什么會突然放棄拍戲呢？

他沉默，很久才說，有比拍戲更重要的東西。

【在他的世界里】

幾年后，爸媽都已退休，一天下午，我媽給我打電話，聲音焦急，說我爸演戲時被車撞傷了，送去了醫院。

我心里又急又惱，他怎么又去拍戲了呢？我百思不解。

趕到醫院時，他已經睡著了。醫生說他左腿受傷，需要休養幾天。還伴有輕微的腦震蕩，所以沒那么快醒來。

聽我媽說，他是下班途中經過一個拍攝場地，導演在教一個群眾演員演戲，那演員嘗試了幾次都演不好，于是他就上前教導了幾句。導演見他懂，就讓他嘗試一下。拍的是一場車禍的戲，他又甚是認真，不小心就被車撞到了，幸好沒有出大事。

我心里責怪著他，我媽卻說：“現在我也想通了，他是真喜歡演戲，就讓他演吧，只是以后，不能讓他拍這么危險的戲了。”

媽媽遞給我筆記本，說是爸爸以前的日記和備忘錄，讓我看看。

我坐在他的病床邊，靜靜地翻閱著他的往事。上面記錄的都是他拍的一些電視劇劇名以及扮演的角色，還有他的臺詞。藍色和紅色的筆跡交替著，可以看出他的用心。

翻到最后一頁，他寫著：決定要放棄當群眾演員了。晚上童星打來電話，那一番話讓我很傷心，但他說的也沒錯，是我太自私，不僅讓他失去了媽媽，還沒能好好照顧他，我不是個盡責的父親。這幾天拍的是戰爭片，非常危險，幾次爆破的時候我都會害怕，如果我不幸出事了，童星怎么辦呢？想起他很多年前問我的問題，有沒有比拍戲更重要的東西？我現在能回答了，他比拍戲重要得多。

看著他滄桑的面容，我釋懷了。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著一件事，大抵就是所謂的熱愛了吧。而在他的世界里，我才是最重要的。這已經足夠了。

后記：

康復以后，他開始了他的演戲生活。在家旁邊的街道上，他常常組織退休老人排演話劇。也常常有導演招上門來，要找他演一個小角色。

我跟他說：“老蘇，演了這么多年戲，你終于得到肯定了。”

他呵呵地笑：“那是因為我演得好啊。”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幸福地過著，我最不喜歡的人，也終于慢慢成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