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玲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1)
?
從解釋學視角看《人間詞話》的“三境界”說
程 玲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1)
王國維以同化前人詞句的方式,創造性地提出《人間詞話》的“三境界”說。從解釋學歷史與哲學的兩個維度出發,“三境界”說為古代詩詞的現代解讀打通新的道路,揭示深刻的解釋學內涵,呈現出詩詞替代言說的深層意義。
《人間詞話》;三境界;解釋學;代言性
王國維《人間詞話》是一部重要的美學著作,創造性地論述了許多重要的美學問題,特別是對宋代詞人的作品進行批評分析,提出著名的人生“三境界”說。他認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说谝痪骋病!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骋病!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當作‘驀然回首’),那人正(當作‘卻’)在,燈火闌珊處?!说谌骋??!盵1](P16)王國維從三首詞中擇取相關句子,對人生的三種境界進行概括性描述。后人在研究《人間詞話》時,對王國維提出的“三境界”說做了多種闡釋?!耙磺€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王國維也是眾多讀者之一,他融合自身的獨特經歷和對詩詞的深刻體悟,創造性地提出人生“三境界”說。運用西方現代解釋學理論對此進行分析,可以看出“三境界”說的深刻解釋學內涵和代言體特質。
解釋學(Hermeneutics)源于古希臘語,意為“了解”。這個詞來自希臘神話人物赫爾墨斯的名字,最早是指對神意的詮釋。解釋學真正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則開始于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而伽達默爾的解釋學不是憑空而來,他繼承了前輩海德格爾的解釋學觀點,與海德格爾共同發展了狄爾泰的歷史意識。但與海德格爾只是將解釋學當作手段不同,對伽達默爾而言解釋學卻是目的。伽達默爾認為“解釋學就貫穿于人類自我理解的一切因素之中,而非僅僅存在于科學之中”[2](P73)。這就擴大了解釋學的適用范圍,賦予海德格爾的解釋學更多人文內涵,使解釋學上升到哲學的普適性高度,建構了哲學解釋學的理論框架。最為核心的概念主要有三個:偏見、視域融合、效果歷史。這三個概念的提出標志哲學解釋學的逐漸形成。伽達默爾認為:“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與他者的統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種效果歷史事件?!盵3](P385)理解離開歷史就缺乏依據,歷史離開理解就變得死板。
解釋學通過海德格爾的轉向與伽達默爾的升華,擁有更多的人文內涵。原先單純的文本經過闡釋具有不同的含義。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最大的特色便是含蓄多義。海德格爾說:“詩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說神圣者。”[4](P245)詩人成為神圣的代言者,讀者則在他們的言說里找尋遠去了的真理。中國人愛寫詩,更愛品詩,從簡短的字句中探索蘊含其中的深刻含義。詩詞解讀成為歷代文人共同的愛好,并由此產生了許多詩話、詞話著作。通過對解釋學“效果歷史”等概念的解讀,可以發現這些作品并非孤立地存在,而是在特定背景下對以前詩詞的一種再闡釋。詩話、詞話的作者以今人之眼觀古人之作品,自然會染上“我之色彩”。在眾多詩話、詞話作品里,《人間詞話》是詩詞再闡釋的突出代表,而其中的“三境界”說更是將詩詞再闡釋推向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的“三境界”分別摘自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柳永的《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和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從三首詞的整體意義看,“三境界”的引用意與詩句的原意,或者說作者的本意有所出入。