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忠(福州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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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行政約談的法律意蘊與救濟
張 忠
(福州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行政約談是指行政機關為厘清真相并形成確信,預防可能發生的違法行為或糾正業已發生的違法行為,約請相對人到場并通過法規宣導、誡勉談話、協商談判等方式以獲得相對人的協力之行政事實行為。行政約談是將協商機制與契約精神引入行政執法場域的一種新嘗試,研究行政約談的法律問題必須對其展開類型化分析,行政約談的類型化可以從其功能、目的、對象等不同的視角予以展開。行政事實行為屬性決定了行政約談的法律救濟問題必須納入行政事實行為的救濟框架中予以具體分析。
協商機制;行政約談;行政事實行為;法律救濟
隨著行政執法民主化和創新行政執法方式的探索實踐不斷深入,行政約談作為一種靈活運用協商機制與充分體現契約精神的新型執法模式在現今各個國家和地區行政管理領域的運用日趨頻繁。早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國臺灣地區囿于財力、物力以及上級設定的績效目標壓力,同時為了達成公平、合理之稅捐稽征,暢通稅務案件申訴管道,增進征納雙方意見溝通,從而減少行政救濟及陳情案件數量,提升為民服務績效,圓滿解決日益增多的租稅行政救濟案件,稅捐稽征機關就逐步建立起了所謂的“租稅協談”制度[1]。在我國大陸,約談工作機制率先正式啟動也是源自稅收征管領域,隨后該機制被廣泛應用于土地管理、價格管理、市場監管、消費者權益保護等行政執法活動中。早在二十一世紀之初,作為行政手段之約談便開始運用于稅收行政執法[2]。從2007年起為解決土地衛星遙感圖片執法檢查中的土地違法違規的問題,國土資源部開始約談土地違法情況嚴重的地方政府行政“一把手”,就土地違法問題進行通報,同時要求被約談地方政府積極整改[3]。自2010年下半年以來,由于物價的高企、面臨嚴重的通貨膨脹壓力,為了調控居高不下的房價、抑制物價上漲、預防和打擊串通漲價等價格違法行為,發改委會同監察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商務部等部門先后對有關省、市人民政府、中國酒類流通協會、釀酒工業協會以及一些日化、家電和啤酒集團領導開展了多次約談。2013年,為了規范全國中藥材市場,遏制市場制假售假等違法行為,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約談了全國17個中藥材專業市場所在地的政府負責人[4]。近年,為了有效解決消費者權益保護爭議,約談機制也被應用于消費者權益保護行政執法領域。例如,2016年6月,針對消費環節中出現的各種糾紛以及消費者、經營者雙雙維權難的新問題,杭州市市場監管局對蘋果、阿里巴巴、頤高等杭州十家知名企業的相關負責人進行了約談[5]。
行政約談因應了現代行政的民主化趨勢,注重通過協商機制發揮行政相對人的行政參與作用。“協商方式的最大優點是及時暴露觀點的矛盾及其可能性,因此達成的理解和一致可以減輕行政程序的負擔,節約時間和費用,本來需要事后附加在許可的義務,可以提前解決。另一方面,缺點和危險不容忽視,如對法定規則的普遍輕視、對第三人地位的損害、缺乏透明度等。”[6]正是因為協商之優點,目前開展的約談在一定程度上對于解決納稅問題、抑制物價非正常上漲、預防和打擊價格違法行為、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維護經濟秩序和社會穩定以及激發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然而,也正是囿于協商方式的缺點,加之行政約談之公權力背景,使得行政約談容易引發對相對人權益的干涉。事實上,在約談實踐中也暴露出了如缺乏透明度和制度安排等諸多問題,在認識上人們對約談的作用、實施及實效等問題也提出了質疑。這些質疑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約談與行政干預的問題。有人認為行政約談實際上與行政命令式的干預幾無差別。其二,公平對待問題。有人認為約談的“有償性”有可能助力部分被約談企業搶占市場份額,而讓另一部分處在同一市場環境中同樣服從了行政干預同時還面臨巨大市場壓力的未被約談企業失掉市場。其三,約談的效果問題。有人認為,雖然約談可以鎮痛,但卻也有可能讓短痛變成長痛[7]。