王國維打破原先詩句的渾融意境,摘取其中關鍵意象對人生進行象征性、創造性的描述,用三句話分別代表人生的三個階段。王國維《文學小言》又將“三境界”論述為三個階級,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人生的三個階段。禪宗也有過相似的說法,認為人生的三個階段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他們將解惑和頓悟看作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靜觀時間的推移,感受不斷變幻的人生際遇,為了追尋更好的人生,通過詩意的語言描繪理想,眺望未來的方向。基于這種思維特性,一個古老的方式就是“摘句”,即從前人的優秀作品中摘取與現實相關的句子來描述現實的處境。這是一種古老的文學闡釋和文學批評方式。
“摘句”闡釋最早出現在春秋時期,人們為了更有文采地表達思想,就摘取《詩經》的相關句子進行表述。更有甚者,一些主持者在慶典上直接朗誦詩經作為開場白。魏晉時期,“摘句”成為一種較為流行的文學批評方式?!罢洹弊钕戎皇亲鳛樵u論的依據。而隨著這種評論方式的成熟,“摘句”已不僅是對詩句的摘錄,更多地融入作者的情感意志,使古老的詩句穿過漫長的歲月,重新煥發出耀眼的思想光芒。這種古老的文學評論方式與西方解釋學邏輯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度碎g詞話》的“三境界”說,就能很好地體現“摘句”這種古老批評方式的解釋學內涵。
《人間詞話》的“三境界”摘取古代詩詞,言說當下心情,十分符合中國傳統的詩意思維。這種詩意的思維方式,意大利哲學家維科也曾論述過。他認為這種詩性“不是現在的學者們所用的那種理性的抽象的玄學,而是一種感覺到的想象出的玄學”[5](P181-182),顯示出一種隱喻性,回歸了西方古典解釋學的神秘解讀。這與孟子“以意逆志”追求完整性不同,它追求的是一種詩意的靈性。詩歌是中國乃至世界最為古老的文學樣式之一,它的含蓄蘊藉,為情感的表達帶來更加鮮活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就來源于意象的不確定性即詩意的朦朧,也可以說是詞的多義性,它可以更好地激發人們的想象。漢代董仲舒提出“詩無達詁”的理論主張,認為對詩歌的解釋可以因人而異。唐代白居易《與元九書》更認為,詩歌的特征是“興發于此,而義歸于彼”。這些理論觀點都能追溯到《詩經》時代。《詩經》具有“六義”:風、賦、比、興、雅、頌。其中的“興”既是詩歌創作的特殊表達方式,也是詩歌批評的重要方式,還是對詩歌意內言外審美特性的最佳詮釋。朦朧性的制造,類似于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這種同構調節作者和讀者的心理距離,造成時空的間距,形成一種霧里看花的美感。
“詩無達詁”的訴求主要偏向于讀者,與西方接受美學推崇的讀者中心主義相似,將詩詞的理解與鑒賞者的審美差異相聯系。此種觀點更加強調了文本的實用價值,是中國詩學“以功用始,以功用終”[6](P8)的良好體現。從讀者偏向的解讀方式出發,《人間詞話》“三境界”成為王國維對人生感悟的自我提煉。過去與現在的人生經驗交匯融合形成特殊的人生體悟?!叭辰纭庇^點是王國維29歲時提出的,他此時還很年輕,如何能獲得這么深刻的人生感悟?班杜拉社會學習理論有關于觀察學習的論述,認為知識的獲得除了源于直接經驗還來自間接經驗。王國維自古典詩詞提煉出人生感悟,乃是間接經驗和直接經驗碰撞下形成的獨特體悟。
與接受美學的讀者偏向不同,解釋學特別是現代解釋學擴大了讀者的視野。海德格爾從本體論角度出發,提出“此在”*“此在”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給人這一獨特存在者的專門名稱。只有這個獨特存在者,才能提出和追問存在問題。這個“此在”不是指具體個人,而是指一種沒有規定性的原始狀態下的人的存在。概念,而理解是“此在”的存在方式。海德格爾接受狄爾泰的歷史意識,概括出“前理解”*“前理解”是指一種具體理解開始之前本體已存在的某種觀點、看法,主要表現為偏見或成見。這一解釋學概念?!度碎g詞話》“三境界”的提出,正是在“前理解”的基礎上形成的?!叭辰纭钡膩碓唇允敲?,每首作品都有自身的獨到詞境。王國維之前的許多名家曾經對這三首詞做過評析闡釋,他們大多基于詞作的創作背景和詩詞大意。然而,王國維在這種理解之上融入自己的體悟,抽取與自身感悟相符的意象成分,有意識地進行意境重構。這種解讀符合西方現代解釋學的觀念。正如牛頓所言,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西方解釋學的理解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進行的?!按嗽凇钡睦斫饧串斚滦缘睦斫猓恰按嗽凇痹趫龅睦斫?。歷史與現實的融合是理解的最佳場所?!叭辰纭北闶窃谥形?、古今的視域融合下產生的文本解讀。
王國維深受西方哲學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受到尼采、叔本華等人的影響。所以他的創作中也會不自覺地有西方哲學的影子。王國維對宋詞的解讀,很好地結合了中西文化,既有中國古典的詩性思維,又帶有西方的邏輯思考。王國維早年涉獵廣泛,不僅閱讀了很多西方哲學著作,還對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等有所研究。他將龐雜的西方知識融進中國古典文學地研究,對生命的思考和認識成為他進行中西文化結合的基本路徑,而“三境界”說就是他對生命思考的一個總結?!度碎g詞話》用詩性的語言概括人生三個階段的生命狀態,摘取的原詞也許并未傳達出王國維所理解的生命內涵,但并不排除可以做出這樣的解釋。正如曹禺追認《雷雨》的主題那樣,若“三境界”原詞的作者看到王國維的解讀,或許也會樂意追認這些理解。這正是古典詩詞吸引人的地方。黑格爾強調藝術美高于自然美,認為:“藝術美是由心靈產生和再生的美,心靈和它的產品比自然和它的現象高多少,藝術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盵7](P4)詩詞的美來自心靈的解讀,來自當下精神的閃現,來自各種可能性的存在。王國維人生“三境界”的提出便是利用詩意的語言展現心靈的美好,用古老中國的聲音言說“此在”的生命旋律。
《人間詞話》問世以來,不少學者將“三境界”說當作王國維的創造性誤讀。這種說法并不準確。晏殊、柳永、辛棄疾的詞作是“三境界”說提出的文本基礎。詩詞作為古老的文學表達方式有它自身的特性,其中之一就是含蓄多義。這種特性的產生除了與詩歌的文學體式有一定關系,還與詩歌的代言性有著密切聯系。
北宋張橫渠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盵8](P320)這也被歷代讀書人看作立身的準則。做一個大寫的人,承擔天地萬民的責任,這既是儒家思想的光輝顯現,也是歷代文人學者著述的動力。文統之上還有道統,幾千年儒家文化的浸潤,使中國文學史出現了一種較為普遍的創作方式——代言體。
對天地的崇拜古來有之,特別是進入農耕文明時代,由于對自然的認識有限,萬物有靈的觀念便自然產生,這是神話思維形成的文化基礎。對天地山川的崇拜,對自然萬物的敬畏,開啟了古代巫卜祭拜的傳統。歌舞娛神是祭祀中常見的項目,一直流傳至今。遠古時代詩、樂、舞一體,三者相輔相成,浸潤著中國的山川大地。對自然的崇拜和歌頌成為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潛伏于血脈之中等待喚醒。因此,為天地山川立言,也就成為中國文人才子與生俱來的使命。這與黑格爾關于絕對理念發展演化的觀點具有相似性。
進入封建時代,男權意識凸顯,女性在父權制的壓制下,處于社會的底層,被種種社會規范制約,失去言說的自由,逐漸物化為男性理解中空洞的形象符號。詩詞創作不乏女性題材,它們的作者大多為男性。男性詩人通過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來揣摩女性思想,代女性言說,成為另類的女性表達。當然,這種表達因視角的新穎和當時讀者的偏愛獲得某些認可。然而,這種替代終隔一層。故李清照等女性作家的橫空出世才會贏得廣泛的贊譽。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受歡迎的愛情詩、婚戀詩大多為男性作家創作。這大約就是王國維《文學小言》所謂“鶯偷百鳥聲”的成果,亦即解釋學不斷強調的歷史意識。