研究行政權的來源、行使與救濟是行政法學的核心任務,以公權力為背景的行政約談其定位、性質、功能、類型與法律救濟等問題理當成為行政法學檢討的重要課題。然而,事實上有關行政約談這一問題并未受到理論界和實務界的重視。就筆者所見,目前行政法學界對行政約談專門深入的研究尚不多見,實務中也未將行政約談作為一個法律問題來意識。本文擬就行政約談的法律意蘊與救濟問題展開初步分析。
探討行政約談的規范化、法治化等深層次的問題,邏輯起點在于厘清行政約談的法律意涵。
在字面意義上,“約談”可以理解為相約談話。但是,從法律意義上如何理解“約談”,至今尚無權威性的統一解釋。長期以來,我國立法實踐中并沒有專門的關于行政約談的制度化安排,也無“約談”這一專門用語。不過,在現行法律制度中,與“約談”相關之規定還是存在的,如價格法、土地管理法、稅收征收管理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法律中有關“調查”“詢問”“問題說明”“盤問”“傳喚”“查問”等規定,這些行政手段盡管在表述上不盡一致,但均具有行政機關基于特定行政目的了解情況、搜集資料之意涵,具有與本文所探討的行政約談大致相當的目的和功能。近年,隨著約談機制的廣泛應用,為規范約談的組織實施,行政約談也日趨制度化。例如,2012年初,交通運輸部印發并實施《交通運輸部安全生產約談辦法》,對交通運輸安全生產約談機制從約談的啟動、類型(或方式)以及相關后果等方面作出了具體規定。2014年,為了嚴格落實大氣污染防治工作責任,北京市人民政府印發并實施《北京市2013—2017年清潔空氣行動計劃實施情況考核辦法(試行)》,對未通過終期考核的市政府和區縣政府有關部門主要負責人通過約談問責作出了專門規定[8]。
學理上,國內關于行政約談的全面專題性研討至今仍不多見,現有研究主要散見于稅務稽查和價格執法領域,其中對于約談的界定較有代表性的觀點主要有:(1)“稅務檢查約談是稅務檢查部門在對納稅人實施檢查前,根據自行收集的資料以及進行案頭分析所發現的問題和線索,邀請納稅人到稅務機關了解其納稅情況,責成其核實納稅事宜,要求其解釋和說明稅務機關提出的涉稅問題,并對涉稅違法、違章行為進行處理和處罰的行政管理活動,是在法定的檢查方法之外采取的靈活的行政管理手段。”[9](2)稅務稽查約談是稅務機關對所轄納稅人或扣繳義務人在日常檢查、所得稅匯算、納稅評估、稅源監控、接受舉報、協查、檢查等過程中發現一般涉稅違章違法行為或疑點后,由于證據不足主動約請納稅人或扣繳義務人溝通相關征納信息,在擁有裁量權的前提下與納稅人就稅款和處罰進行妥協,促使納稅人和扣繳義務人主動自查自糾,減少稅收征納成本的一種工作方式[10]。(3)有人結合物價執法的具體實踐認為:“所謂‘約談’,是指相關部門約請企業負責人,以召開座談會和行業協會會議的形式,介紹當前宏觀經濟和價格形勢,宣講價格政策法規,了解企業經營狀況,探討維護市場秩序、促進企業健康發展的政策措施,聽取企業的意見和建設。目的是引導企業正確行使定價自主權,自覺維護良好市場秩序。”[11]至于對約談一般意義上的解讀,較具代表性的觀點主要如:有人將行政約談界定為“擁有具體行政職權的機關,通過約談溝通、學習政策法規、分析講評等方式,對下級組織運行中存在的問題予以糾正并規范的準具體行政行為”[12];也有人認為“所謂行政約談,是指當行政相對人涉嫌違法時,為防止違法行為的發生或蔓延,行政主體運用協商對話機制,通過與行政相對人‘秘密’交談的方式傳遞警示信息,明確指出行政相對人行為可能存在的違法情形,加以必要的引導和教育,促使行政相對人做或不做某種行為的一種管理活動”[13]。從域外相關實踐和理論研究來看,在德國行政管理領域也存在類似行政約談的所謂“紳士協議”,即行政機關為達成行政目的,往往在行政決定作出時或作出前與相關人進行協商或者其他形式的接觸。其間,既不存在行政合同,也不存在臨時決定或者許諾,而僅僅是沒有約束力的協商。例如:主管機關告知工廠主凈化設施在技術上已經落后,應當更換,并且聲稱將根據《聯邦公害防治法》第17條的規定發布改進命令。經過較長時間的磋商之后,工廠主答應大大改進凈化設施,而行政機關也放棄打算發布的命令。紳士協議這類行政活動有別于傳統的法律形式,在德國學理上被稱為“非正式行政行為”并被納入事實行為的分析框架[14]。在我國臺灣地區行政法上對實務中的行政“協談”(即本文所稱之行政約談)也有相應的分析和探討。關于“協談”本質的認識臺灣學界頗有分歧,存在行政處分付款說、行政契約說、行政指導或陳述意見說、折衷說、階段區分說等諸多觀點[15]。
從上述分析中不難發現學界對約談的認識存在一些共識之處:行政約談的主體是具有法定行政管理職能的行政機關;約談的前提在于行政機關業已發現行政管理存在某些問題但尚無作出行政處理的充足證據;約談的目的是通過相對人的協力搜集行政管理所需的證據和資料以厘清管理中的疑惑,預防可能發生的違法行為或糾正業已發生的違法行為;約談的方式主要有誡勉談話、法規宣導;約談的手段多樣,如法規上之“詢問”“問題說明”“盤問”“傳喚”“查問”等均屬之。當然,從學界關于約談的界定和分析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其中的分歧以及一些尚未明確卻對約談之規制至關重要的問題,主要體現在行政約談究竟屬于行政法學的何種范疇、應當立于何種范圍來予以分析。國內現有研究就約談屬于何種范疇而言,要么并未涉及,要么將其定位于“準具體行政行為說”這一不確定的范疇;就范圍而言,要么將約談定位于外部行為,要么將其定位于內部行為。在筆者看來,行政約談雖然從作用方式上來看既可以為強制性的也可以為任意性的,但從效果上來看,一般而言它并不直接產生外部法效果,對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不產生直接影響。在這一點上,行政約談顯然有別于具體行政行為。因此,行政約談應納入行政事實行為的范疇予以研討,這種事實行為既可以應用于行政系統內也可以適用于行政系統之外。將行政約談一類的行政手段定位于事實行為也是域外行政法學的主流觀點。基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行政約談是指行政機關為厘清真相并形成確信,預防可能發生的違法行為或糾正業已發生的違法行為,約請相對人到場并通過法規宣導、誡勉談話、協商談判等方式以獲得相對人協力的行政事實行為。
類型化研究是學術研究的基本方法,行政約談問題探討的深化程度以及行政約談法治化狀況取決于對行政約談類型化分析狀況。關于行政約談可以從其功能、目的、對象等不同的視角予以分類。
(一)功能視角:規制性約談和調整性約談
從功能角度可以將行政約談劃分為規制性約談和調整性約談。規制性約談是指旨在預防和抑制妨害公共利益和行政管理秩序的行為對行政相對人予以規制的約談。當下我國開展的稅務約談和價格約談等多具規制性特點。通常情況下,在損害社會利益的行為尚處于萌芽狀態時最適宜采用非強制性的積極行政方式進行調整[16]。規制性約談作為一種以協商為基礎的積極行政方式有助于克服法律直接強制的局限性,尤其是在法律規制的空白領域規制性約談對于達成行政目標具有獨特優勢。調整性約談是指相對方之間發生無法自行協商解決的糾紛,行政機關出于協調解決私人間的糾紛、防止矛盾的進一步激化造成對正常社會經濟秩序的干擾和破壞而進行的約談。例如約談建筑業主和附近居民以解決雙方間的建筑糾紛。規制性約談和調整性約談的劃分并不是絕對的。在實踐中,規制性約談和調整性約談也并不總是界限分明。有時,一個約談立于不同的視角可能同時具有規制性和調整性的特點。例如,建筑糾紛約談大部分是對于建筑業主的規制性約談,而從其關系的全體來看,又具有調整性。
(二)目的視角:調查性約談和指導性約談
從約談目的角度可以將行政約談劃分為調查性約談和指導性約談。調查性約談是指行政機關為搜集實施行政活動必要的證據及相關信息、材料而實施的約談。行政執法必須以事實為依據,具體行政行為必須建立在相應的事實依據基礎之上,不能主觀臆斷,調查性約談是行政機關為達成行政目的搜集實施行政活動的相關信息、材料,為最終作出進一步的行政處理準備證據的重要途徑。例如稅務稽查約談。指導性約談是指為促成行政相對人行為合法化或減少行為的盲目性,為行政相對人提供某種指導、建議的約談。行政機關具有信息和政策等方面的掌控優勢,通過行政約談對行政相對人予以信息、法規、政策方面的指導,能夠引導行政相對人作出合理的行為安排,有效促進經濟社會發展。例如為了推進中小企業、農民等經營行為的合法化、合理化進而服務于社會經濟發展目標對中小企業、農民所實施的經營性約談等。指導性約談屬于非權力行政手段,對于行政相對人而言具有非強制性,行政機關不得脅迫行政相對人服從約談勸導,因而,具有服從之任意性的特點。
(三)對象視角:內部約談和外部約談
從約談的對象角度可以將行政約談劃分為內部約談和外部約談。內部約談是指在行政管理過程中基于行政組織隸屬關系,上級行政組織對下級行政組織(主要是下級行政組織主要負責人)所作的僅在行政組織內部產生拘束力的約談行為。具體表現為著眼于行政管理目標的實現,上級行政組織對未履行或未全面正確履行職責,或未按時完成重要工作任務的下級行政組織及其主要負責人所為之問責談話活動*例如,2010年12月16日國土部有關領導在京對違法用地較為嚴重的5市(州)7縣(市、區)政府主要負責人的約談。參見王立彬:“三部門正式啟動全國土地管理‘問責’”,新華網2010年12月16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0-12/16/c_12889107.htm.(最后訪問時間:2016年8月20日)。。內部約談涉及社會管理的各個方面,如國土資源、價格監管、反不正當競爭、稅務稽查、安全生產、食品安全、消費者維權等領域。外部約談是指在行政管理過程中基于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對外部行政相對人所實施的約談行為。外部約談和內部約談相比較最顯著的區別在于,約談主體與被約談主體間的關系性質不同,內部約談的實施機關與約談對象之間存在著領導與被領導的隸屬關系或者存在著監督與被監督的法定監督關系。也正因為此,外部約談和內部約談糾紛的解決機制也不同。基于權力分工原則內部約談糾紛只能通過行政內部救濟渠道由行政機關自身解決,不能通過司法途徑解決。然而,外部約談糾紛則既可以通過行政內部救濟渠道由行政機關解決,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通過司法途徑予以解決。