不論代天地立言還是代女性抒情,所有的代言之間都隔著人類群體及人類群體創造的文本狀態。此處的人類群體與海德格爾的“此在”有相似之處,是歷史創造者與歷史解讀者的總和。海德格爾說,我們怎樣理解自己的存在,我們就怎樣存在。詩詞的代言性質更加突顯人的主觀能動性,突出作為理解主體“此在”的重要作用?!按嗽凇痹诶斫馕谋镜耐瑫r,也在進行代言的工作。伽達默爾解釋學認為語言是解釋學的核心,理解的過程是“語言—文字—語言”,而作為理解主體,在這個過程中主要完成轉化的工作。解釋學的對象首先是語言對象,“此在”與文本之間是對話關系?!按嗽凇迸c文本對話之后的理解轉述過程,乃是一種代言的過程,它借此完成解釋學循環,即前理解與理解的循環。
解釋學的循環由人類的理解構成。人類在歷史中理解,并通過自身的理解創造新的歷史。解釋學的循環,將“此在”與世界緊密聯系。《人間詞話》“三境界”說是代言的代言。哲學解釋學認為,語言的運作便是對歷史傳統的繼承。任何的理解主體都不可能以精神空白的狀態進入理解過程。理解者必然帶著自身的“先見”完成理解,承認語言的多義性和復雜性就是承認世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閱讀的過程就是尋找共鳴的過程,尋找與已有認知類似的情感體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便是如此,它以宋詞作品為再創造的依托,自覺融入西方美學思想,從新的視角入手對宋詞進行評析。此種評析解釋,是一種新的代言,不僅是敘事主體的替代,還是整個語言文化的反思。
中國文學強調意會性,特別是古典詩詞,它所追求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感。正是這種模糊性為后世的研究者留下更多的探究空間。時間的洗禮為后世留下許多精辟的文本研究成果。然而,歷史性是“此在”存在的根本特征。解釋學注重歷史意識,不僅指文本的歷史,還指解釋者的歷史,它們都具有不可抹殺的歷史性,正是這些因素構成我們當下的存在。理解是延續歷史的一個重要方式。任何文本的解釋都具有時間性或歷史性,正是這種時間的間距讓理解更為客觀。解釋學的理解是將解釋者置于傳統的過程中,讓過去和現在不斷融合。這是一個創造性的過程,被理解的內容要比作者實際傳達出的內容多得多。
《人間詞話》“三境界”將欲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人生概括為三個境界:確立高遠目標,為目標不懈奮斗,經長期奮斗終于實現。關于人生的哲理有很多,王國維的觀點并非最為新穎。但他對人生的概括能夠得到廣泛認同,這與特殊的詩意表述有很大關系。詩歌的含蓄多義為解釋者提供了巨大的空間,讓解釋者不斷超越自身有限的視界,從文本中獲得一個更為擴大的自我,以至于達到超越古今、涵蓋廣闊的無窮人生境界。
《人間詞話》“三境界”是王國維的詩意提煉。運用解釋學的視角,可以看出王國維試圖拉近自身與文本的距離,努力同化作品的文本意義,使原先異己的內容通過理解變成自己的東西。而從詩詞的代言性出發,王國維深入挖掘古代作品的代言特質,通過重新排列組合,煥發古詩詞的內在生命力,成就一條詩詞解讀的新道路。
[1]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德]伽達默爾.贊美理論[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8.
[3][德]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4][德]馬丁·海德格爾.林中路:修訂本[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5][意]維科.新科學: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6]馮仲平.中國詩學流變[M].西安: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9.
[7][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8]張載著,張錫琛點校.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8.
[責任編輯 孫 葳]
2016-09-26
程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I206
A
2095-0292(2016)06-0139-04