“行政機關的一切言行,即使在事實領域,都應當受法律規定和法律原則的約束。”[17]保障人民基本權是法治國家原則的核心,行政約談必須遵守法律規定,滿足正當程序的要求,本于比例原則,不致侵犯當事人之基本權利。鑒于行政約談的公權背景以及潛在的強制性,從人權保障的視角出發,加強對行政約談的監督救濟不容忽視。然而,行政約談畢竟屬于行政事實行為的范疇而有別于形式化的行政處理行為,因此,如何對其施以救濟尚需具體分析。
(一)行政事實行為救濟理論的嬗變
傳統行政救濟理論的基本觀點為“無行政處分即無法律救濟”“訴愿及行政訴訟之提起,須有行政處分存在為前提,事實行為非行政處分,自無提起爭訴之余地”[18]。正是在這種理論的影響下,傳統行政法原則上將行政事實行為未加區分地排除在行政訴訟救濟的范圍之外。傳統的行政救濟理論固然有其內在的合理性,然而,基于公權力的行政事實行為同樣具有潛在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合法權益的可能性,一味固守傳統的行政救濟理論,不加區分地將其一概排除在行政訴訟救濟的范圍之外,勢必使得行政事實行為難以獲得法的有效監督,進而使公民、組織合法權益遭受漠視和侵犯。
為了克服傳統的行政救濟理論對行政事實行為監督缺失的局限性,保障相對人的合法權益免受不良行政事實行為的侵害,實務界和理論界紛紛對傳統行政事實行為救濟理論進行了修正。在德國,學理和實務上主張事實行為違法雖然不存在行政行為和其他法律行為所面臨的無效、可撤銷、違法時仍然有效等問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事實行為不產生任何法律問題和不在行政法院的法律保護之內。相反,事實行為也會產生自己的結果并且與行政行為和其他法律行為一樣受到行政法院的法律保護。因違法的事實行為而受到侵害的公民享有相應事實行為的清除請求權和恢復原狀請求權。對于因此而遭受的損失還可能產生損害賠償請求權和補償請求權。當相對人認為其合法權益受到違法事實行為的侵害時,可以根據行政法院法向行政法院提起一般給付之訴或確認之訴[19]。在奧地利,1975年以前,憲法法院與行政法院在對待行政事實行為的處理上存在分歧,行政法院對事實行為之訴不予受理,而憲法法院則在先例上將非正式程序作成之裁決以及事實上之職務行為視同裁決而予以受理。在1975年5月15日通過憲法修正案,使得行政法院放棄了固守多年的僅對行政官署之裁決(行政處分)不服而提起之撤銷之訴的主管原則,從而實現了因事實行為受損亦得向行政法院起訴的轉變[20]。在日本,學理和實務上也主張對具有制裁性意義上的公布違反事實等事實行為通過設置法令根據予以制度化是合于法治主義的,即使認為對于公布違反事實等事實行為不承認其處分性,也可以考慮公布違反事實的事前中止或者確認先行事實行為違法等[21]。
從行政事實行為救濟理論的嬗變過程可以發現:關于行政事實行為是否給予法律救濟經歷了一個從否認救濟到有條件予以救濟的轉變。這一轉折折射出一個基本道理:即一項行政活動是否應當受到法律尤其是司法的監督不在于其行為的范疇歸屬,而應取決于其行為的效果。
(二)行政約談的救濟
行政事實行為救濟理論的傳統觀點及新近發展為行政約談的法律救濟問題提供了一個基本分析框架,對于行政約談的法律救濟問題應著眼于以下三個方面問題:
首先,通常情況下無需就行政約談行為賦予約談相對人以提起撤銷之訴等行政訴權。司法保護請求權是行政訴權的實質所在,行政訴權的取得須以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對具有國家行政職權的機關和組織及其工作人員的行政行為不服即以行政爭議存在為前提。只有當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認為具有國家行政職權的機關和組織及其工作人員的行政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時,方才具有賦予其行政訴權予以司法保護的必要。可見,行政訴權的賦予(或取得)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其中有兩點尤為重要:第一,爭議行政行為的處分性。即行政爭議行為對行政相對人的權利義務作出了實質性的處置,這是取得行政訴權的必要條件之一。通常情況下處分性的認定基準在于權利變動的具體性即行政行為是否產生與相對人之間的直接的權利變動[22]。作為行政事實行為范疇的行政約談,通常既無規范內容也無直接的外部法效果,沒有直接導致相對人的權利變動。第二,爭議行政行為的成熟性。所謂“成熟性”問題是指“當行政決定分階段地積累而成時,即使分別看各個階段的行政決定似乎具有處分性的情況下,尚存在應在哪個階段承認起訴的問題”[23]。“行政程序必須發展到適宜由法院處理的階段,即已達到成熟的程序,才能允許進行司法審查”,“通常假定行政程序達到最后階段才算成熟”[24]。純粹程序性的事實行為只要對最終決定不構成實質影響,即使存在瑕疵也無司法救濟的必要性,這已為成熟法治國家立法實踐所認可。例如,德國《聯邦行政程序法》第46條規定,對于不影響最終決定之程序瑕疵,得不予廢棄。同樣,我國臺灣地區實務上也有類似的做法,即行政機關基于程序法上的事實行為原則上不屬法院的控制之標的[25]。就行政約談而言,即使約談具有規制性的內容,但通常它畢竟是階段性行政處理程序之一環,最終行政處理是建立在約談之外的進一步深入調查基礎之上的*例如,2011年聯合利華(中國)有限公司在受約談以后受到了上海市物價局的行政處罰,但該處罰并非基于不服從約談而是建立在通過事后調查發現其存在的具體違法事實——散布漲價信息,擾亂市場價格秩序——的基礎之上的。參見楊濱:《聯合利華回應被罰:尊重發改委決定》,《北京晚報》2011年5月7日第4版。,縱然約談存在瑕疵,但也欠缺訴的“成熟性”要素。由此可見,無論是從行為的處分性還是從行為的成熟性來看,通常情況下無需賦予相對人對行政約談提起撤銷之訴等行政訴權。根據我國行政訴訟法(2014年修正)所規定的確定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一般標準——行政機關侵犯人身權、財產權等合法權益——可以發現,我國現行行政訴訟法也未賦予行政相對人對與之相關的不具有處分內容的事實行為以行政訴權。
其次,盡管原則上約談相對人不享有訴權也并不意味著完全排除對相對人以程序上的任何救濟。對于一個存在瑕疵的行政約談,如果任其存在并得待作成最終行政處理決定后方能尋求救濟的話,則有可能造成約談相對人難以回復的損害。“過分地強調要等到訴的成熟性,有時會導致訴的‘腐爛’。”[26]因此,為了保護受約談人的合法權益,避免導致相對人不必要的損失,同時監督約談機關依法合理實施約談,應于約談程序中設置相應的異議機制盡早給予受約談人以救濟機會。類似地,針對不服作為事實行為的行政調查結果之救濟,我國臺灣地區學者就主張雖不可直接對該行政調查結果提起給付訴訟*作者原文在此處的表達是“似可直接提起給付訴訟”,但根據上下文來看,作者的本意似乎應為“似不可直接提起給付訴訟”。參見蔡秀卿:“行政檢查”,載《東吳法律學報》2006年第2期,第43-74頁。,但從行政規制之專業性以觀,使行政機關再一次自我審查,且對檢查結果之專業審查,為異議人提供一個行政異議的機會并非不妥[27]。
再次,基于上文對行政事實行為救濟理論嬗變過程的分析,絕對排除相對人行政約談之訴權也不符合行政救濟理論與實務的發展實際。一般性排除事實行為的行政訴權的主要根據在于事實行為不具有行為的“處分性”所包含“擔保力”(即對違反行為的罰則、實力的行使)[28]這一要素。但在實踐中,出于保障約談實效性的需要行政機關常將公布等機制與約談結合使用,賦予行政約談以一定的制裁性后果,這在本質上使得行政約談成為后續侵害性處分的構成要件,從而致使行政約談具備了相應的“擔保力”進而呈現出“處分性”的特點。在這種情況下,應賦予約談相對人以訴權,得請求法院撤銷作為約談實效性之擔保的侵害性處分或直接以行政約談為對象向法院提起違法確認之訴。同時,相對人若按根據錯誤的法解釋作出的行政約談要求作出了某種行動安排并因此使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實際損害,或因作為約談實效性之擔保的侵害性處分而使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時,應當承認相對人對相應的侵害性處分或該違反事實或違法的行政約談而請求行政賠償的訴權。另外,如前一點所述,基于強化行政自制的需要若承認約談相對人得對于約談提起異議(訴愿),如果以法律的構造為依據即著眼于法律開拓了行政上的不服申訴之途徑而言,也當承認約談具有處分性而不排除相對人行政約談之訴權[29]。就我國立法實踐來看,行政訴訟法(2014年修正)所確定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一般標準也為具有處分性的行政事實行為納入行政訴訟范圍預留了必要的空間。
作為一種順應現代行政民主化趨勢、靈活因應現代行政管理需要的全新行政執法方式,其存在的各種問題無疑也為行政法學研究提出了許多新的研究課題。本文屬于對行政約談的初步探討,研究內容僅涉及行政約談的法律意涵、類型化及其法律救濟等幾個基本方面,還有諸如如何從實體和程序等方面對其予以必要的限制,通過行政約談規避法律義務(法定職責)行政機關是否需要承擔責任、如何承擔責任以及承擔什么責任,行政約談相對人的協力義務及其實現等諸多問題都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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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邵東華
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Legal Implication and Relief of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
Zhang Zhong
(SchoolofEconomics&Management,FuzhouUniversity,FuzhouFujian350116)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 is a kind of administrative factual act,which is carried out by the executive authorities,inviting the administrative privates to the scene and explaining and publicizing regulations,admonishing conversation,negotiation,etc.Its purposes lie in clarifying the truth and forming the belief for a specific administrative act,preventing possible violations or correcting the violations that have occurred on the basis of the coordination of the administrative privates.It is a new attempt to introduce negotiation and contract spirit into the administrative law enforcement field.To study the legal issues of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 deeply is indispensible to analyse the types of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Based on different functions,purposes and objects,administrative interview can be divided into different types.As a kind of administrative factual act,the legal relief problems of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 must be analysized concretely from the angle of the legal relief of the administrative factual act.
consultation mechanism; administrative interviews; administrative factual act; legal relief
2016-09-18
本文系2013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協商式行政執法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3BFX035)。
張忠(1969— ),男,湖北建始人,福州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副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憲法學與行政法學。
D912.1
A
2095-3275(2016)06-00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